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陽春三月,花開正好,蘇晚所居的院子前種了整排栅欄的迎春花,一串串鵝黃色的小花,怒放起來像是院前挂了一顆顆小太陽,分外耀眼。
雲夕的個頭剛好到栅欄,紮着的兩團頭發剛好超出迎春花一點。她傾着身子,偷眼瞄了瞄蘇晚,見她仍埋頭做刺繡,一手折斷一條迎春花,在手上得意的甩來甩去。
“夕兒!”蘇晚并未擡頭,聲音裏帶着些許譴責,“我昨日與你說什麽了?”
“娘親問我這花美不美。”雲夕偷偷撇嘴,随即脆生生地回答。
“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美啊。”
“然後呢?”
“然後娘親說美的東西不該破壞。”雲夕一手揚着一直迎春花,一面踏着小步子走向蘇晚,嘻嘻笑道,“可是我聽季哥哥說過,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喜歡就折下來啊,免得它謝了。”
蘇晚停下手裏的活計,擡眼看雲夕,兩眼清亮,如雨後平靜的湖面,淺淡的笑意藏在墨色的瞳仁後,佯怒道:“強詞奪理!前幾日未見你折,偏偏今日折,折了那花你是想做什麽?”
雲夕見被蘇晚識破,面上燒紅,蘇晚一樂,揶揄道:“嗯,不錯,撒謊還會臉紅了。臉皮子沒越長越厚。”
“娘親壞!不跟你玩了!回屋裏等季哥哥去!”雲夕紅着臉瞪了蘇晚一眼,抓着手上的迎春花便跑進屋了。
蘇晚笑着搖頭,又拿起手邊的針線。手下的正是朵朵精致梅花,襯在白色的繡布上,好似傲雪寒梅,朵朵盎然。
誰人能想得到昔日手染鮮血斷人性命無數的晚姬,如今會為了生計做了名繡娘,不拿刀劍拿繡針?
雪白的繡布上投下陰影,蘇晚擡頭,果然見到季一正對着自己輕笑。
“今日這麽早?”蘇晚微微揚眉,笑着起身,放下手裏的東西,道:“剛剛夕兒還說等你過來,我去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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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早了,姑娘看看天色。”季一一手拿着酒壇,讓開身子。
蘇晚轉首,眯眼看了看夕陽,笑道:“竟是這個時辰了,我先去備些飯菜好了。”
蘇晚這院子裏也如澗溪谷一般,特地做了一排葡萄架,下面放了木制桌椅。時值春日,葡萄架上沒有花,發了翠綠的新芽,蜿蜒纏繞。
季一很是熟絡地端了酒杯出來,未等蘇晚端上菜便自行斟上兩杯。空氣裏溢着濃郁的酒香,夾雜着葡萄的甜膩味道。蘇晚端菜出來時剛好嗅到,樂道:“季公子,釀出葡萄酒了?”
“去年便釀成了,今年方才有機會與姑娘共飲罷了。”季一結果蘇晚手裏的菜,在桌上放好,又道,“剛剛去看夕兒,竟是已經睡着了,讓她睡睡也好,你我好久沒有單獨說點話。”
蘇晚一聽,就着身邊的木椅坐下,笑道:“季公子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季一滞了滞,颔首,卻是沉默半晌才幽幽道:“兩個月前,隐飒閣的勢力突然抽離韓家。穆家軍用穆旬清最初制定的作戰計劃,将韓家人一網打盡。近日風國方才恢複正常秩序,再過幾日便是風幽扶幼子登基之日。而顧公子及隐飒閣……一夜之間銷聲匿跡。”
蘇晚怔了怔,雲宸會臨時退出?意料之外。她斂目,拿起眼前的酒,嗅了嗅,道:“我身在雲國,風國的事,早便管不了了。”
他苦心經營這麽些年,是當真放棄,還是以退為進想到了更好的報複手法?管不上顧不了,如今她只是山間村婦,靠着一雙手賣繡品為生。
季一見蘇晚如此答複,也不多說,換了話頭道:“姑娘的眼睛可還好?”說話間,他定睛凝視蘇晚的眼,見她眸子裏微光閃閃,流光溢彩,心中已是有數,欣然一笑。
蘇晚亦是一笑,感激道:“半月前,視物時的血色已經完全退了,與以前無異,只是用久了還是有些酸疼。”
“姑娘還是少做些刺繡。”季一囑咐道,“如從前那般,撫琴也是不錯的。”
蘇晚搖頭道:“雲國民風不及風國開放,女子甚少抛頭露面,我是不在意,可帶着夕兒,若因着我讓她被人指指點點便不好了。”
季一心思再細膩也是不及女子,更未想到雲夕身上,聽蘇晚這麽說,了然颔首。
“如今風國戰亂已止,那姑娘……可還打算回風國?”季一有些欲言又止,猶豫着問道。
蘇晚搖頭,“此處安逸,回去又不知會惹得什麽麻煩,我帶着夕兒看她長大便好。”
“日後……也就你一人帶她?”
蘇晚斂目,拿起酒杯啜了一口,笑道:“好酒。季公子,好酒需要與人共享,這日子,一人過起來更為安适,特別是于我而言。”
季一嘆息道:“我明日回澗溪谷,日後來雲國,怕是少了。”
“我會帶夕兒去看你。”蘇晚巧笑。
“好,不可食言!”季一舉杯,與蘇晚兩杯相碰,一口飲下。
空氣裏香氣四溢,連花草都似帶了醉意,在溫煦的夜風中微微晃動。季一與蘇晚又說了些雲國風俗,眼見夜色愈沉,突然停下來,像是在沉思什麽。
蘇晚放下筷子問道:“季公子?”
季一垂着眼,沉吟道:“姑娘,或許……我找到夕兒的身子與常人有異的原因了。”
“怎麽?”蘇晚見雲夕早已與普通孩子無甚區別,甚至比同齡的孩子還聰慧許多,這件事也不太放在心上,季一主動提及便追問了一句。
季一猶豫道:“其實,我一直忽略……夕兒身上,還有一半顧公子的血……”
蘇晚面色變了變,垂下眼睫,不語。
“這兩個月我翻遍醫書,或許……找到顧公子與夕兒脈象恰恰相反的原因……”季一蹙眉,正色道,“顧公子身上的,不是病,是毒!”
