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尚香歸吳
尚香歸吳
五日後,荊州公安縣西部,廢城之中。
時隔兩個半月,居桃被放出地牢後,終于再次見到了孫尚香。
正是春日,一叢叢樹木花草無人修剪打理,卻并不荒蕪,亂蓬蓬雜在一起,鳥兒于其間恣意栖息、跳躍。一只彩蝶扇翅穿過花間,停在黑漆斑駁的窗柩上。
尚香裹一席素衣,坐在卧榻上,望着窗外。烏發垂到腰間,似上好的錦緞。日光給她美麗的臉頰鍍上了柔和的金色。
“郡主,此處望江,風景甚好,也适宜練武!可比劉府好多了。”居桃道。一路上,她聽凝霜講完了前因後果。聽到劉備欺負郡主,她氣得恨不得把劉府拆了。
“我已命吏兵将此處緊急修葺,築‘孱陵’城。以後,你我、從江東帶來的百名武婢,以及吳地來的吏兵們,就居住于此……”尚香語氣淡淡的,“劉備也派了不少人協助,用不了一月,便能徹底完工。”
不待居桃回答,尚香似發現了什麽,道:“蝴蝶……春天又到了?現在想想,建安五年的那個春日,遙遠得像上輩子一樣。”
建安五年,春日?居桃知道郡主又在思念那個人了。她咬着嘴唇,心中半是為郡主難過,半是糾結悔恨。一句話在喉間上上下下,不知是否該說。
“居桃,之前你說,黑棋讓了白棋很大一步,其實,不過是黑棋誘敵深入罷了。”良久,尚香道。
居桃轉開思緒,思量半晌,才想起那日郡主自弈時的情景。是的,最後黑棋反敗為勝。可這對應到現實中的話……
“郡主,奴婢不懂,既然黑棋誘敵深入,贏了棋局,為何最終……”
“為何最終會是這般田地?”尚香望着廢城,微微笑了,“因為這世間不止黑白兩色,也不止這一盤棋……陸伯言教會我耐心蟄伏,放眼長遠,制住主謀方能徹底破局。我卻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般……”
尚香忽然怔住,收回未說的話。轉頭,目光流在居桃身上,道:“你瘦了。在地牢,他們可有為難你?”
“沒有,”居桃終于鼓足勇氣開口,“郡主,有件事,奴婢必須要說。之後你要打要罵也罷、趕走奴婢也罷……
“你寫給陸屯田那封信,奴婢并沒有直接交到驿站,而是帶到了侯爺的書房。因為他交代過,郡主的東西,他要先過目,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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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說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尚香閉上眼,打斷道。
居桃搖搖頭,繼續道:“郡主,你就讓奴婢繼續說下去罷,否則奴婢永世難安……”
尚香沉默了,居桃自顧自說下去。
“奴婢後來差人打聽過,陸屯田并沒及時收到信。若非在侯爺書房耽擱了兩三天,那信本可以在落石阻塞驿道前到達的。哪怕只是早上片刻,也能在陸屯田出發征讨山越之前,送到他手中。”
“他,果真沒看到信嗎?”尚香喃喃道,片刻,又自嘲道,“就算看到了,又能如何呢?他難道,真的會來……提親嗎?”
一旁的凝霜聽聞此話,欲言又止。
尚香緩緩睜開雙眼,琥珀色的杏眸中已是一潭死寂,她微微笑道:“居桃,我早就已經,回不去了啊。”
居桃跪下道:“郡主,這一切都是奴婢之過。三木加身也難以抵罪。懇請郡主責罰奴婢!”
“起來吧,這不是你的錯。”
見她仍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尚香道:“十年前,大哥遇刺身亡,而今,公瑾哥哥驟然病逝。這是他們的命數,是我的命數,也是江東的命數啊……既然我和陸伯言錯過,便是注定命中無緣。”
居桃有些驚詫地聽着,郡主向來是相信“我命由我”的,為何竟會說出這種話?
