第4章
第四章
有人說,鬼魂是在至親之人恸哭的一刻,才意識到自己不在陽世的。
孟久看着自己透明的胳膊和腿,頭一次承認老一輩所言非虛。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至親的苦痛,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一夕之間他就車禍身亡了。
除了變得喜歡陰暗,讨厭陽光,行動不便外,孟久發現他的記憶也開始出現一定程度的損傷。
比如此刻,他記不清自己出事兒前想要做什麽,想去哪裏?
事情的脈絡在他的腦海中變成了一個個節點,轉換之間還帶着卡頓。
他是個二線歌手,日常要趕大大小小的各種通告,粉絲寥寥,公司不重視。
正想着,耳邊傳來一陣“嘎達”聲,一個穿着黑色高跟鞋的女人,背着一個碩大的單肩包,戴着墨鏡匆匆趕來。
孟久努力回想着她的名字。
是林芝梨,他的經紀人。
林芝梨一出現,孟久的母親薛寶寶就跟失去理智的瘋子一般,揪着林芝梨的衣領哭喊:“你說過會照顧好他的,為什麽會這樣,你說啊,為什麽會這樣?”
林芝梨襯衫上的扣子,直接被薛寶寶拽掉了。她十分狼狽地往一旁躲了躲,低聲道:“孟太太,我很抱歉,事故的原因警方還在調查中,孟久昨晚的行程,完全是他的私人行為,我根本就不知情。”
她這樣冷漠的态度顯然激怒了薛寶寶,歇斯底裏的女人聲音一瞬間尖銳起來:“你什麽意思?阿久出事的時候你在哪裏?你為什麽現在才來,為什麽?!”
“孟太太,我是孟久的經紀人,不是貼身助理,我沒有義務24小時陪在藝人身邊,更何況我手頭不止孟久一個藝人,如果每一個藝人都要我24小時陪同,那今天躺在這裏的人,就該是我了。”
孟久看着林芝梨,她腰背挺得筆直,一只手緊緊地握着背包帶子,下颌微微揚起,整個人進入了一級備戰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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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久看明白了,她今天是來“打仗”的,能不能成功地把自己摘出去,把公司和她個人的損失降到最小,就在此一役。
而跟在林芝梨身後的陳棟,顯然還處在失神狀态中。他幾次偷瞄地上的屍袋,目光觸及,又驚恐地挪開。
面對薛寶寶的興師問罪,林芝梨煩不勝煩,索性撕扯下最後一塊面具,冷笑道:“當初斷了孟久在圈子裏所有好資源的是你們二位,現在來質疑我的也是你們,孟久是被你們害死的。”
“你說什麽?!”久居上位的孟起強說話做事自有一派威儀,林芝梨對他還是十分忌憚的。
然而事到如今,林芝梨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指着屍袋,厲聲道:“如果不是你們太固執,他不會和家裏脫離關系。即便他跟家裏脫離關系,只要你們給一點機會,他就可以在圈子裏站穩腳跟。可你們呢?封掉他所有前進的路,就為了逼他回家。是你們這樣做,才把他越推越遠,怨不得任何人。”
一時間,孟家夫婦被震住了。
在孟起強低氣壓的沉默中,在薛寶寶的痛哭聲中,在林芝梨冰冷的質疑聲中,孟久覺得,自己好像漏了很重要的東西。
他擡起手,輕輕地敲了敲太陽穴——到底忘了什麽呢?
