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輕塵
第十四章 輕塵
那夜的談話,結束在蘇晚極其僵硬的一個笑容裏。蘇晚所知曉的東西太少,不管是對這個世界,對将軍府,對穆旬清,還是對自己。她無法有比較的做出最好的選擇,那麽,不管穆旬清說什麽,她選擇沉默。
将軍府對她愈發細致,那些藥材吃食,她雖說識不得,卻也辨得出大概都是上好的。穆旬清每日會來看她,不鹹不淡地與她說上幾句話。沉默的時候會看着她,這種時候蘇晚從來不敢正視他,單單察覺到他的目光便讓她脊背竄起一股涼氣。
平靜過了幾日,蘇晚開始嘗試着走出房門,居然未見人阻攔。
這日她仍是在臉上掩起黑色的面紗,披上披風。一旁的迎兒帶着幾名丫鬟欲要跟上,蘇晚微微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出去走走,一會就回。”
迎兒想了想,大公子吩咐過一切聽從蘇姑娘所言,她獨自一人也沒法跑了出去,便點頭稱是。
蘇晚拽緊了手裏的銀票和傷藥,踩着細碎的步子慢慢走出房門。
上次穆色帶她出府,她估算到不會順利,便暗自記下了去路。這腦子雖說失憶過,記性并不差,見過的東西幾乎是過目不忘。
蘇晚極其随意地順着印象中的路蜿蜿蜒蜒地走着,不時會有下人回頭看她,卻不阻攔。到了上次那後門口,蘇晚眼前一閃,站了個鵝黃色的身影。
“穆姑娘也無事游園?”蘇晚提高了嗓音,帶着揶揄的笑意問道。
穆綿一臉厭惡地瞪着她,掏出腰間的長鞭,低聲道:“你又想逃?”
“穆姑娘這是什麽話?”蘇晚眉頭微揚,輕笑道:“蘇晚養好了身子,實在是無聊的緊,見這園中繁花盛開,便過來走走。”
穆綿掃了一眼滿院抽出新綠的小樹,長鞭在空中一抽:“胡言亂語!這園子裏連朵花的影子都沒瞧見!”
蘇晚拉了拉面紗,掩嘴輕笑:“被穆姑娘發現了。其實,我不過閑得慌,來找穆姑娘逗樂了。”
“賤人!”穆綿大怒,揮着長鞭甩過來。
蘇晚往右一個轉身,輕巧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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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綿揮鞭的手突然停住,不可思議看着蘇晚:“你……你居然躲過了!”
蘇晚捋了捋裙擺,眼裏神采亮麗,笑道:“我還以為這将軍府都是蠢材,看來,只有穆姑娘一人是頭腦清醒。”
“你沒失憶?也沒武功盡失對不對?”穆綿面上泛起白霜,眼裏閃着篤定無疑的光,直直逼向蘇晚。
蘇晚揚眉:“穆姑娘覺得呢?”
“賤人!你又騙大哥!”
穆綿長鞭又甩向蘇晚,蘇晚疾呼道:“穆将軍!”
穆綿面色一白,瞬間将長鞭收了回去,回頭看去,卻是空空如也,怒氣更勝。蘇晚趁着間隙,忙道:“穆姑娘生氣也是無用,你再打傷了我,穆将軍也不知會怪誰……你想對他說我未失憶?呵呵,不知他是會信你還是信大夫……”
蘇晚斂目嗤笑,剛剛劇烈跳動的心才緩緩平靜下來。上次自己與穆色在這裏被穆綿截住,此地應該離穆綿所居不遠,才恰好碰上。她近日專程過來,不過是想看看能否引出穆綿,套點話出來。
穆綿易怒,動辄罵人揮鞭,這種女子,表面看來暴躁可怕,實則心思簡單,喜怒俱形于色。只要将她惹怒,很容易套出話來。
剛剛躲過那第一鞭,全是因為見她揮過幾次鞭,每次都是習慣性先向左抽。可第一次能算到,第二次便難說了……
穆綿臉上晦暗不明,又急又怒:“我早猜到這是場陰謀!你怎麽可能那麽輕易被人毀了容貌廢了武功!你說,又到我穆家來,還想幹什麽?”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蘇晚揚聲反問,随意坐在廊道的紅木上:“我都說過,閑來無事,找找樂子罷了。剛好你本就讨厭我,我也無需在你面前僞裝什麽。最近裝傻實在是有些膩了,找個地方吐點氣。”
穆綿面色由白變紅,再褪去所有顏色,眼裏只餘怒氣:“宛輕塵!我殺了你!”
穆綿一個翻身,鞭随身動,長鞭高高揚起,狠狠落下。蘇晚這次避無可避,結結實實挨了一鞭。
穆綿愣住,持鞭的手僵在空中:“你……”
“宛輕塵?”蘇晚好似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長睫微微顫動,掀起,淡淡看着穆綿:“宛輕塵又是誰?”