蘇晚的身子顫了顫,卻是故作鎮定地給自己斟了杯酒。季一接着道:“在此不得不問下姑娘,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虛還丹,說是在楚家,衆人卻無功而返,姑娘可知它最後的去處?”
蘇晚喝了口酒,聲音有些顫抖,“他們之間……有聯系麽……”
季一垂下眼睑,輕聲道:“我翻看了些許往日從不曾翻過的醫書,是從雲國皇宮流出,上面竟有記載虛還丹,連配方成分都寫得清清楚楚。”
那些書,是當年有人想要讨好他從宮內送出,他一直束之高閣未曾翻看。
蘇晚放下酒杯,夾菜,細聲道:“所以呢……”
“所以,若我估計不錯,顧公子中的,正是虛還丹之毒!呵……”季一突然一聲嗤笑,帶着濃重的不屑,“所謂的聖藥虛還丹,是個笑話,是場騙局!人人趨之若鹜,所到之處染滿鮮血的虛還丹,實則,是枚毒藥!”
蘇晚的手不知何時開始劇烈抖動,一個不穩,手裏的筷子掉落在地上。
季一這才正視蘇晚,見她面色蒼白,滿眼血絲,急道:“姑娘這是……”
蘇晚雙唇的血色褪得半點都無,顫抖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兩眼看向季一,血色裏充斥着空洞,半晌才開口道:“毒……毒藥?”
“嗯。”季一颔首,那成分配出來的藥,只可能是劇毒,“那毒極為霸氣,耗人內力,若是普通人吃下,必定當場斃命。顧公子發病……是不是每次都在用過內力之後?即便不用內力,也會每月毒發一次……”
“毒藥……”蘇晚面色瞬間慘白,像是聽不到季一的問話,搖頭喃喃道,“怎麽可能……為了那個東西,他家破人亡,我家破人亡,為了那個東西,我們一生的命運都變了……”
季一嘆息,無言。
蘇晚全身都顫抖起來,剛剛還流光溢彩的眸子裏突然空洞黯沉,溢滿死氣,随即浮起血色,像要将她整個人都吞噬。她抓住季一的手,不自覺地用力,顫抖不止,哽咽道:“虛還丹,我給他吃了……”
季一一驚,滿是不解地看着她。
蘇晚突然笑起來,蒼白的臉顯得更加凄然,血紅的眼裏淚水盈眶,卻未落下,“真的是我給他吃的,我親手給他吃的!”
所謂聖藥,她被關在爹爹的房間內,居然在暗閣裏翻了出來。那夜無人顧及她,也無人知曉虛還丹就在那間不起眼的房裏,雲宸身受重傷背着她出逃,幾番差點支撐不住而倒下,她毫不猶豫地塞到他嘴裏,他問都沒問就吞下。
難怪她記憶裏的小哥哥從不曾“發病”,難怪他所謂的“病“,她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
蘇晚放開季一,垂下眼睑,淚水瞬間從眼角滑落。她伸手擦去,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灌下。
季一不敢追問,抿着唇一句話都說不出。
三月的春夜突然陰冷起來,夾雜春日氣息的夜風像是帶了細小的刀片,打在人的臉上一陣刺疼。草叢裏時而響起的蟲鳴聲,哀戚般此起彼伏。空氣裏甘醇的葡萄酒香,不知何時被酸澀取代。
蘇晚的手仍是顫抖着,給自己倒了一杯杯的酒,又一杯杯喝下。眼裏的淚亦是不止,剛剛流下便被她擦去。季一看着,并不言語。直至一壇酒将要見底,蘇晚頹然倚在木椅邊,突然安靜下來。
“不知……姑娘可曾想過,與他再續前緣?”終究是季一打破沉默,帶着一聲嘆息問道。
蘇晚怔了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自嘲一笑,“再續孽緣?我與他之前,糾糾纏纏這麽些年,到今日才真正知曉前因後果。姑且不算我所知的前塵,單單說這虛還丹。當年我不知曉虛還丹有毒,他不知曉我給他的是衆人争搶的‘聖藥’,或許他一心以為我是有意給他喂毒,而那毒他痛苦半生。季公子,若是你,你能不恨麽?”
“若他不恨呢?”季一深深地看了蘇晚一眼,見她面色蕭條,又撇開眼。
蘇晚的笑容裏滲出些許凄然,“不恨……若不恨,為何一步步将我逼上絕路?”
“那姑娘待他呢?”
蘇晚一怔,她待他,是愛是恨?
是楚若時,說不上愛,那是最為童真的喜歡。
是宛輕塵時,她知曉他有恨,所以任他差遣,可那份愧疚慢慢變質她對他,是愛。
是蘇晚時,是他替她驅散将軍府裏的烏雲,給她第一縷陽光,給她人生裏最為幸福的幾個月,她對他,是愛。
三段人生三段記憶糅合之後呢?
