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喬言走後,除夕就到了。
新年新氣象,郁結的死氣一掃而空,轉而代之的是大街小巷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鞭炮聲早早齊放,張漾一晚上并沒睡好,白皙的眼皮挂着兩排半圓形的烏青。
“漾兒!外面有舞獅表演,一塊去看啊!”
孔思尋全身着喜慶的中國紅色,burberry米白披肩沾了點雪花圍在身上,靈動如森林裏的小精靈般。
張漾随意裹了一件棉服,被人拽着幾乎飛出去。
“嘭”的一聲,那扇金絲楠木狠狠砸上,挂着的那塊印着“出門見喜”的牌子左右亂晃。
幸運小鎮連下好幾天的雪,放眼白皚皚的一片。小鎮大多數人都聚在閉春寒茶館樓下空地,呈半圓括弧狀圍着舞獅團隊。
現場氣氛熱情高昂,鑼鼓喧天。
越是熱鬧,張漾越覺得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
“思尋……你玩吧,我先去一邊坐會。”
孔思尋玩的可瘋,聽見他說的話就擺擺手,“行,別走遠啊!”
他扯着嗓子沖着外圍喊道,立即又淹沒在亂糟糟的聲音裏,張漾也不知道聽沒聽見。
臨近過年,小販與上鋪都已經歇業。
天光陰暗,如同地面灰白的雪色,一眼望去分不清分界線在哪,天地共一色。
在熱鬧之外的地方,張漾獨自坐在一張被掃去風雪的長椅裏,不動不笑,如同一尊冰雪雕刻的雕塑,粉飾着內心的凄涼。
如果能讓世界停止運轉,張漾絕對第一時間按下結束。
人在世上的念頭被斷掉,也就沒什麽活頭了,自從母親死後,他再也沒了存在于這個世上的理由。
關于他二十年來一直在追求的安逸和本心,是在他最春風得意時給他的致命一擊,張漾如今想想,難免會後悔和陷入深深自我懷疑。
要是他不選擇平靜而是畢業後拿着獎學金出國深造,那他現在可能是一位海外而歸的高材生,視野更開闊,變得更具有野心,一顆成年男人該有的野心。
或許會被各大公司搶着要?前途無量也說不準。他到時能把母親接到一棟大房子裏住,每天能吃上一口母親做的熱飯……
總之絕不會走上一條兒女情長的不歸路。
“唉……”張漾深深長長地嘆息。
只是覺得很累,很累很累。他被扔進一條沒有盡頭的跑道上,跑得筋疲力盡,如今,他只想放空自己,什麽也不用思考、什麽也不用做。
他仰着頭,耳邊刮着呼嘯的寒風,耳垂鼻尖通紅,手腳冰涼,他似乎一點也感覺不到。
雪白的脖頸暴露在空氣中,他仿佛一只高高昂起頭顱的白天鵝,與這天地合為一體。
哎……
如果就一直這麽睡下去也行。
他寧願當個逃世懦夫。
半空中零零散散地飄着雪花,在他肩頭覆上薄薄的一層。
忽然,一股溫熱的暖意自上而下,涼透的指尖逐漸有了暖意。
一條羊毛毯裹着他,源源不斷的熱氣使身體回溫。
張漾不用睜眼也知道是誰,于是眉宇間緩緩皺起一條紋路,并且祈禱讓他趕緊走。
下一秒,一雙手上下将他的手包嚴實。火熱的掌心燙的他指尖一縮。
張漾眼睫抖動,眨巴睜眼。
“這麽冷的天怎麽也不知道多帶幾件衣服?不是跟孔思尋出來,他一點也不知道管管你?”盛京語氣責怪,不由得将掌心捂得更緊。
“放開。”張漾面無表情地抽手。
盛京死抓着不放:“再讓我給你捂一會。”
四下無人,孤寂的街道邊,張漾披着一條毛茸茸的毯子,右腿搭着左腿,以一個非常端莊的姿勢坐着。
他瞧着盛京不顧形象地半跪,黑色絲絨呢子大衣衣擺皺着垂在地面,沾着泥水和雪。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要臉了?”他歪頭,表情看不懂是譏諷還是看戲。
總之,那眼裏沒有幾分善意。