孟久苦惱地看向圍觀的人群,忽然,他瞧見一枚巨大的白色應援手幅。
上頭的照片仿佛一根火柴,豁地在他心上劃出一絲火光。
他想起來了,照片上眉目冷清的男子,名叫……
鄭,旭,源。
這三個字像個咒語,一下子讓孟久的思緒活絡起來。
只是一時間,他居然不知道怎麽定義鄭旭源。
譬如孟起強是他的父親,薛寶寶是他的母親,孟寧是他的妹妹,他們是血肉至親;又譬如林芝梨是他的經紀人,陳棟是他的助理,他們是工作夥伴。
而鄭旭源,是他已經分手的前任。
鄭旭源在哪裏,他是否已經知曉這場事故?他對此是否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容?孟久越想越是焦躁,他迫切地想見到鄭旭源,急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當他憑着所剩無幾的記憶找到鄭旭源的公寓時,宅子裏空無一人,屋內的布置卻充滿了生活氣息。
鞋架上雙人份的禦寒拖鞋、衛生間裏的兩柄牙刷、餐桌上的兩個紅酒杯,還有卧室那柔軟的雙人床。
孟久坐在鋼琴凳上,被琴架上的樂譜吸引了目光。
樂譜的名字叫《愛情至上》,在它的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字樣:To孫栖。
孟久心口一滞,又想起那張酷似自己的臉。
即便站在情敵的立場,他也必須承認,孫栖真的很有魅力。
他幹淨、明媚,如清晨初升的太陽,既有朝氣又不灼人,進退有度、說話合宜,時刻能讓人如沐春風般的存在。
鄭旭源會在離開自己以後,看上孫栖,孟久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他只是覺得,有些許遺憾。
遺憾之餘,環視這間公寓,孟久又覺得房子裏怪怪的。
譬如玄關處挂着的小風鈴,是孟久随手送給鄭旭源的;壁櫃裏擺放着的尤克裏裏,是孟久一時興起後又棄置的;窗臺上生機勃勃的多肉,是孟久喜歡卻又無心料理的;還有沙發上的貓咪抱枕,是孟久提議鄭旭源買下的。
房間裏,一切還保持着當年兩人決裂前的模樣,兩人對戰時用的游戲手柄正安靜地躺在木地板上。
屋子裏的所有陳設,孟久都很熟悉,可越是熟悉,越是覺得不可思議。
即便熱切地喜歡着鄭旭源,孟久也不得不承認,鄭旭源是個很冷情的人。
他大多時候是端着的,眼尾一掃,就讓孟久的心肝抖兩抖。
在孟久的認知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物件,合該在兩人決裂的時候,就被鄭旭源打包扔出門。
驀地看見它們還被好好存放着,竟讓孟久無所适從起來。
成為鬼魂的好處大抵是能穿牆而過,孟久在客廳飄蕩了一會兒,來到放映室。
先前在這裏住的時候,放映室是他和鄭旭源很喜歡呆的地方。
這兒有一架複古的留聲機,可以放各種黑膠唱片,室內還有巨大的熒幕,無論是看Show還是看電影都特別有感覺。
然而這一次,孟久卻看到放映室裏多了一個陳列櫃。
陳列櫃裏放着大大小小的光盤,孟久一張張看過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擺在最上層的光盤,明顯看了許多次,而它們無一例外都與孟久有關。
出道實錄、專輯、精選集,有些連孟久自己都忘了。
看到這些,孟久疑惑了。
他很想問問鄭旭源,明明已經有了新的對象,卻還在放映室裏收着舊愛的光盤是幾個意思?
孟久心裏有個即将破土而出的答案,帶着某種歡欣,幾乎要讓孟久忘了自己已經殒身的事實。
平日裏不茍言笑、高傲冷冽的人,其實......很在意自己?
這麽一想,孟久看着自己透明的指尖,又惱恨起來。
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在會所的那一刻,當着鄭旭源的面問清楚。
就算遭冷眼,被嘲諷,他也要纏着鄭旭源問個明白。
然而轉瞬,他又清醒起來。
現在陪在鄭旭源身邊的人是孫栖,或許自己對鄭旭源來說,只是一段痛苦的執念。
這麽一想,孟久便洩了氣,他漫無目的地飄着,除了鄭旭源的公寓,他不知道還能去哪。
他在公寓等了數天,等到的卻不是鄭旭源,而是一身黑衣的袁湘,指揮着搬家公司搬東西。
看着那一張張光盤,一件件物品被粗暴地打包帶走,孟久想阻止,卻又無可奈何。
而鄭旭源,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過面。
袁湘走後,孟久縮在屋子的一角,看着變得空蕩蕩的屋子,無聲地嘆了口氣。
死人的東西,确實不宜再留在屋子裏。
幹脆利落,絕不回頭,倒是像極了那人的作風。
有了新歡入駐的家中,不該留下過往的痕跡。
孟久看着卧室裏的大床,想起彼時曾玩笑般問過鄭旭源:“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騙了你,你待如何?”
“我......絕不會原諒你。”
孟久知道,鄭旭源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他如此說了,便會如此做。
即便把甜蜜從回憶中連根拔起是件極其痛苦的事情,可孟久知道,只要鄭旭源想,他就能做到。
變成鬼魂以後,孟久的感官變得遲鈍,鮮少有激烈的情緒。
然而這一次,孟久覺得胸口驀地空了一大塊,像個黑洞一樣,正呼呼地灌着風。
周遭越來越冷,孟久的知覺在緩緩退卻,漸漸陷入沉睡。
失去在陽間的最後一抹意識前,孟久想起了鄭旭源的那首歌。
“如果有來生,願你我從此陌路。”
不好,孟久想,這個願望委實太冰冷,他現在急切地需要一個熱源。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會再犯渾,我會幹幹淨淨地追你,幹幹淨淨地和你在一起……”孟久如此念着,心頭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