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隐飒閣主?久仰!”
穆旬清這一聲似嘲似諷的問候響在蘇晚耳邊比那春雷還響了幾分,震得她恍恍惚惚,本能地想要抽開被雲宸握住的手。雲宸似是料到她的反應,扣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動彈。
穆旬清看着蘇晚脖頸間的殷紅,雙眼滲着血光,好似有猩紅的血要溢出來。蘇晚看着雲宸,眼中情緒波濤洶湧,想要在雲宸臉上看出什麽,他卻只是淡淡看着穆旬清,不摻任何情愫。
穆旬清的眼神忽的一凜,身邊殺氣崩現,抽出手中折扇便襲了過來。雲宸一把推開蘇晚,身形移動,卻是到了穆旬清身邊,笑着喚道:“穆将軍。”
穆旬清随着叫喚看向雲宸,手中的折扇舉到一半突然停下,整個人立在原地,只是看着雲宸,雙目漸漸無神。
蘇晚退在一邊,腦中轟亂,各種想法一湧而上,靜立在原地忘了動彈。
雲宸輕輕一笑,薄唇阖動,不知對穆旬清說了幾句什麽,他便像被抽走一半靈魂般,收回手,頭都未回地蹒跚着離開。
“我們走。”雲宸過來拉住蘇晚的手。蘇晚并不反抗,順從地跟在後面,低着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麽。
二人繞了偏僻的小道,悄無聲息回到付府。府上挂起的燈燭已經被卸下,下人來去匆匆,舉手投足間安靜而謹慎,見到他們會稍稍行禮,随後做自己的事。
蘇晚一路無語,直到入了後院,長廊邊芳草萋萋,藤蔓攀延。她停下步子,垂眼輕聲問道:“瓊妝呢?”
雲宸轉過身,一手輕撫上她的臉,笑道:“你先回去歇息,有事待你休息好了我們再說可好?”
蘇晚後退兩步,撇開臉,鼻尖一酸,猛地甩掉雲宸的手,徑直向着自己房間走去。在西煉時她便是與瓊妝同一間房,不過一個在裏間一個在外間,來了關就特地找了個布局相似的房間住下來,前日才剛剛收拾好一切。
蘇晚循着記憶裏的方向,用力推開門。房中還是昨日離開時的模樣,東西收拾地幹幹淨淨,被褥也疊得整齊,沒有人動過的痕跡。
“瓊妝,瓊妝……”蘇晚明知沒有人,仍是哽咽着輕聲喚着,回答她的是若有似無的回聲。
“雲宸!你殺了瓊妝對不對?”蘇晚轉身,正對雲宸的眼,眸子裏泛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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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行來,待她想通所有事情,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瓊妝。伴了她三月有餘,想着法子逗她開心,将她照顧的服服帖帖,如姐妹般的瓊妝。
雲宸臉上仍是淡淡的笑,直接看入蘇晚眼裏,雙眼黑亮,卻深不可測。
他不語,蘇晚兩手推開他,快步往西走。過來的第一夜,瓊妝就對她講過這宅子的大概分布,西邊長廊第三根圓柱左手第二間房,便是書房。
蘇晚沒有差錯地找到,直奔書架。
“你想找什麽?”雲宸斜倚在門檻處,眼神恢複作淡然。
蘇晚不管不顧,對着标簽找到想要的書,一口氣盡數抱了下來,一本本翻開。
“你想知道什麽,直接問我不是更快?”雲宸嘆了口氣,擡步到蘇晚身邊,止住她不停翻頁同時不停顫抖的手。
蘇晚用力抽開手,順勢将書本扔在一邊,嗤笑道:“你會對我說真話麽?”
“絕無欺瞞。”雲宸對上蘇晚的眼,鄭重道。
蘇晚撇出一抹輕笑,強壓住體內欲要噴湧而出的氣息,瞥到書房窗邊的一處半圓桌,慢慢移步過去,倒了杯茶,坐下,喝了兩口,看向窗外,再說話時,聲音裏平靜無波,“你是隐飒閣閣主?”
“是。”
“我以前是隐飒閣的殺手?”
“是。”
雲宸到了蘇晚對面坐下。蘇晚呼吸又沉重起來,深吸兩口氣,“我嫁入林府,是你一手安排?”
“可說是,也可說不是。”
蘇晚淡淡瞟了他一眼,雲宸繼續道:“嫁人是你自願,我替你選的林家。”
“風幽公主生辰前夜,去刺殺她的刺客,是你安排的。”蘇晚聲調沒有上揚,說肯定句的語氣。上次在西煉見到的男子,之所以會覺得熟悉,便是因為那刺客刺殺風幽時曾與她四目相對,風幽拿她當盾牌,那男子便因為收回內力太急而自傷。只是那一眼,數秒時間而已,任她記憶力再好,也不可能在時隔近一年後一眼認出來,如今想來才恍然大悟。
雲宸亦給自己倒了杯茶,淺啜了兩口,随即點頭。
“你會瞳術?”