盛京冷哼一聲:“是啊,別人要是敢這麽說老子,我他媽讓他第二天找不着家,可只要是對你,我就算再要臉能有什麽用。”
如今敢說這句話的,也只有張漾了。
其實他也很疑惑,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厚臉皮的。
這樣的盛京要是被京城太子圈裏的給瞧見了,一定指着他的鼻子說盛老二,你他娘的可真窩囊。
二人似乎又陷入進某種沉默裏,張漾的一只手又熱又軟,盛京轉而抓起另外一只。
張漾深切地望着他。
“盛京,我不恨你了。”
他的語氣輕輕的,随着漫天雪花一起落入地底消融。
盛京身體一僵,随即幹笑道:“別了,你還是繼續恨吧,那樣起碼還能記着這世界上還有我盛京這個人。”
張漾最好能恨他一輩子。
“我不想記着你,思尋,孟望,或者是說你們所有人,我一個也不想記着。”
他真的很累,連同尾音都在疲憊。
似乎從景河死的那天,他對這一切都不再過問,連同自己的恨,他也不想再繼續下去。
結束掉這一切,是最好的結局。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那會年紀沒多大,我媽每天在夜市擺攤子都會帶上我。我記得那也是一個大雪天,景河單手開着百萬大奔,另一只手摟着江雲,後面還坐着啃漢堡包的景明從我媽的攤子路過,那是一條當地最豪華的街,景河一家三口幾乎每天都會路過,但是他從沒有看過我媽一眼,也沒有看過我一眼。”
盛京聽着,冷峻的面容凝起沉重。
張漾回顧往事,語氣徒留心酸:“當時我們很窮,鉛筆用到指尖捏不住也舍不得扔,我媽十根手指腫得跟香腸一樣,每天疼到半夜,天不亮就又得起床打工兼職。我當時就暗暗發誓,等我長大了,一定得讓我媽過好日子,安安穩穩的陪她到老,一丁點委屈也不讓她受。
我沒有做到,真的,都怪我一直貪圖安逸的生活,不肯往上搏一搏。所以這些日子裏,我一直陷入了一種深深的自責與懊悔,我悔不當初。”
一個永遠拘泥與過去的人,是沒有未來的。
“如今景河死了,江雲母子入獄,我已經把能做得都給做了,可我仍舊一點點原諒自己的念頭也沒有。”
張漾非常安靜,無聲地搖了搖頭。
不知不覺中,他的另一只手也熱了,盛京擡手。
陰雲消散,陽光破曉而出。
一直溫熱的掌心抵着張漾泛着涼氣的臉頰,拇指掃過挂着雪點的睫毛,暖化成幾滴水霧。
“我從百生寺請了道士給阿姨超度,那座公墓也被我買下來,我單獨給阿姨劃了一塊風水寶地,那地兒不用動,只是把園子重建一遍。”盛京說:“這事我也有責任,可人死不能複生,我欠阿姨的,下輩子繼續還。
可是我欠你的,永遠也換不清,所以我得把我一輩子都賠給你。你說,我要是要臉,哪還能像現在這樣。”
恐怕摸一摸都是奢求了吧。
“有錯認錯,任憑處罰,這是我在部隊學到的,在你這照樣管用。我那天把自己關房裏一整天,終于知道你恨我恨在哪裏……現在說的再多都是放屁,你情兒看好,我以後怎麽疼你,怎麽改。”
“不用,你別改了。”
盛京沒說話,那只溫熱的掌心仍停留在張漾臉側。粗粝的指腹極為緩慢地挪到後腦,指尖穿過柔軟發絲,一下下地揉捏着。
這是一個按摩手法,能緩解人們緊繃的神經系統,讓人放輕松。
“你回京城吧,別再管我,我已經不恨你了。我每天活的都好痛苦,讓我解放吧。我每天犯病,都比死了還要難受。”
張漾咬着嘴唇,淚珠順着白皙的眼角潸然滾落。
後腦被一股力道按壓,張漾傾身額頭抵在盛京的腹部,淚水濡濕了一小塊西裝面料。
盛京微微俯身,讓身上的香味盡量包裹着張漾,讓他稍稍有點安全感。
“我不回去,我再說一遍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只要有我一口氣在,你就得給我好好活着!不就是個抑郁症,老子把全世界最頂尖的團隊請來,我也得給你治好咯!”