在嶺南山頂,猛然恢複記憶那一瞬,最先沖入腦中的便是對她這一生影響最深的十二年的殺手生涯,那時她說不恨他,因為心底有怨,怨他這麽些年還将仇恨記挂在心。那時她只求兩人再無交集,再無糾纏,彼此陌路。
随後七日,她捋清十八年裏三段人生的所有記憶,這世界,又不一樣了。
“季公子,你可記得,我第一次入澗溪谷的一年,你曾對我說過一段話。”那一壇酒被蘇晚喝了大半,她面上透出一抹殷紅,眼神都有些迷離,吃吃笑道,“你說,有人與你說過,人若以恨為生,以複仇為執念,只會有兩個結果:要麽,複仇失敗,殘念萦續,飲恨而亡;要麽,複仇成功,心無所托,寂寥餘生。”
季一眼神一閃,這段話,當年特意與蘇晚提過,望借她之口,轉述給顧公子……
“我記起一切後,再想着他,腦袋裏就是你的這句話。”蘇晚微微笑着,雙頰微紅,雙眼裏波光清滌,“所以你說用孩子驅毒還是雙眼驅毒時,我毫不猶豫地選了雙眼。孩子,呵……以他的能力,報仇成功是必然。那時我想,他以恨為生,複仇之後心無所托,該怎麽辦?這孩子會是他的寄托,他唯一的親人……”
那時,即便知曉他的種種惡行,她仍舊愛他,為他舍命生下孩子,仍舊喚她雲夕。他的救贖也好,她的救贖也好,她給他的後路留下些許希望。
“可是後來他說,一切都是他有意為之,我的一家人是被他害死,他的付出全是苦肉計!”蘇晚雙眼又泛起血絲,雙唇淡白,“那時我有多恨……恨自己愚蠢可笑!愛上這樣一個仇家,還心甘情願為他生下孩子!更恨他無心無情!我定要與他鬥得魚死網破!”
季一聞言,突然一陣恍惚,想到那日他與雲宸在渝蓮山,他靠在石壁上笑問自己:“你想說她愛我麽?她決定跟着你到雲國,沒打算找我報仇,她連恨我都不會,又怎麽會愛?你莫要以為我給她雙眼,是多麽無私多麽偉大的舉動。呵呵……我即便是沒了雙眼,不管何時何地,只要她在我身邊我就能認出來,可她沒了雙眼……我只是不希望,下次我站在她面前,她卻認不出我是誰。”
“可穆色來找我時,我突然釋懷了。”蘇晚的話仍在繼續,将季一拉出回憶,“看到他我便想到雲夕,她像新生的綠芽一般朝氣蓬勃,我想,我該看的,是這樣的新生,而不是過往的殺戮仇怨。那些怨那些恨,在孩子面前又算什麽?我與雲宸鬥得你死我活,日後我如何與她交代?讓雲宸對她說,你娘死在我手上,還是我與她說,你爹死在我手上?”
所以那之後她給季一回信,讓他助她出逃。”
季一又是一陣恍惚,輕嘆口氣,小心問道,“那現在呢?”
“現在……”蘇晚嗤笑,面上因着酒氣泛起潮紅,眸子裏淺淡的薄光明明暗暗,她看入季一的眼,認真道,“季公子,雲夕日後姓顧。”
說她傻也好,癡也好,她愛的是人也好,是習慣也好,愛便是愛了,事到如今她還是愛。即便說不出口,即便會讓世人難以理解,她的愛,她自己明白就好。
季一聽出話中的意思,苦笑搖頭,“既然如此,你何不去找他?”
蘇晚沉默,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緩慢品了一口,微微笑着,笑容裏卻是不盡的苦澀,幽幽道:“很愛很愛,就能在一起麽?”
覆水留痕,破鏡留傷,楚家的人命,顧家的人命,過往的疼痛折磨,不是一句“我愛你”“我原諒你”便可煙消雲散。
***
第二日一早,季一告辭,雲夕纏着哭嚷了半天才肯放人,将迎春花做出來的手環塞在記憶手裏。蘇晚只有無奈地笑,待到屋內只剩下她母女二人,雲夕眨巴着淚眼,窩在蘇晚懷裏,軟軟地問道:“娘,為何我們不跟季哥哥一起走?”
蘇晚拍了拍她的腦袋道:“以前我們便麻煩他許多了,他有自己的生活,怎可拖累人家?”
“那我們為何不與爹爹住一起?”雲夕委屈地睨了蘇晚一眼,話一出口,想到什麽,忙捂住了嘴。
蘇晚的心頭驀地一沉,親了親雲夕的面頰,将她抱得更緊,卻是不語。
她想起昨夜季一說的話,心情愈加沉悶。雲夕身上一半她的血,一半雲宸的血,只在出生時中毒症狀明顯,随着年齡增長,那身子幾乎是自行解毒。季一說,很可能是兩種毒素以毒攻毒,也就是說,虛還丹的解藥,可能就是噬心散……
“姑娘,若你親自帶着雲夕去與他說明,他定會信你,否則,他的身子,怕是撐不過一年。”
季一昨夜是這麽建議的,她只是微微搖頭,“季公子自是有辦法與他聯系,你二人相交甚久,且他會放心讓你拿脈,你說的話,他一樣會信。”
當時季一只嘆了口氣,道她既然不肯見他,那他便送信通知。
昨夜她一直沉浸在虛還丹一事中,今日回想起與季一的談話,總覺得有哪些細節給自己漏掉了,可細細去琢磨,又抓不住問題在哪裏……
“娘,好安靜。”雲夕往蘇晚胸口蹭了蹭,輕聲道。
往日清晨總是各種鳥叫聲,趕集的腳步聲,偶爾還有小販的吆喝聲,可今日娘親這麽靜,外面也那買靜,讓她有些不安了。
蘇晚猛地回過神來,閉眼,凝神屏息,面色瞬間就變了,放下雲夕道:“夕兒,莫要出聲。”
說着将屋內銀票拿出來,塞在雲夕身上,再将屋子裏的各種毒藥放了自己一身。雲夕見蘇晚緊張的模樣,懂事地站在一邊,不動也不問。
蘇晚抱起她,推開門,輕聲道:“夕兒,裝作與平常一樣。”
夕兒一聽,忙大聲道:“娘,夕兒想吃馍馍!”
“好,娘帶夕兒吃早飯去。”蘇晚故作輕松地笑,神經卻一刻都未放松。
她這屋子附近,有殺氣。雖說不知是不是沖着她來的,可小心為妙。
蘇晚抱着雲夕,一路往北面集市走,察覺到有數十人一直跟着自己,心中惴惴,空氣裏的殺氣昭示着來者不善。
正是清早趕集的時候,集市人多,很是熱鬧。蘇晚抱着雲夕随手買了些吃食,繞到城裏最有名氣的镖局,一個轉身便閃了進去。
約莫半個時辰,镖局正門大開,從中駛出四輛一模一樣的馬車,連車夫的衣着都是一樣,出了門兩左兩右疾馳而去,到了路口又再次分開,四輛馬車分別向着四個不同的方向行進。
蘇晚抱着雲夕坐在馬車內有些惴惴,凝神辨息,果然有三人跟在馬車後。這麽看來,那批人的确是針對自己了,他們連匿住殺氣都不會,顯然不是殺手出身,但氣息看來,武功也不差。不是出自隐飒閣,會派人殺她的,就只有一個風幽了!
