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紙落煙雲
紙落煙雲
顧生嫣畫的是竹子,惟妙惟肖。墨色時重時淡,恰到好處,一雙鳥兒站立在竹枝上,相互依偎,畫面清新靈動。
陸議道:“阿嫣畫得很好。”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笑道:“伯言哥哥,你知道我畫竹子時在想什麽嗎?”
見陸議不開口,顧生嫣道:“伯言哥哥,我父親很欣賞你,自小,我便聽着你的故事長大。無論是你支撐陸氏綱紀門戶,還是後面你赈濟海昌、征讨山越的事跡,我都耳熟能詳。在我心中,你便是那墨竹,君子氣節,謙謙有禮。”
顧生嫣垂眸,臉頰飄上兩抹紅雲:“顧陸兩家有聯姻的傳統,你也知道……”
“我當然知道,”陸議微微嘆息道,“阿嫣,我不想誤了你。”
“怎麽能叫‘誤’呢?”顧生嫣急道。
“議早已心有所屬。”陸議道。
顧生嫣咬着嘴唇,道:“我知道。可是她即将嫁作他人婦,不是嗎?”
陸議面色微冷:“族老告訴了你多少?”
“不只是族老,子璋表兄也告訴我許多,包括那封侯府來信……顧陸兩家都這樣極力撮合我們,”顧生嫣擡眸看他,“伯言哥哥,你就這麽讨厭阿嫣,不惜與兩家為敵嗎?”
陸議忽然問:“你方才說,什麽侯府來信?”
顧生嫣道:“就是去年冬月,你出征山越時,那封侯府來信啊。子璋表兄與我描述,我就知道這封信不同尋常。”
見陸議神色有異,顧生嫣細細道來:“我常觀父親處理公務。子璋表兄未曾入仕,不知公文都有專門的蠟封,那封信件必是私人來信。而對于你的稱呼‘海昌縣令屯田都尉陸議伯言’,也不符合衙門慣例。如此,身居侯府,并未入仕,能調動驿站資源,寫信之人,也就只可能是她了……由此觀之,她也有意于你吧。”
“我并未收到什麽信件。”陸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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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生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子璋表兄同我說過,他将信件放在公文中……”
話音方落,陸議已飛奔出去,只留下一臉茫然的顧生嫣站在原地。
*
府吏站在一旁,愣愣看着陸屯田從木櫃裏翻找封存的資料。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被百姓美譽為“陸神君”,那個面對兇惡的賊寇都面色淡然的主君,如此倉促失态。
待陸議在公文夾層中翻找到信封一角,動作放緩,拿出信件,“海昌縣令屯田都尉陸議伯言親啓”幾個端正的墨字映入眼簾。他顫抖着手取出黃帛,那份塵封的心思也展露在他眼前。
“與伯言書。冬月廿三,尚香白。
“自我不見,于今三年。歲月易得,德音不忘。昔年災禍,多罹其難。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與君同游,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守。《詩》雲:‘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君若有意,一月為期。賜複為盼。必不負相思意。尚香白。”
正文的墨字一筆一劃板正,陸議可以想象到她在燈前伏案執筆,落筆審慎而誠摯。
這封信的內容,直接坦誠她的心意,不加絲毫掩飾,可謂大膽駭俗。可是,出自她之手,又顯得真情流露,理所當然。
陸議不覺露出笑容,緊緊攥着黃帛的一角,激動起身來回踱步,如釋重負。原來,尚香心中是有他的,那些共同的記憶不止在他腦海中熠熠生輝。
可是随後,他僵住了。呼吸慢慢變得沉重。
一月為期,這麽說,他在不知覺中錯過時間。而那之後,尚香和劉備定親。他忽然明白,再次相見時,尚香的冷漠和決絕。
從一開始的拒絕見面,到退還“賀禮”,再到……
“陸伯言,我曾經有一個很喜歡的人……”香爐裏的沉香靜靜燃着,她的聲音過分單調,“我從未後悔過愛慕他,只希望,從此以後,他能和所愛之人白頭偕老,攜手一生。”
之前草蛇灰線的一切豁然貫通。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那一盒碎玉,并非他想的,是她愛慕劉備,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而是說,她喜歡他的心情,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從此兩寬。
陸議皺起眉頭,胸口隐隐作痛。
他太了解她了。
她的倔強八匹馬也拉不回來,一旦下定決心,便不會再回頭。
陸議忽然感到肩膀沉重,竟然再拿不起那一紙信箋,他雙手耷拉在身側,有些出汗。第一次感到絕望。
亢龍有悔……亢龍有悔。
“主君。”陸申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後,開口喚到。
“陸申。我想再去一趟吳侯府上。再去一次……”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主君,這又是何苦呢?你先前便說過,吳蜀聯姻之事,勢在必行,不是嗎?”陸申勸到,“況且郡主的态度,你也知道,不如放眼當下。”
陸議來回踱步,忽然開口問:“連你也希望我與顧生嫣……?”
