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蝴蝶
第十章 蝴蝶
蘇晚房內再次熱鬧起來,每日為她端水送藥的下人絡繹不絕。各種補食湯藥也是源源不斷,前幾日的門庭冷落好似是夢中一般。一衆下人也一改當初被穆色脅迫過來時的顫顫驚驚,連蘇晚可怖的臉都不怕了,對着她笑臉相迎。
蘇晚每日便浸在藥中,內服,外敷,還有被穆旬清捏得幾乎斷掉的手腕,每日有人來針灸推拿,不過幾日便完好如初。
每每看向窗外明媚的陽光,蘇晚便想着,倘若能就此平靜地活下去,該多好。那些已經發生的,即将發生的,她都不想去搭理,曬着暖陽在藤椅上适然的睡一覺,蘇晚覺得這必定是她渴望許久的生活,所以即便如今失憶,她每每想起,仍是覺得幸福惬意。
“蘇姑娘,熱水已經備好了。”
十來歲的小姑娘,聲音脆脆地,向蘇晚略施小禮,示意蘇晚可以去沐浴了。
蘇晚半躺在榻上,剛剛被陽光俯照的感覺瞬間散了。睜眼對着小姑娘略略颔首,便自行起身,放軟了聲音道:“迎兒你先出去吧,我自己來便可。”
迎兒掃了房內其他幾名丫鬟,心中大概明白蘇晚的想法,便未多語,微微屈膝帶着衆人走了。
蘇晚輕輕嘆了口氣,自從她答應穆旬清助他找到虛還丹,她便瞬間從囚犯成了貴賓,從地獄升天的感覺。不但衣食有了許大改善,只要她提出的要求,房中的下人都不會違逆。當然,她也不會提一些很不合理的要求。
譬如此刻,幾人備了熱水,準備替她沐浴。她渾身上下各種傷口,慘不忍睹,好不容易結了痂,可以入水好生的清理一番,她不想全然展露在一群生人面前,遣走她們,她們也便依了。
蘇晚一件件解下衣物,掃到自己的傷口,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擡腳到了木桶中。
暖煙袅袅,溫熱的水浸泡全身,蘇晚覺得從未有過的舒适。她身上的傷,雖說極重,可不知是自己體質好還是穆旬清請來的人醫術太高明,不過十個日夜,除了難看的疤痕,身上不酸也不疼,好似從未損過。
可關于她的記憶,每次穆旬清請來的大夫,只是拿脈,問些日常習慣以及普通的身體反應,接着便沉默不語。蘇晚估摸着必定是穆旬清吩咐過,不在她面前提起病情,所以每每大夫看完後便随着穆旬清出去了。到底何時能恢複記憶,是個未知數。
另一方面,穆旬清對她倒也不似往日那般冰冷,偶爾會過來看她,問她可有記起什麽。接着便急匆匆地離開。穆色未再看見,聽聞被穆旬清禁足一月。那刁蠻的穆綿也未見蹤影。
蘇晚心中明白,雖說穆旬清如今對她好了些,自己仍舊是在他手上任他擺弄。她很有自知之明地不會随便出房,幾乎每日坐在榻邊,與在蘇家時那般,腦中在整日整日地空白。
究竟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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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轉過腦袋,又看到自己左肩上的蝴蝶。白日看來像是有人拿筆畫上去,還細致地染了顏料,很漂亮。蘇晚很想知道為何它能在夜晚發出光亮,可她能問的人只有穆旬清,那還不如不問。
蘇晚一手撩起已經盡數浸濕的長發,濃黑濃黑的,很粗一根,摸上去沒有想象中柔順的觸感,反倒有些紮人。這發及腰,蘇晚将它繞在手上,突然很強烈的親切感襲來,很熟悉,很安全,輕輕笑了笑,或許,自己從前邊經常撫玩自己的長發。
蘇晚身子一沉,整個人浸入木桶中。腦中尋思着,為何每次都是在湖底,幾乎窒息時才會聽到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聲音,那麽,現在呢?倘若現在窒息,是不是也能再聽到點其他?
蘇晚不自覺地吐出嘴裏的氣息,閉上眼,任由浸着花瓣的熱水浸入口鼻,告訴自己不可掙紮。
腦袋漸漸沉重,眼前泛起白光,耳邊靜谧,聽不到聲音,可那白光裏,漸漸泛出其他色彩。
蘇晚心跳驀地加快,随着那泛出的顏色越來越濃,四肢漸漸無法自控,可她不願睜眼,不願起身,她想看清那顏色。
一點一滴的,淡淡的,打在那篇白芒中,漸漸的,愈發濃重……
快了,就快辨出那顏色了……
突然手臂上一陣猛力,蘇晚覺得全身一涼,重新接觸到空氣的口鼻吐出熱水,随即猛力地咳嗽起來,眼前那色彩還未散去,耳邊是一句陰冷的問話:“你在做什麽?”