“郡主,主君吩咐過,若你想回江東,奴婢會全力助你。”凝霜忽然插話。
“二哥會如此囑咐你?呵,只怕他比我更清楚——我不能回去。只要我還留在荊州,孫劉聯盟在名義上便依然維系着。江東百姓安居樂業的太平生活,便還能夠繼續。所以,我會呆在這裏,直到不得不離開的那天。”
居桃擔憂地看着過分平靜的孫尚香。她的氣質似乎變了不少,整個人坐在那,沉靜娴雅,再無從前的活潑與狡黠,讓人想到坐擁廣闊天地卻無法展翼的囚鳥,或是一株正在開敗的水仙。
“郡主……你要是難過,便哭出來吧。”她不忍心道。
“有什麽值得難過的呢?”尚香轉頭,看到窗外綠盈盈的好風景,彩蝶翩翩飛舞,梨花開得正好,卻只感到一片麻木。
都說“哀莫大于心死”,然而,只要心死了,也就不會有痛苦了。不是嗎?
她緩緩開口。
“過去的便過去了。陸伯言會娶妻生子。我也會學着放下從前,再不回頭。”
*
劉備以尚香帶來的東吳吏兵縱橫不法為由,派趙雲總管孱陵內事。實際上,一方面是協助尚香修建孱陵,一方面也是監視。
所幸趙雲并不曾為難尚香,兩人平日很少交流,偶爾交談一兩句,大多是為城中內務。極少數時刻,尚香會同趙雲切磋武藝。因此她也領略過這位常勝将軍的槍法,确是莫能與之匹敵。
他着白袍銀盔,身高八尺,姿容宏偉,生得劍眉星目,往那裏一戰,便有軒然霞舉之感。
“夫人的刀法業已爐火純青,末将不過勝在氣力而已。”他總是這樣說。
建安十五年,周瑜病逝後,東吳西征入蜀的計劃擱置,劉備趁機向孫權借得南郡,于是據有荊州五郡,欲西取蜀地。益州法正與張松密謀奉劉備為益州之主。
建安十六年,益州牧劉璋恐懼曹操,聽張松之言,派法正率四千兵迎劉備入蜀。也是這一年,孫尚香的四哥孫匡病逝,年未及而立。
孱陵城中,正是初冬,人人行色匆匆。自從接到孫權密信之後,孫尚香便以回吳吊喪之名,令東吳吏兵及衆武婢收拾行囊。
今日,便是歸吳之期。
一輛從公安劉府趕來的馬車緩緩停下。一只纖細的手挑開車簾,下令:“告訴将士們,即刻啓程,不得耽誤。”
“娘親,禪兒粗笨,到了江東,舅舅會不會不喜歡禪兒?”劉禪坐在尚香身側,問。
尚香放下車簾,輕輕摸了摸劉禪的頭,道:“不會的。到了江東,禪兒就跟着我,不會有誰敢欺負你的。”
看着眼前乖巧可愛的小男孩,尚香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心中有些內疚。
凝霜當初傳達孫權的意思,最重要的一條,便是局勢若有變,歸吳之日,定要帶上劉備最中意的兒子,入江東為質子。
而這些年來,劉備最寵愛的,便是劉禪。
于私而言,尚香真心喜愛這個孩子,絕不願利用他;于公而言,倘若帶劉禪入吳便能避免兩地交戰,她必須行此一招。她能做的,是盡全力保護、照顧好劉禪,然後用一生向他道歉。
談話之間,馬車已經出發,百餘名武婢和吏兵在後相随。
一行人身着白衣,浩浩蕩蕩,朝江邊而去。那裏正停着孫權備好的五艘大船。
“郡主先走,有埋伏。”凝霜掀開車簾,低聲道。
尚香聞言,也不磨蹭,連忙下車,抱緊劉禪,疾速朝渡口跑去。
武婢們護着尚香等人,還沒到渡口,便見一隊人馬攔住前路,為首者白袍銀盔,正是趙雲。
“孫夫人,還請留步。”他朗聲道。
“我家夫人回東吳吊喪,子龍将軍還不速速放行!”居桃喝到。
尚香環視趙雲身後将士,數目不是很多,應當是率人巡江時發現異常,匆匆趕來攔截。
“留下二公子。”
趙雲手中銀槍指向尚香,斬釘截鐵道。
“若如此,你我只有為敵了……”尚香将劉禪交給居桃,抽出腰間佩刀,眸光逐漸堅定。
“上船,若有人膽敢阻攔,殺——”
兩方人馬厮殺起來,趙雲直奔抱着劉禪的居桃,尚香使刀纏住趙雲。
“娘親,子龍叔叔,你們別打了——嗚哇——”劉禪大哭起來。
“快走。”尚香低喝。
居桃抱着劉禪沒跑幾步,一豹首環眼的魁梧将領攔在身前。
“你們哪裏也不能去。”
張飛也來了?