剛剛他與穆旬清對峙,她神志恍惚,卻也看到他眼裏散出的暗紫色眸光。她匆匆忙忙到書房來,便是想找到那本書。她在西煉那宅子的書房裏,曾經匆匆瞥過一眼,瞳術,可迷人心智如攝人魂魄,擅者需意志極為堅定,且先自廢雙目,再引毒入瞳,配合心法及深厚內力方可成功。可惜心法失傳已久,瞳術在江湖上絕跡百年。
雲宸瞥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書,笑着點頭,“是。”
“你的本名,不是雲宸。”
“嗯。”
“嶺南那一村的人,是你下令殺的。”蘇晚的聲音有些微顫抖。
“是。”
“我第二次入宮,殺雲國使臣的是你。”
“是。”
“殺穆旬清生父的人,還是你。”蘇晚的聲音裏已經摻了絕望,冰冷到無力。
“是。”
屠村意不在阻礙她恢複楚若的記憶,楚若本來就只知小哥哥,可其他村民,或許知道他的來歷,所以他殺了個幹淨。殺雲國使臣,挑起兩國争端,嫁禍在她身上又能讓事情更加棘手,當時那使臣能看中她這個無鹽醜女,怕是被瞳術所擾。至于穆老将軍,也只有他用瞳術才能使得穆旬清的親信指證是她下手。
從嫁入林家,被穆旬清劫走,到第一次入宮行刺風幽公主,到雲國使臣,再到最後穆老将軍之死,倘若穆旬清有哪怕一點狠心,她都不知死過多少次。
蘇晚覺得透心底的涼意從腳底蔓延到手指尖,随着雲宸一個一個的“是”侵蝕大腦,太陽穴像是有細密的針紮般突突地疼痛,胸口污濁的悶氣逼至喉間,腥甜萦繞,再到眼梢,生生地疼。
他一步一步,步步精準,卻從未考慮過她的死活。
蘇晚笑起來,眼中芒光清滌,窗外鵝黃色的迎春花一簇簇的,花稍好似還帶了雨水,盈盈欲滴,折射出透亮的花影。蔚藍的天空下蝴蝶飛舞,争相嬉戲。她轉首,終于正眼看着雲宸,“昨夜發病,你是故意的?”
陽光透過窗口灑進來,雲宸密長的睫毛好似染上一層金光,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他垂下眼睫,不語。
“我問你,是不是?”蘇晚斂住笑容,眼中突地泛起血絲,字字铿锵。
“如此,你便不會離開我。”雲宸并未正面回答,撇開眼看着窗外盎然的春色,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蘇晚又笑起來,慘然而明媚,“這種想法,你不覺得可笑麽?”她既不是什麽真正的大家閨秀,也無人教導過她所謂婦德,**于人便要為此禁锢自己一輩子,她不會有這般好笑的想法。
雲宸收回眼,垂下的長睫微微煽動,不緊不慢地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笑意在嘴角緩緩蕩開,那是一種篤定的,自信的笑,甚至還摻了點蘇晚從未見過的邪氣,“倘若……你有了我的骨肉呢?”
蘇晚哽住,眼中情緒翻滾,最終歸為止水,僵硬地臉上扯出輕笑,“你連這個都算計好了?”
她怎麽忘了,他也會醫呢,也算半個大夫呢。
雲宸擡起眼來,黑色的眸子裏深沉如潭。他握住蘇晚的手,輕輕笑着,柔聲道:“若若,你可記得,我們說過忘記過去的。”
他的手仍是冰涼,甚至帶了點濕意。蘇晚渾身一顫,突然覺得那手像是帶了刺一般。他向來和煦的笑,溫缱的聲音,也同時變得陌生虛無起來,像是隔着霧氣透過時空,明明近在眼前,卻覺得遙遠,咫尺天涯。
蘇晚氣息漸弱,靠在窗邊如失了生命的焉花。
那個雪停的夜晚,五光十色的湖面,靜然溢美的冰淩,樹上撲簌而落的雪粒子,他前她後,他拉着她的手,她撫着他的指尖,他的指甲光滑冰涼,像觸在冰面上,他轉首對她笑,眼睛像天上彎起的明月,他對她說,那些不開心的事,我們都忘了可好……她點頭,卻不知這些“不開心”,盡是飽含血淚的欺瞞和利用。
房內一時靜谧,只餘一片死寂,蘇晚看到窗外迎着陽光的小草,在風中興奮地舞動腰肢,兩只彩色的蝴蝶,拂動翩翩紗衣相互追逐。她的眼裏浮起氤氲,笑容拉開來,輕聲道:“我失憶,毀容,刺殺穆旬清,都是你安排的。”
雲宸沉默。
“呵呵,”蘇晚笑出聲來,“問你最後一句,你是小哥哥麽?真的……是小哥哥麽?”
雲宸喝了一口茶,垂下眼睑,“是。”
“滾。”蘇晚咬牙啓齒。
雲宸頓住,看着蘇晚,眼神幽深。
“滾!”蘇晚猛地坐直身子,一手揮掉桌上的茶具。
小哥哥,将軍府裏那樣黑暗的時光,她都不曾想到死,便是因為這個陽光般的存在。從她記起他的存在,即便是那麽一絲渺茫的存在,她都覺得溫暖,覺得人生還有希望。可今日,就在這燦爛的陽光下,這個昨夜還親密無間至親至愛的人,連她唯一的希望,最後的溫暖,都毫不留情地掐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