“夕兒,”蘇晚附在雲夕耳邊輕聲道,“聽好娘親的話,待會若是有人襲擊,娘親先擋着,你莫要露出內力,待那些人放松警惕再見機一鼓作氣跑掉。”
雲夕很是警醒地點頭,細聲道:“娘,他們為什麽要襲擊我們?”
蘇晚搖頭,“總之你記得,你先逃,你逃了娘親才好放心走。”
“嗯。”雲夕未再多問,乖乖窩在蘇晚懷裏。
蘇晚瞥了一眼緊閉的馬車窗,眉頭漸漸攏起。她的修為早在上次救穆旬清時毀得幹淨,不可再修煉內功,但雲夕不同,從她兩歲時便教她,如今已經學了近三個年頭。再加上孩子的身體本就輕盈,那些人若事先不知雲夕會輕功,她突然出逃,勝算很大。與其說雲夕會拖累她,不如說她會拖累雲夕。
只是後面這批人也很是奇怪,跟了這麽久也不見下手。不過,既然是沖着她來,“晚姬”的名頭自是知曉,許是不知她到底恢複功力沒有,心有忌諱才暗中跟随,探出個究竟再來動手。再或者,就是在等人手更多再動手。
“夫人,想去哪裏?”車夫低沉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
她特地找镖局的人,一來人家收錢辦事,不會稍稍遇到一點麻煩便棄車不顧,二來若是車夫有點義氣,或許還能助他一把。
但是去哪裏?
蘇晚有些猶豫。就算身後三人不是在等同夥,單單三人沖上來,她也不是他們的對手,憑着招式吓吓他們,不出一盞茶的時間他們便會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內力。若是他們等同夥來再動手,她更是沒有生路。
“往西面邊境走。”蘇晚沉聲道。
“娘,我們回國麽?”雲夕聞言,仰面看着蘇晚,小心問着,眼睛裏是掩不住的興奮。
蘇晚略略沉吟,颔首。她動了動身子,将腦袋擱在雲夕肩頭,嘆息一聲,跟雲夕着話,卻更似自言自語,“夕兒,我與他還有誤會未說清,他還未見過你一面,還有他身子裏的毒,或許他不願向風幽讨噬心散……我們現在被追殺,或許去他那裏還有一線生機……夕兒,你說,我們去見他一面可好?只一面……”
雲夕皺起鼻子,不解道:“娘,你在說什麽呢?”
蘇晚揉了揉雲夕的腦袋,笑容有些僵硬,靠回車壁,阖上眼,喃喃道:“夕兒,你記住,你若出逃,莫要等娘,一路向西,也莫要暴露身份。你爹叫顧宸雲,你日後就叫顧雲夕,找到他,記得跟他說你姓顧。他是隐飒閣閣主,但你不能對別人講,只能自己偷偷地找。你懷裏有銀票,你這麽聰明,一定能想到辦法找到他的。”
“娘親……”雲夕摟住蘇晚的脖子,兩眼通紅,就快流下淚來。她怕了,以前她也會随着娘躲這個人躲那個人,可沒有哪一次娘會提到“爹”,會這麽嚴肅……
“夕兒不怕,他們不動我們也不動,或許快些回國,就能找到幫我們的人。”蘇晚在雲夕臉上親了一口,雲夕乖巧地趴在蘇晚懷裏,重重點頭。
蘇晚心中卻是愈發忐忑,倘若一直快馬加鞭地“躲”,後面的人勢必覺得她怕了他們,說不定會提前主動出擊,可她若太早有動作,其他三輛馬車分散他們的人力便是徒勞,得在最合适的時間找辦法應付他們!
***
風雲邊境,渝蓮山。
山間蔭綠,樹木繁茂,深深淺淺的綠色替整個山頭穿上綠色的裙裾。山腰處一間草屋庇蔭耳力,草無邊一塊大石,長滿了綠色的藓,石上的男子雙眼微阖,好似沉睡般,氣息安然。
“公子!”石邊跪下一黑衣男子,身形敏捷,拱手道,“夜蝶來信,稱閣內殺手三日前盡數遣散。”
雲宸的長睫顫了顫,微微颔首,輕笑道:“你們也散了吧。”
那男子一怔,禁不住擡頭看向雲宸。同時暗處竄出兩名黑衣人,一男一女,身如飛燕,與先前的男子并作一排,單膝跪地,靜默不語。
雲宸坐直了身子,嘴角微揚,笑道:“夜鷹,夜燕,夜蝶,夜雀,隐飒閣不複存在,你們過自己的日子便是。夜蝶不用回來複命了,你們從這山頭下去,日後若有緣再見,亦是陌路。”
三人仍是跪地不語。
雲宸站起身,不再多說,欲擡步進屋。
空中突然飛來一只雄鷹,鳴叫着盤旋不去,雲宸停下腳。雄鷹盤旋幾圈後停在夜燕肩頭,夜燕瞥眼,從鷹爪上取下一物,掃過一眼,瞬間面色大變。
“公子!瓊妝急報,稱風幽五日前攜一千餘名保皇軍出風都,秘密潛向雲國。”
雲宸聞言,身形一滞,猛地轉身,低問道:“雲國?什麽方向?”