尚香心中暗叫不好。
居桃哪裏是張飛的對手?遑論還抱着個七歲孩童。當下便被打倒在地,張飛一把奪過劉禪,道:“果真如軍師所料!”
“娘親——放了我娘親——”劉禪不懂為什麽子龍叔叔和三叔會和娘親打起來,只怕傷了娘親,哭喊着讓他們停下。
尚香已逐漸落了下風,趙雲的槍尖在她咽喉處停滞一瞬。尚香抓住空隙,拍開銀槍,朝前跑去。
“郡主快走——”凝霜橫刀進來。
趙雲未再動作,張飛卻還想阻攔。奈何凝霜拼命攔着他,不顧身受重傷。
張飛嫌煩,把劉禪往懷裏一按,一矛刺穿凝霜胸膛。
“也是個忠仆,”張飛踹開她的屍體,“子龍,你為何不攔?”
“軍師只說要我們留下二公子……二公子已經搶回了。”
“孫夫人自是也得留下!做個人質也好……诶,算了。來不及了——”張飛拍了下劉禪,道,“別哭了,吵死了。”
先前東吳武婢和吏兵已破開重圍,尚香等人也在接應下上了船。如今船加速開動,離開岸邊。
耳畔只有滔滔江水聲和極細微的哭聲。
尚香站在船尾,看到凝霜慘死的畫面,閉上雙眼。
“郡主不必難過,她……圓滿完成了任務。作為陸家死士。為命令而死,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耳畔,一男子聲音傳來。尚香轉身,只見那說話的扈從身着青色布衣,手提一盞蓮花燈,模樣似曾相識。
“凝霜……是陸家死士?”尚香問。
“她本名陸凝霜,隸屬吳郡陸氏……”那扈從言罷,鄭重行禮道,“小人吳郡陸申,在此恭候多時。奉主君之令,願為郡主執燈引路,照亮歸途。”
“陸伯言早就算到有這一天嗎?”
陸申沒有說話。
尚香仔細想了想,忽然自嘲地笑了。她早該想到的,在凝霜多次說:“郡主,主君吩咐過,若你想回江東,奴婢會全力助你”之時。
她的二哥,怎麽會不榨幹棋子最後一絲利用價值便收手呢?
就像這次,雖如約接她回吳,卻仍不忘命令她帶走劉禪,哪怕明知這樣會觸發最猛烈的阻攔,也不惜将她置于險境。
雖然不願這麽想,但尚香明白,如果凝霜只是二哥的人,那麽,命令保不準是“全力保護郡主”,還是“全力帶走劉禪”了……
尚香毫不懷疑,如果她死了,孫權會像任何一個平凡兄長那樣傷心。但他就算重來千百次,也還是會這麽選。畢竟,他一直是那樣精明算計的人,将孫氏利益置于一切之上。作為廢棋的郡主,作為質子的劉禪,于孫氏,自然是後者更重要罷?
“凝霜是陸氏死士之事,絕不能外傳,尤其不能被吳侯知道。”尚香道。
世家大族的耳目遠比她想的更多。若是被孫權知道他的情報機構裏也有陸氏的死士,只怕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陸申似乎猜到了尚香的顧慮,道:“郡主放心,陸氏絕無不臣之心,凝霜是唯一的特例,也是意外而成……此事,知之者甚少。”
尚香沉默許久,還是沒忍住,問:“你家主君……這三年來,過得可好?”不待陸申開口,尚香看向匆匆逝水,補道:“我不是關心他,只是,這次我欠他和陸氏一個人情,在考慮如何還清而已。”
“那請恕小人無法回答。郡主應該知道:主君襄助郡主,不為任何人情。”陸申垂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