蘇晚渾身一個寒顫,趴在木桶上,咳嗽也停下,猛地睜眼,剛剛眼前那片色彩與眼前之人驀地重合在一起,紫色,一片明紫。
陰冷的風一陣陣地逼過來,蘇晚突地意識到自己渾身赤 裸,顧不得去看說話人的臉,猛地甩開他的手,坐回木桶內。
蘇晚又咳嗽了幾聲,才勉強将嗆在喉間的水給吐了出來,再緩了緩,将氣理順,怒道:“穆将軍,亂闖女子閨房,你……”
蘇晚話到一半,驀地停住,擡頭仔細看着穆旬清的臉,剛剛,就那麽一個瞬間,她看到穆旬清臉上閃過一抹異色,是……心疼?
穆旬清并未覺得尴尬,反倒一直盯着蘇晚。蘇晚身子潛在睡下,水面上浮了密集的花瓣,其實也看不見什麽。可什麽叫禮儀廉恥蘇晚還是懂,這麽赤坦坦的在一個男子面前,還是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穆旬清突然往右走,蘇晚微垂的眼便看到那抹明紫晃動。
其實,若非對穆旬清死冷非冷似笑非笑的聲音太過熟悉,見到這明紫的一瞬間,蘇晚是猜不到來人會是他的。平日他都是一身玄色,很少見他穿如此搶眼的顏色。
蘇晚等着穆旬清是否有話與他講,可他靜到連腳步聲都聽不到。
突地背上一涼,蘇晚的長發被撩起,帶着涼氣的手指滑上她赤 裸的背,蘇晚忍不住陣陣顫栗。穆旬清在她背上來回撫 摸的,正是她那只奇特的蝴蝶。
“穆将軍,何為非禮勿視非禮勿……”
“你是我囚禁的寵物。”穆旬清打斷蘇晚壓抑着怒氣的話,不鹹不淡道:“從你被我抓回來那一刻起,你便什麽都不是,只是我府上一只囚蝶。我想要留住你,即便是折斷這美麗的翅膀,也在所不惜!”
穆旬清突然俯下身子,輕輕吻住蘇晚後肩上的蝴蝶。一股涼氣順着蘇晚的腳底急速而上,沖到腦中卻好似驚雷般“轟”地一聲炸開。
蘇晚只覺得全身發麻,倏地彈開,穆旬清也恰在此時站直身子,背着手,踏着步子不急不緩地走了。
蘇晚坐在木桶中,只覺得後肩灼痛久久不散。也不知沐浴的水何時涼得徹底,蘇晚漸漸回過神來,恍惚記起穆旬清臨走時是說了一句話的。
他說,三日後噬心散發作,四肢不可用力。
蘇晚眨了眨眼,這個她也知道,穆色說過,那第二噬,噬人手腳,十二個時辰內酸疼難耐,不可動彈,否則——手腳盡廢。
接連下了幾日春雨,天氣總算放晴。春日的陽光總是帶着它獨有的味道,溫柔不失活力,明媚卻不刺灼,剛剛好灑在新生的樹木花草身上,讓人不得不犯起春困。
只是此時蘇晚再不能如前幾日那般,裝作閑适的模樣享受來之不易的安寧。
安寧,的确是安寧。房前房後房內房外的人都被遣開,蘇晚揣摩着,估計是穆旬清有意安排的,今日噬心散發作,還不知她會叫喊成什麽模樣。第一次發作時她便幾乎不能控制自己,那這次……
蘇晚想到便忍不住渾身顫抖。從今早睜眼開始便想着什麽時候會發作,上次是在傍晚,這次,可能也是在傍晚。
整整一日,她便如往日般半躺在床上,只是吃不下飯食也喝不進水。手腳是透骨的冰涼,她找來一些棉布,将自己的雙腿綁住了。這樣發作的時候可以提醒自己不可亂動,雙手,便只能靠自己意志控制住了。
夕陽終是要下沉,紅彤彤的一枚挂在西邊。蘇晚特地将窗開得很大,這樣她可以看太陽收盡最後一抹光亮,還可以看見明月漸漸散出銀白色的光。或許這樣,十二個時辰便容易熬過一點……
蘇晚正想着,眼裏含着氤氲,嘴角還挂了一絲輕笑。
突地身子僵住,那輕笑亦僵住。零星的刺痛從腳底蔓延,眨眼的速度便如風過竹林般席卷到雙手。
蘇晚一個未及反應,斜靠在榻上的身子整個歪了下去,側躺在床上,全身不由蜷縮在一起。好似無數銀針不停在手腳上穿插,偏偏還插在神經上,帶動全身抽慉着疼痛。
蘇晚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叫喊出聲。嘴角卻是不受控制地溢出嗚咽,手腳的經脈,骨血,皮肉,好似要同時分離,崩裂開來。
不能動,不能動。
蘇晚覺得嘴裏不斷湧進腥甜,被咬破的嘴唇,流出的鮮血好似急着安撫她,滲得滿嘴都是。雙眼緊閉着,不斷告訴自己忘記疼,忘記痛……
“若若,你知道疼的時候怎麽辦嗎?”