穆綿在一鞭準确抽到蘇晚身上時便察覺到自己上當,忙收起鞭子,咬了咬唇,對蘇晚的話置若罔聞,丢下蘇晚自己急匆匆走了。
那一鞭抽在蘇晚手臂上,斜長的一刀口,幾乎可以看見臂上白骨,蘇晚忙拿出早準備好的傷藥,往上灑了些。見血止住了,扯過披風将手臂遮住,快步回房。
“迎兒,替我喚三公子過來。”蘇晚一腳踏入房門,一面急聲吩咐道。
“姑娘這是……”迎兒有些詫異。
“沒事。”蘇晚擡起頭,對着她輕輕一笑:“逛得有些累了,請三公子來與我下下棋。否則晚點他們該用晚膳了,你快快去吧。”
迎兒想了想,平日三公子也經常這個時辰過來。便點點頭,轉身走了。
蘇晚眼神一沉,遣出剩餘的幾名丫頭,快步入了裏間。手臂上又開始滲血,之前便滴了一些在裙擺上,好在剛剛未被發現。房內還有之前她受傷所用的剩下來的繃帶,蘇晚随便扯了一截暫時将手臂裹住,再咬牙自己換了身衣服,仍是将披風披住,掩住手臂。
收拾好一切,房門剛好被推開,穆色笑臉盈盈地,高興道:“晚姐姐找我?”
蘇晚坐在桌邊,陰沉着臉,半晌不語。
“晚姐姐……怎麽了?”穆色察覺到哪裏不對,輕踩着步子走到蘇晚身邊,小心翼翼問道。
“色 色,此‘宛’非彼‘晚’吧。”蘇晚嘴角撇出冷笑,沾着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宛”一“晚”。
穆色靈動的大眼裏瞬時蒙上一層霧氣,光亮黯淡,磨磨蹭蹭地在桌邊坐下。
“連你也瞞住我!”蘇晚怒道。
“你都記起來了麽?”穆色怯怯地瞥了一眼蘇晚,試探問道。
蘇晚未回答穆色的問題,只是輕笑道:“穆旬清說,要與我從頭開始。還說,帶着我們去塞北。”
“真的?”穆色一聽,兩眼迸出興奮的光點。
蘇晚繼續道:“可是,他是如何待我的?改了我的名,換了我的身份,安排我去嫁人?劫回府上鞭打沉水喂毒扒皮?憑什麽讓我與他走?”
蘇晚最後一句話說得尤為低沉,沙啞地仿佛來自地獄,滲着可怖。
穆色渾身一抖,拉住蘇晚的手臂,水色的大眼滿是焦急,道:“不是的。大哥也不是故意的。”
“他是有意的!”
“不,宛姐姐你聽我說。”穆色急得紅了雙眼,忙道:“他也是為了保護你!真的!我也不知你為何會去蘇家嫁人,大哥應該也不知道,否則也不會去搶親啊。大哥與我說,如果洩露了你的真實身份,你會死的!可如果你是蘇晚,便什麽事都不會有了……所以,所以我才瞞着你……”
“我是蘇晚,呵,不是一樣成了這副模樣?”
“可是宛姐姐,你還活着不是麽……”穆色走過去抱住蘇晚,哽咽道。
“我背叛過穆家,你們為何要幫我?”蘇晚感覺到穆色的抽泣,心中有些疼惜,仍是硬下心腸冷聲發問。
她已經迷迷糊糊許久了,楚若,蘇晚,宛輕塵,與她到底是什麽關系?她到底是誰?經歷過什麽?以前她可以借着身體虛弱,被穆旬清囚住不能出門為借口逃避,可現在,一條條線索,一件件事故,逼得她不得不去弄清楚。
穆色止住哽咽,放開蘇晚,低着腦袋有些猶豫。
“我是宛輕塵,是潛入穆家的細作,背叛穆旬清導致他兵敗。這些我都知道了,你還猶豫着什麽不可對我講?倘若你一直瞞着,我倒無所謂。只是心結難解,我不信你們,我們也回不到從前,什麽‘從頭開始’,都是廢話!”
穆色眼神閃了閃,回到桌邊坐下,低喃道:“二姐姐也跟我說是你害得大哥兵敗,可是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我去問大哥,大哥也不說,只說不能洩露你的身份,否則你會死。宛姐姐,如果大哥想要你死,就不會剜去你身上的蝴蝶隐瞞你的身份,以前他對你那麽好,弄成這樣他肯定也不願意的!”
“所以,蘇晚是你們掩人耳目給我的身份?”
穆色颔首。
蘇晚的心瞬時涼了大半截。
難怪風幽公主第一次見她是說是該喚她“蘇姑娘”還是“晚姑娘”,難怪穆旬清說去了宮裏記住自己叫“蘇晚”便不會有事,難怪宴席上風幽公主說一句“有幸請到晚姑娘”便能讓在場衆人用驚恐的眼神看着她,而穆旬清說她是“蘇晚”之後那眼神便撤走。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穆旬清身邊曾經潛伏過一個殺手,名宛輕塵。
他們的“晚姑娘”“晚姐姐”“晚晚”,其實是“宛”。
曾經她還想過,或許是穆旬清認錯人或者抓她來冒充蘇晚,如今她的确不是“蘇晚”,卻是“宛輕塵”,刻有蝴蝶的宛輕塵。
那麽她,既是楚若,也是宛輕塵?
那麽,穆旬清所做的一切,真是為了護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