“正是晚姬所在東南方。”
雲宸面色一凜,五日,今日便可到雲國!思慮間,人已快速移動雙腳,消失在山間綠色中。身後三人齊齊跟上。
***
“咚”地一聲,箭矢插在車壁的聲音。
跟在馬車後的三人,不敢輕舉妄動暴露身形,不時飛箭過來加以試探,卻不知曉蘇晚五感敏銳,他們追的緊,單憑着他們身上的殺氣都可辨認他們的方位。
馬車仍在急速前行。此時蘇晚無比慶幸自己去镖局找了會武的車夫,否則身後那三人暗箭傷人,馬車一停,便不得不與他們面對面了。
如此躲躲閃閃了半個時辰,身後的人終于沉不住氣。蘇晚明顯的感覺到暴漲的殺氣,和他們突然加快的靠近速度。若再不動手,這馬車恐怕就會被劈開了!遲早是被發現,不如先發制人!
蘇晚小心地将車窗推開一點,看了看車道兩旁的樹梢,确定風向已變,從袖間掏出幾包藥混在一起,用紙托着,扔出車窗。
那藥當然是毒,散在空氣裏可能效用微薄,不致死,卻能拖得些時候。
不稍片刻,殺氣果然匿了些,蘇晚剛剛松口氣,車後響起破空的刺響,果然有同夥!車夫也似有所察覺,又加快了馬速。蘇晚摟緊了雲夕,囑咐道:“夕兒,待會會有大批人馬來阻我們去路,可不是兩三個,你若逃不掉,大喚‘穆色叔叔’,明白麽?”
雲夕小巧的臉上盡是緊張,連連點頭。蘇晚深吸口氣,阖上眼,靠回車壁。
***
渝蓮山離蘇晚所居的城鎮算不上遠,卻也不近。雲宸一路輕功急行,身後跟着夜燕夜雀。夜鷹輕功最為拔尖,先行一步打探風國保皇軍的去處。
三人行到一半,見空中竄出黑色的人影,齊齊停下腳步。夜鷹動作敏捷,單膝跪地道:“公子,風幽帶領的一千餘名保皇軍本是兵分四路,分別向東南西北行進,半個時辰前四路人馬齊齊向東方轉移聚攏。”
雲宸阖着雙目,嘴角微微彎起。看不見眸子裏的冰冷,如今他這笑,倒真讓人如沐春風般。聽完夜鷹的話,他嘴角笑意更濃,沉聲吩咐道:“夜鷹攔截北面,夜燕攔截西面,夜雀攔截南面。”
三人聞言,互相對視一眼,齊齊颔首道:“領命!”
語罷,左右兩人飛身沒入林中。夜燕站起身,從袖間掏出兩個瓷瓶,遞給雲宸道:“公子剩餘的藥!公子保重!”
雲宸眼盲,他四人自是知曉。雲宸最為厲害的除了心計,便是那雙眼,他們也是知曉。沒了那雙眼,雲宸的功力到底如何他們卻無從知曉,可這藥以前他是不離身的,從渝蓮山上下來時他便留了個心眼,将屋內剩餘的藥都拿到手。
雲宸接過瓷瓶,夜燕再行一禮,未多語,翻身離去。
三月的天,蒼穹高院,白雲朵朵,透白的陽光帶着蘊暖灑下來,顯得身着淡紫長袍的男子面上多了幾分暖色,他一氣吞下所有藥丸,蓄氣,往東,向着風國邊境行進。那裏,有他的妻,他的女。
***
蘇晚坐在馬車內,凝神屏息,阖目探氣,眉頭不由地擰起來。已然過去一個時辰,身後的三人早已沒了聲息,可她預料中的大隊人馬也未出現,事情似乎不在她意料之中,是自己估算錯誤?
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充滿恐懼。此時風平浪靜,反倒讓蘇晚更加不安,擔心自己掉入更大的陷阱。
“停車!”蘇晚低喝一聲,馬車放慢了速度。
雲夕在車內昏昏欲睡,聽到蘇晚的喚聲,驚得繃直了身子,失措道:“娘,他們追上來了?”
蘇晚輕柔一笑,搖頭,摸了摸雲夕的臉蛋,“沒人跟上來,也沒人阻截我們,可再往前走,我們便出雲國了。”
“出雲國不好麽?”雲夕不解道。
蘇晚沉默,再往前走是風國,往後退又不知敵在何方。
“娘,你不是說到了風國,就有人會救我們麽?”雲夕在蘇晚身上蹭了蹭,見她仍是面露猶疑,嬌噌道,“娘,你不是說還有誤會沒跟人說清楚麽?還說他沒見過我,還說他中毒了,還說只見一面而已……娘,等到花兒謝了再去摘,花兒就沒了……”
蘇晚眼裏騰起一層霧氣,眼神迷朦,聽到雲夕最後一句話,驀地驚醒過來,對着馬車外喚道:“還是去風國!”
雲夕聞言,兩眼亮閃閃,撇過臉開心地笑了。她沒違背諾言,她沒提到爹爹,可是她知道,馬上就能見到爹爹了。
馬聲嘶鳴,車後騰起塵煙滾滾,急速向着雲國西面與風國東面交界處行去。
***
風雲邊界,千樹林中陰風飒飒,三百餘人身着黑衣,齊齊站在馬上女子身後,三百餘雙冰冷的眼,憤恨盯着眼前攔住去路的紫袍男子。
“呵,本宮以為顧閣主無心無情,無所畏懼,沒想到,區區一介小女子竟輕易引得閣主現身,早知如此,我早些動手,也無需苦尋閣主了。”風幽一身金燦燦的長裙是林中唯一的亮色,蒼白的面容有些憔悴,眉目間卻是嘲諷的傲氣。
雲宸阖着雙目,輕輕一笑,“留你一命哀悼亡夫,你竟不知死活有意招惹,正好今日送你去給亡夫賠罪。”
風幽一聽“亡夫”二字,眼眶瞬時紅了一圈,怒道:“賤人!若非你使出奸計,皇上怎會上當?”
“皇後娘娘請自重,這等粗俗的話罵出口,有辱國體。”雲宸仍是輕緩笑着,陽光透過林間縫隙灑在他臉上,分外和煦。
風幽本就蒼白的臉因着憤怒又白了幾分,揮手道:“給本宮殺!此人便是害死皇上的兇手!取他命者賞黃金萬兩!”