“你別這樣,我不想再跟你扯上一點關系,斷幹淨,你就當做一回好人,你放過我這次。”
張漾哭着,又犯病了,他兩只手死死地抓着盛京的衣袖,指尖用力到發紫。
哭的很壓抑,甚至聽不到聲音,反而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肉.體似乎沒處都劇痛,但又說不上來是那種痛,總之是一種讓張漾無法與之抗争的痛苦。
他就坐在長椅上,動彈不得。
“張漾?張漾!”盛京給他擦眼淚,可那淚珠就跟源源不斷的泉眼似的,最後矮下身捧着張漾的臉,一遍遍迫切地喊着他的名字。
“等着,堅持一會,我送你去醫院,張漾,張漾!”
盛京慌亂得手腳都不利索了,抱着張漾就朝樹林裏藏着的越野跑。
路上,盛京把張漾摟在懷裏給予撫慰,一邊打電話給餘成,讓人把張漾吃的藥送到醫院。
“沒事,哭吧,放聲哭出來就好了,這就咱倆。”
張漾隐忍克制着痛苦,盛京就掰着他的嘴,把手指伸進去給人咬。
“不想哭就咬,我皮厚不怕疼你使勁咬,咬不死的。千萬別把難受憋在心裏,啊?張漾?”
張漾舌尖抵着手指給他弄出去,随後抓起盛京的右手,在手腕最脆弱的血管那裏深深咬下去。
不一會,犬牙刺破皮膚,從張漾嘴角滲出許多血液來。
“沒事,我不疼。”
盛京給張漾拍背,給人安撫着,眼角血紅。
不過肉.體的疼痛反而讓他心理上得到不少緩解。
勉強堅持到醫院,盛京原本是不想給張漾打鎮定劑,這東西有上瘾性,用久了會依賴,可這次病發太嚴重,他在醫院哄了一個多小時也不見好轉,反而更甚。
于是醫生一陣管讓張漾免受病痛的折磨。
随後盛京去包紮了傷口,牙齒尖銳程度不同兩排牙印也有輕有重,那四顆犬牙的位置最深,傷口約莫半厘米。
那張漾犯病時的痛苦他甚至不敢想。
“張漾的藥是沒問題的,只是他犯病頻繁,每一次病發都是對病情的進一步加重,你們以後千萬注意他的情緒和心理,目前情況不太理想,如果不能得到改善,估計,下個月得住院了。”
醫生繼續說道:“我在他的基礎用藥上又給他加了幾種利于睡眠、鎮定和開胃的藥物。嗯……這個藥呢,盡量別讓落病患手裏,每次吃藥就你們家屬給他送。”
盛京點頭,把藥收下,順便記下用藥量。
醫生把張漾所有的藥量都翻了倍。
盛京去見張漾時,臉上幾乎都沒了表情。
“出國吧,先去國外給你治病。”
張漾坐在病床上,臉色不太好,剛才那一陣鎮定劑并未讓他得到良好的睡眠。
他頂多算小憩一會。
“我不去。”
“張漾!”盛京眉宇浮起煩躁,不過很快又壓下去,立刻跑到外面吹了十來分鐘的冷風。
等他回來後,張漾已經換下病服,走向他接過醫生開的那一堆西藥,搖搖晃晃起身,獨自回家。
望着那道有些步履蹒跚的背影,盛京默默地跟在後面。
二人之間無數次重複這個動作。
一個永遠在抗拒,一個無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