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十七章
朱厚炜和崔骥征二人并肩躺在床上。
月光溫柔,心緒搖落,二人都不想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崔骥征才緩緩道:“我時常在想,從小咱們在北書堂讀書,先生們教的都是‘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學了那麽久的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每日誦讀百遍,個個倒背如流。可為何卻沒幾個人能做到?當真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這些日子雖未詳談,但朱厚炜約莫能猜到也能理解他對吏治的不滿、對朝局的憂慮、對天子的怨怼,嘆了聲,“這世上的資源是有限的,而人之欲望卻是無限的。”
“資源?”崔骥征只覺得這詞生僻得很。
朱厚炜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累得很了,竟将現代的詞都帶了出來,“資即為資材,源則為來源,所謂資源則是能生出財富的物什,比如田地、牲畜、礦石乃至于人丁等。”
崔骥征點頭,“倒是貼切。”
“就如同現下并無大的戰事,人丁繁衍,可土地便只有這麽多,只能養活定數的人。于是那些老弱孤貧便會自然而然地餓死、病死,直到人丁再度減少。”
崔骥征立時蹙眉道:“可如今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豈不就意味着本可活下來的人也活不下去了?”
朱厚炜知道崔骥征聰明,幾乎想要教他一些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欣慰道:“不錯,在如此的情況下,要想滋生人丁,要麽在田制上下功夫,防止土地過分集中到少數人手上,要麽在田畝上下功夫,開疆拓土或是開墾更多的荒地,要麽在糧食上下功夫,每畝地能種出更多的糧食,或者發現更能充饑的食物,要麽就在人上下功夫,遠離中土,去蠻夷之地尋個出路。”
“而想要占據更多的資源,活下去,活的更好,就必須要互相傾軋,甚至互相殘殺?”崔骥征那雙杏眼裏滿是如水月光,當真燦如星子。
朱厚炜笑笑,“這就是君子和小人的區別了,你所說的是小人,只會如獸類一般争搶,而君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小人損人利己,君子舍己為人。”
崔骥征沉默良久,“可這世上終究還是小人多,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即使這樣,你還打算做個君子麽?”
朱厚炜搖頭,“我不要做小人,也做不了君子,我要好好活着兼濟天下。”
“哪怕你注定只是個閑散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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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二人着涼,朱厚炜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并非要多轟轟烈烈,才能兼濟天下。只要心地光明且付諸行動,販夫走卒亦可兼濟天下,何況我到底還有這麽多俸祿呢?”
他輕輕握住崔骥征的手,“從前我嫉惡如仇,卻不懂迂回權術,最後幽閉深宮,後來我又因一己之私不曾澄清誤會,累得你錯失良緣,日後我定不會再犯。大明如我一般想的人還有許多,如今雖微末無力,但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假以時日,大明定會繁榮富強,百姓定會安居樂業。”
崔骥征回握住他的手,眼神溫暖而堅定,“那不過是個借口,過在君上,而不在你。我信殿下,也等着看殿下所說的那個天下。”
別離有時,再有心理準備,也總覺得猝不及防。
崔骥征跟着朱厚照回京,走的是水路,啓航時朱厚炜站在閱江樓遺址之上目送,直到孤帆船影消失不見,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
當年太、祖定都南京七年,見獅子山西北長江形勝,便決定建一樓閣以觀大江,彼時大學士宋濂曾撰《閱江樓記》,被收入《古文觀止》,可鮮有人知道,當時這樓只建了地基便被朱元璋下令停建。後來靖難之後,大明遷都北京,便再無人記得這個爛尾工程,這“江南四大名樓”便成了有記無樓的遺跡。
暮色之下四野荒蕪,唯有離離衰草在斜陽下搖曳,朱厚炜伸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吮着草杆的清香,漠然地看着長江發呆。
“山色古今餘王氣,江流天地變秋聲……”一低沉的男聲悠悠在身後響起。
朱厚炜回頭,卻見一中年文士離他五步默然而立,也在凝望滔滔江水。
“好詩。”朱厚炜不善詩賦,卻也能聽出其間意味,“頗有劉夢得‘金陵王氣黯然收’‘故壘蕭蕭蘆荻秋’之餘味。”
那文士笑道,“瞞不過小友,在下确是化用了此詩。”
“敢問足下全詩為何?”朱厚炜拱手致意。
文士嘆道:“連年來心緒煩亂,難得詩興,偶得此句已是不易。”
朱厚炜寬慰道:“詩意莫測,強求不得,興許哪日足下便靈犀一動,忽生佳句呢?”
那文士性情豁達爽朗,幹脆在朱厚炜身旁一塊滿是青苔的大石上坐下,“金陵風物不知凡幾,敢問小友為何來此荒丘游賞?”
朱厚炜做親王這些年,能說上話的,不是皇上恩師,便是屬下奴仆,唯有一個崔骥征還能平等地說上幾句,此時見一個合眼緣的陌生人,難免生出幾分談興,“不知足下以為我該往何處去?”
“我觀小友少年風流,不如往秦淮放舟,亦或是往桃渡尋詩?”文士見他錦衣華服又俊逸潇灑,便開起了時人常開的玩笑。
朱厚炜搖頭一笑,“足下說笑了,世人所愛北湖煙柳、鷺洲二水,我卻獨愛靈谷深松、栖霞勝景,同理杏村沽酒、長橋選妓,在我眼中卻都不如清涼問佛、嘉善聞經。”
文士訝然道:“想不到小友雙十年華,卻已是個居士了。”
“濁骨凡胎、愚夫俗子,哪裏敢稱居士?”朱厚炜謙遜道,“不過是偶然讀了幾本經書,偶爾聽聽禪罷了。”
文士見他周身貴氣卻談吐溫雅,難免生出幾分親近之意,“是在下唐突了,見小友觀大江而苦思,還以為小友有所頓悟。”
朱厚炜哭笑不得,“我非苦思,只是送友人乘舟北上,離情傷懷罷了。但足下若問我近來有何體悟……應是心學罷。”
文士一愣,随即作揖笑道,“在下王守仁,今日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