“錢財以驅兵士,國之将亡!”雲宸譏笑着,輕易躲過飛來的幾支箭矢。
随後林間狂風大作,三百餘名軍中高手湧向雲宸。雲宸神色一凜,飛身而起,逼向馬上的風幽。
殺氣太烈,風幽的坐騎受驚,嘶鳴着欲要脫缰而出,風幽幹脆棄了馬,一個翻身與雲宸打起來。
風幽武力不差,又有旁人不時打亂雲宸的招式,以百對一,雲宸顯然處于劣勢。幾個回合下來,風幽猛然驚醒,雲宸的眼,自始至終都是阖上的!一個錯身而過,她匿氣,雲宸的動作果然慢下來,不再招招打向她所在的方向。
三百餘人,雲宸再厲害也不可能辨得出匿氣的風幽身在何方,心中警覺。若是拿不下風幽,未必能順利除去這三百人!
“皇後娘娘在新皇登基之際遠赴雲國,不知風都如今……亂成什麽模樣……”雲宸只躲不攻,魅影般穿插在來勢洶洶的攻擊中,不忘嗤笑道,“那穆淩,身子那麽小,不知割到第幾刀就會斷命呢……”
風幽本已退至一邊,舉劍正欲給雲宸致命一擊,聽到他的話,沉下的心驀地狂跳起來,呼吸瞬時便亂了,殺氣外洩。雲宸側耳一辯,迅速抽出腰間長劍一個旋身,銀白的劍光帶着凜冽的殺氣破圍而出,細長柔軟的劍身染上鮮紅的血,雲宸身邊瞬時倒下一片,其他人未料到他突然出擊,皆是一滞。
就是這一個停滞,雲宸劍尖點地,躍到風幽身邊擒住她的手臂,長劍抵喉。
所有的殺氣瞬間收斂,春日翠綠的山林靜谧地詭異。
“你……你把淩兒怎麽了?”風幽聲音哽咽,顫抖着問道。
“全部退下!”雲宸對着其他人冷喝。
黑衣人紛紛後退,風幽怒道:“不許退!這是害死皇上的兇手!沒本宮命令,誰都不許退!今日你們要當着他的面将宛輕塵母女碎屍萬段,要……”
雲宸手上一緊,劍身逼進風幽的咽喉,割出斜長的一道傷口,鮮血順勢而出,風幽的話也戛然而止。
“你……你把淩兒怎麽了?”風幽聲音沙啞,透着血氣,雙眼落下淚來。
“讓他們回風國,我就留你淩兒一條性命!”雲宸狠聲道。
風幽頸間的鮮血汩汩不斷,兩眼的淚亦是不止。新皇登基在即,任誰都想不到她這個即将主持大典的人會突然離開風都。她便是利用這個機會想要親手殺了宛輕塵解恨!若非宛輕塵,穆旬清怎會從不正眼瞧他?若非宛輕塵,穆旬清又怎會死在自己手上?憑什麽她帶着殺死愛人的傷痛遺恨終生,宛輕塵卻帶着女兒逍遙自在?
此很不解,坐擁天下又有何用?
可是淩兒……
風幽溢着血色的眼泛起柔色,慢慢阖上。雲宸的劍再進半寸,風幽吃痛,卻也驚覺雲宸的身子漸漸變得冰冷,透着玄冰般的寒氣。
“你騙我!”風幽扯着沙啞的嗓音笑道,“淩兒若在你手中,你豈會浪費他那個人質!反正今日放你走了,我母子二人也是性命不保,還不如……”
風幽話未說完,用盡內力,兩手抓住雲宸持劍的手,大喝道:“以我風氏皇族之血下令,圍剿顧宸雲,殺宛輕塵母女,至死方休!”
說話間,風幽不畏長劍,全身前傾,內力灌注在右手,翻身便是一掌。雲宸未料她會以死相抵,神色一凜,長劍剜過她的脖頸,身子急速後退,卻仍是不避開與她對掌,吐出一口血來。
風幽如飄零的枯葉,被雲宸一掌擊出幾丈遠,跌在地上幾個翻滾,喉間湧出的鮮血染了滿身。靠着僅餘的幾縷氣息,她緩緩睜眼,見雲宸以劍支身,渾身顫抖,一頭黑發漸漸透出幾縷斑白,嘴角滿意地彎起,雙手摸索到腰間,卻再無力氣拿出暗器,斷了氣息。
一系列動作眨眼間便完成,剛剛還在雲宸手裏的風幽,瞬間便成為死屍一具。三百保皇軍瞬時紅了眼,叫喊着向雲宸沖過去。
春日驕陽明媚,照入林間描出各種圖案,滿是生氣的蔭綠染上殘紅,腥臭的血由高到低,順着地勢一路往下流。三千銀絲好似抹去所有生機,鬼魅一般,所到之處,留下鮮血和慘叫聲。
殺聲并未減弱,反倒有愈發洶湧之勢。三百餘名保皇軍,如今只剩一百來人,顧不上招式,顧不上生死,猩紅着雙眼拿着刀劍一招招砍向披着白發妖魔般的男子。
雲宸紫色的袍子早已看不出顏色,慘白的面上白紙般薄透,化作白發的青絲亦是染了血,如殘陽的最後一抹紅光,閃耀着迷惑世人的雙眼。他手中的軟劍在空中細水般舞動,所過之處拉出一條血紅。
林中暴漲的寒氣将殺氣覆蓋得嚴嚴實實,三月的春日卻好似嚴冬般寒冷。雲宸翻飛游移在保皇軍中,絲毫未有停頓。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了,便再也站不起來。由內而外的冰寒,剜骨般的疼痛,青絲化白發,纏繞自己十幾年的可怕劇毒,每每催動內力過甚便會毒發。在殺完這些人之前,他不能停,不能倒下!