“怎麽辦?”
“喊疼啊,笨蛋!”
“哈!小哥哥,你又糊弄我!”
……
喊疼麽……
蘇晚咬住下唇的牙齒漸漸松開,一瞬間尖叫幾乎脫口而出,卻被她壓抑成低沉的呢喃:“疼……疼……”
“疼?”
耳邊突然一聲譏笑,蘇晚長睫微微顫抖,勉強擡起來,恍惚中認出站在床邊一身鵝黃的女子,穆綿。
“你也知道疼麽?”
蘇晚眼前恍恍惚惚的,仍是看不太清楚穆綿長什麽模樣,可那雙眼她記得,很亮。
穆綿在她榻邊坐下,嘴角的笑是一貫的冷,伸手,掰過蘇晚的身子,讓她趴在床榻上。一手扯住她的衣襟,“嘶啦”一聲扯開。
她想,幹什麽?
蘇晚想要問,無力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讓你嘗嘗,什麽叫做疼!”穆綿從袖間抽出一把匕首,停在蘇晚後肩的蝴蝶上,來回比劃。
蘇晚只覺得背上冰冷,接着,疼,血肉被硬生生隔開的疼……
精致的蝴蝶周圍沁出鮮紅的血,蘇晚看不到,卻能感受到那匕首在背上劃出的形狀。冰涼的刀尖仿佛刻着自己心房,蘇晚突然覺得怕,從未有過的怕,那蝴蝶像是連着自己的心脈一般每觸一下,心頭便跟着一跳。
穆綿,她要做什麽?
一刀接着一刀,蘇晚不覺得疼了,手不疼,腿不疼,肩膀也不疼。心心念念只有肩膀上匕首的走勢。
她要剜去那蝴蝶……
蘇晚嘴裏又開始嗚咽,想要反抗,可她的手腳……倘若手腳廢了,她還能活麽?還用活麽?
“不……穆,穆綿……不……”
蘇晚近乎哀求地擠出幾個音節,穆綿的拿着匕首的手卻是更重了,冰涼的刀尖像是搗着無比厭惡的物什:“這蝴蝶夠漂亮啊,你怎麽配得上?你這種……”
穆綿話到一半,房門突地被劈開。蘇晚察覺到刀身一抖,猛地擡頭,見到穆旬清鐵青的臉。
“大、大哥……”穆綿的匕首并未離開,詫異看着穆旬清,面色有些發白。
“出去。”穆旬清看了一眼蘇晚,擰着眉頭冷喝。
“大哥,是你……”
“出去!”
穆綿想要辯解什麽,見穆旬清愈發難看的臉色,紅了眼圈,猛地抽手扔下匕首奪門而出。
蘇晚懸着的心緩緩落地,隐忍了許久的眼淚溢滿了眼眶,哽咽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看着穆旬清。
穆旬清又穿回了玄色衣衫,眼神空寡,看着蘇晚,卻沒有半點神采,臉色比剛剛入門時還白了幾分。慢慢走到蘇晚榻邊,步子有些蹒跚,一手輕輕撫上剛剛被穆綿劃開的蝴蝶。
“謝……”
蘇晚想說謝謝……
卻來不及說出第二個字。
她以為,穆旬清遣走穆綿,是來救她的……
穆旬清停在蘇晚肩上的手驀地停住,推起的氣息如烈火般灼熱,剛剛被割開的皮膚皺了起來。穆旬清兩指一沉,揪住,用力外拉。
“啊!”
蘇晚沉在腹間的一聲痛呼終是再壓抑不住,破喉而出,随之而來是無法抑制的慘烈痛哭。
被撕裂的皮,被分離的肉,那一只蝴蝶沾着蘇晚的血躺在穆旬清手中,如少了陽光的花朵,瞬間枯萎。
蘇晚好似失了理智般大聲嗚咽,手腳卻仍是一動不動,身子被穆旬清緊緊抱住,不停哄道:“晚晚,晚晚……不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