陸申搖了搖頭:“非也。只是主君現在還沒冷靜下來。無論之後主君怎麽選,小人都會是主君最忠實的擁趸。”
“你覺得我會怎麽選。”
“這并非小人可以置喙的。”
“陸申。”
“如果主君真會選顧小姐,也不會孤身至如今了,小人自是希望主君能得償所願的,”陸申垂頭道,“可是,既已無緣,也許,不得不……”
“無緣,果真無緣麽?”陸議閉上眼眸。
思索片刻,他道:“天下大勢,三足鼎立,互為犄角,變化萬端。自赤壁一役後,曹操元氣大傷,無力南下,只留曹仁據守江陵。失去了共同的敵人,劉備趁機掌控荊州實權,吳、蜀之間必有一争……”
“你覺得,到時候聯盟破裂,吳侯會如何待尚香?”陸議問陸申。
陸申思考片刻:“郡主是吳侯的親妹妹,更是我江東郡主,絕不能為蜀地扣押。”
“所以,并非無緣,”陸議握緊了黃帛,“無非是再等幾年,或者十幾年,大不了皓首蒼顏……我等得起。”
“主君,郡主真的這麽好,值得你等這麽久?”陸申忍不住問。
“陸申,你不明白。我遇見她,太早了。”陸議道。
早到,之後遇見的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就算如此,也可先納妾吧?”陸申問。
世家子弟大都妻妾成群,像陸議這般獨身一人的極少。也有人因為戰亂延後成親,但納妾、去秦樓楚館消遣則是必不可少的。
“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愛是很奢侈的,”陸議微微勾起唇角,有些自嘲,“要想看透別人的算計,心要更狠、更髒。到最後,自己也近墨者黑,迷失本心,直至敗絮其中。太多人一輩子成親、納妾、生子,不過徒為利益和欲望。見異思遷,朝秦暮楚,永遠不可能得到真正安寧的幸福。”
陸議轉頭望去,紅木雕花窗柩後,庭院上空那一方天空蔚藍,秋高氣爽,萬裏無雲。
“她值得世間獨一份的愛。恰好,我給得起。”
待到孟冬來臨,天氣轉冷,便是她出嫁之日吧。
*
冬月十二日,一大清早尚香便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一層層精致華美的婚服。玄衣绛裳,均盤有金銀絲織就的鳳鳥紋,是由吳地最手巧的二十個繡娘,繡了足足十個月才繡好的。系帶、整理無比繁瑣,忙得三四個侍女團團轉。
待穿好後,深淺不一的金銀絲線呈現出漸變的光彩,就如鳳羽一樣璀璨奪目。
尚香坐在鏡前,任由喜婆為自己梳妝打扮,剃去本真的遠山眉,用眉黛畫上細長妩媚的蛾眉,将所有發絲盤起,梳成婦人的大手髻,加以金步搖、流蘇簪珥。
“尚香。”孫權擡腳進來,見她正梳妝,便在一旁等候。
“二哥,有何要事?”尚香微微側頭望他。
孫權有些看呆了。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沒想到一向不喜紅裝的尚香打扮起來如此美豔。
他緩了緩,道:“本是該匡弟送親的,可是,他的身子骨你也知道,昨晚不趕巧受了風寒。恐怕,得換個人了。”
“好。”尚香的語氣淡淡的,仿佛在講無關之事。
“事态緊急,此人須儀表堂堂,沉着機敏……依我看,不如就陸伯言吧?”
尚香一怔,問:“他也在此處?”
“你的婚宴設在侯府,諸部屬均至。”
尚香擡眼望孫權:“二哥,為何偏偏是他?”
“先前城中謠傳你和他有私情。若陸伯言親自送你出嫁,此謠言必不攻自破。”
尚香微微笑了:“還是你們想的周到。”
她垂眸,定定拿起一片金花胭脂,雙唇微抿,良久,朱唇輕啓。
“那便讓他送親吧。”
建安十四年冬月十二。江東郡主孫尚香出嫁漢室宗親劉玄德,徙車百輛,紅妝千裏,極盡奢華。
青色傘蓋儀仗隊開道,随行車隊設儀仗、行幕、步障,孫尚香坐在妝花雲錦蓋車輿之中,盛飾執劍,晔如春華。挑開繡額珠簾,回望江東。
道路兩旁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皆探頭探腦,期望一睹郡主芳容,此刻,見她挑開珠簾,大喜過望,呼朋喚友。待目光落到她身上時,不少人張大嘴巴,一動不動,似是看呆了。
尚香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一旁居桃問:“郡主,可有何問題?”
在一片鑼鼓喧天,歡聲笑語之中,唯有陸議騎着紅鞍白馬,跟在馬車旁,清冷儒雅,身姿挺立,沒有看她一眼。
尚香的目光停留一瞬,欲言又止,放下珠簾:“沒什麽。”
不重要的,她心意如何,在這場聯姻中,從來無關緊要。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待到馬車停下,尚香聽到馬車外響起陸議和別人的交談聲。
送親和迎親的隊伍交接了。
“郡主。”他在車外喚到。
居桃忙挂起車簾,扶着尚香下馬車,衣着太過繁瑣,尚香只能小步挪動,忽然另一只手攙住她的左臂:“郡主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