餘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保皇軍中的高手,幾經交手便知曉雲宸的內力突然大減,再加上他雙目失明,能有如此戰鬥力,全憑心中意念。
其中一人打起手勢,一百來人齊齊匿氣,拉出一個陣來。
雲宸站在陣中,突然失了方向感。他用軟劍支住身子,大口喘着氣,面上的汗珠剛剛滲出便凍結成冰淩,更顯得他面色死白。紫色的衣袍早被割破無數個口子,是刀傷是劍傷,感覺不到了,他整個人好似浴過鮮血般,連留在地上的腳印都是帶血的。
“咳咳……怕了麽?”雲宸撐起身子,低笑,默默地将內力凝結在劍尖。
林間驟然隐去的煞氣,突然聚攏,在雲宸上方直直襲下來。雲宸撇嘴一笑,舉起軟劍,劍花如銀色的光線夾雜着血色在林間大放異彩,霸氣的內力如潮水直起而上,将剛剛聚攏的煞氣劈得四分五裂。
血腥味愈發濃重,一襲失敗的數十人倒地呻吟。雲宸面上的笑卻突然斂去,就在這短短的一瞬,他們一半人馬抽開了。
五十餘人身上帶傷,動作卻未放緩,齊齊奔向東南方,再往前走,便能到達地界限。屏息細聽,隐約可以聽見馬蹄聲和車輪滾動聲,那馬車上的,是他們奉皇命要除去的目标!
疾風速起,帶着凜冽的寒氣,一衆人等突然停住腳,面露驚懼。
眼前之人渾身浴血,淡無顏色的臉上卻是挂着溫煦的笑,站在路間使得陽光都莫名地帶着詭異的光。他一手拿着長劍,劍尖滴血,粘稠的鮮紅落在地面,染着血色的銀色發絲随風而起,站在路間卻是一動不動,冷笑道:“想殺我妻女,要看你們有沒本事!”
五十餘人齊齊退了一步,驚恐在空氣中流淌。奮戰沙場無數次,殺過無數人,見過無數血,卻從未見過有人如眼前人一般執着頑強。
他那渾身的傷,即便是沒中要害,到了常人身上也必定是倒地不起,更不說他突然變白的頭發和身子止不住的顫栗,外人看來都知他在極力隐忍痛苦,可他卻能用如此快的速度解決林中的同伴,再來攔住他們的去路。
行軍最忌軍心渙散,刺殺同樣如此。人心一亂,有了恐懼,戰鬥力便大不如前。雲宸舉劍,向着來人的方向殺過去。
眼前是一片黑暗,身子早已沒了知覺,內力在被體內的毒一點點吞噬,可四肢還是不由自主地動作,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在喚着,他們要殺若若,要殺夕兒!
怎麽可以,讓她們死?
雲宸的身子早已不受意志控制,眼前浮現一張張臉,河邊拉着他衣角撒嬌的若若,隐飒閣裏窩在他胸口沉睡的若若,單膝跪地滿面冷然的若若,抱着毒發的他淚水盈盈的若若,夕陽下對着他笑得面色殷紅兩眼彎起的若若。
這麽這麽多的若若,都是他最愛的若若。
可這些人,要殺她!
可怖的血再次在林間泛濫,圍繞在身邊的敵人一個個倒下,生氣越來越小,殺氣亦是越來越弱,雲宸不由地彎起嘴角,五個,還有五個人,殺了這些人,他便去接若若。
她帶着雲夕在雲國往西面邊境走,是來找他的吧?危難關頭,生死在前,她第一個想要依靠的,還是他,她是……愛他的吧?
倒下一個,還剩四個。
這次見到若若,他要與她說,他不怪她。不怪她害他被抓,那時她只是孩子不是麽?不怪她給他喂毒,或許她也不知那是毒藥不是麽?不怪她抛下他喊他怪物,他滿頭白發毀掉半邊臉的模樣,的确很可怕不是麽?不怪她會刺他一刀,那時她不記得自己是小哥哥不是麽?
倒下兩個,還剩兩個。
對了,他還要與若若說,那日在林子裏丢下她,是他不對。他想到娘的慘死而已,不該遷怒于她。他殺了欺負她的穆綿,空有血緣的親妹妹。她一向善解人意,一定會原諒他的吧?
又倒下一個,最後一個了。
雲宸握緊了手裏的劍,面上笑容愈甚。
就快了,馬上能去見若若了。他要與她說,那日在城樓頂說的話,都是騙她的。他想激怒她,他想要她報複他,這樣他才有機會見到她。
長劍一掃,最後一人應聲倒地。雲宸拿劍支着身子,知道此時自己身邊全是屍體,可是,不要緊,這些人,死有餘辜!
他踏着步子,再次行起輕功,往東,他就可以碰見若若,馬蹄聲越來越清晰,車輪滾動聲亦是越來越重,這次,他不會再錯過。
清風刮面而來,夾雜着血腥味,還有一抹……淡淡的殺氣……
雲宸讓開身子,一柄劍擦肩而過。他神色一凜——居然漏了一人!舉起手中的劍橫批過去,只聽那人大喝道:“還我大哥性命來!”
雲宸一聽,來人是穆色……
穆色,若若與他說過,她不想他死。
雲宸就快出手的動作猛地滞住,翻手欲要收回長劍,正欲開口說點什麽,突然胸口一陣刺疼,被一股冰涼撕裂,喉間一股腥甜,哇地吐出來。勉強支撐了許久的身子被這一擊,再也站不住,直直倒在地上。
穆色同樣身着黑衣,看清雲宸渾身的血色,稚氣未脫的臉上溢滿驚恐,更未料到會這麽順利地傷到他,驚訝地瞪大了眼。
雲宸倒在地上,眉頭緊蹙,卻不發一聲。
穆色想到慘死的爹和大哥,面露兇色,上前一手抽開插入雲宸胸口的刀子。
雲宸又吐出一口血來,染紅了蒼白的面。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力翻了個身,一面咳嗽一面笑着,“若……若若的馬車……來了……”
說着勉力支撐起身子,想要站起來,卻是雙腿一軟,跌了下去。修長的十指被細沙劃破,滲出烏紅的血。
十指連心,雲宸算是明白了,因為他的心,也跟着疼了。
好像,留不住性命與她再說一句“我愛你”了……
可是,他還想……再見她一面……
不,他的眼盲了,見不到了,那麽,再感受一次她的氣息吧……
雲宸的雙腿蜷起,雙手撐着,再次用力,站了起來,一手捂住胸口想要止住不停流出的血,一手用軟劍支撐住身子,蹒跚着一點點向前,想要走出林子。出了林子,到了路邊,不過一會兒,若若便會帶着夕兒路過了……
他身後的穆色卻是握住大刀,雙手越來越緊,眼見他越走越遠,怒道:“你殺我爹爹,害死我大哥!還把宛姐姐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該死!”
說着面色一沉,提着大刀用盡力氣對着雲宸的後背劈了下去。
骨肉崩裂,鮮血四溢。
雲宸只覺得身子好似分成兩半,眼前亮起一團血紅,随即拿團紅色慢慢散開,只留下斑駁的點滴,點滴血色之後他看到女子嬌俏的臉,對着他笑,兩眼彎起,好似天上的月牙。他加快了步子,身上很冷,想要抱住那溫暖,心口很疼,想要吻住她彎起的眼角。
可是,任由他如何用力,再挪不動一步,直到手裏抓到鮮嫩的小草,他才發現自己又倒下了,倒在一片泥濘中。
穆色拿着刀,見他毫無反抗之力,只是匍匐着一味向前,雙手漸漸發抖,猶豫着不敢前行。
雲宸早已忘了身後人的存在,嘴裏的腥甜吐了一口又一口,毒發的疼痛,傷口的疼痛,席卷而來。可心裏,卻是不疼的,他看着眼前幻化出的女子笑容,不由地也随她彎起嘴角。
馬車聲越來越近,他知道,若若來了,帶着夕兒來了,他看不到,卻感覺得到,那是伴了他十幾年的溫暖,他永遠不會弄錯。
雲宸匍匐在地上,彎起的眼角突然淌下血紅。她永遠都不知道,即便今日他沒有雙眼,即便明日他沒有雙耳沒有四肢,他還是可以找到她,知道她的位置,看到她的表情,聽到她的呼吸,觸到她的溫度……
世間萬萬人,他只看得到一個她。
因為,他愛她,到骨子裏。
猩紅随着雲宸的身子拖了一路,他卻突然停止挪動,趴在草叢中一動不動,若是橫在路中,讓她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怎麽辦……對了,還有他的夕兒……
雲宸阖眼笑着,留他一口氣,最後一次觸到那溫暖就好,只要一口氣……
他的手動了動,吃力地從胸口取出一塊帕子。沾着沙子和血的手小心翼翼地撫着帕子上凸出的繡字,他看不到,卻觸得到,那是一個“夕”字,針腳淩亂,但是出自若若之手。
他微微笑着,一手拿着帕子,一手微微用力,在帕子上一筆一劃,烏紅的血漸漸拉出一個字——若。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又吐出一口血,手上動作卻不止下,顫抖着再寫一字。
他想再寫一個“雲”字,雲夕,若若,雲宸——他們是,一家人。
一橫,兩橫,雲宸的手微微顫抖着,極為吃力地在帕子上勾畫。身子裏的疼痛突然消失了,好似徜徉在雲端,可那只手卻不聽自己使喚,再移不動半分。
“雲”字終究未能完成,只差最後一個點,傷痕累累的手無力地垂下。清風起,染着血漬的帕子随着風兒離開那雙手,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官道的一頭,馬車飛速駛來。
蘇晚在車內抱着雲夕,心跳驀地頓了頓,濃郁的不安竄上心頭。馬車已經行了将近一日,她預料中的大軍未出現,跟着她的三人也未再出現,莫非,是她弄錯了?他們原本的目标便不是自己?
窩在她懷裏的雲夕突然傾着身子推開車窗,蘇晚回過神來,忙抱回她,“夕兒,開窗危險。”
雲夕擰着眉頭,看着蘇晚道:“娘,我剛剛好像看到一條帕子。”
“帕子?什麽帕子?”
“不知道啊,窗子只有一個縫,我看到它好像飄過去了,血紅血紅的。”雲夕說着,小腦袋鑽出車窗,想要找到帕子的蹤影。
窗外的空氣撲面而來,夾雜着濃郁的血腥味,蘇晚蹙緊了眉頭,忙拉回雲夕。她正欲關窗,卻被透過林子隐約看見的夕陽吸引了視線,圓澄的太陽剛好落下,剩了幾縷餘光分外猩紅,殘血般鋪了半面天空。
她眯了眯眼,眼前突然浮現那一年初夏,芳草萋萋,和風暖日,她與雲宸最後一次同看落日。
芳草萋萋,夕陽似火,他看着她笑,兩眼彎起,黑色的眸子裏迎着緋紅的彩霞,彩霞後是她清晰的倒影。他擡起手,修長的手指好似染上氤氲的紫金色。她細黑的發滑過他的指尖,垂在臉側。他修長冰涼的手指描着她的雙眉,落在她的眼角,聲音輕緩,卻似誓言般認真,“待我接你出谷,日日陪你看日落。”
馬車外的車夫突然喚道:“夫人,前方好像有打鬥痕跡,可要停車?”
蘇晚回神,關住車窗,抱雲夕在她腿上坐下,應聲道:“不了,直接去風國。”
雲夕聞言,在蘇晚膝頭笑吟吟地,拍着兩手樂道:“娘,我知道我們就快見到爹爹了。”
蘇晚淺笑,凝視着雲夕的笑臉,吻了吻她的額頭。
夕陽灑金,透過窗間縫隙映在雲夕粉紅的面上,蘇晚阖眼,微笑着靠回車壁,心中似有柔蜜的春水化開。
五年未見,她決定,回去了。
恍惚中,蘇晚覺得面上突然刮來一陣和煦的微風,風到耳邊,好似還夾雜着孩童輕淺的吟唱:“日西落,月東出;天黑黑,天黑黑;莫要歸晚,莫要晚歸;莫要歸晚,莫要晚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