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舒縣舊事
舒縣舊事
不知何時下起了蒙蒙細雨,初冬的雨帶了刺骨的寒意,北風一吹,冷徹心扉。庭院中,陸議久久矗立,雙眼緊閉,抱着木匣,身體有些發顫。
陸申第一次見陸議如此失态,忍不住開口問:“主君,你當真要看着郡主嫁給劉玄德嗎?”
“她已經下定決心了。”冷靜下來,陸議緩緩睜眼,墨眸中盛滿被攪碎的幽深,零星的雨點落在頰邊。
木匣內,是碎裂的玉劍飾。她既然抱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思,和他訣別,那麽,他的信她多半是不會看的了,就算看了,也不會回複。
碎裂之物無法複原如初,也就是說,此事,已無任何轉圜餘地。
“在她心中,她首先是江東百姓的郡主,是吳侯的妹妹,然後,才是她自己。”陸議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她的執念和執拗。只是,他已沒有立場再為她做任何事。
門外,他茕茕獨立,門內,她無聲哭泣,彼此傾慕的一雙璧人,只能隔着一扇閉合的紅木雕花宮門,永遠錯過。
命運依舊輪轉下去。
陸瑁的妻子平安生産,誕下一個男孩,取名陸喜。
陸瑁将襁褓中的嬰兒抱在懷中,忽然想,此刻,兄長應當看過那封信了罷?
然而,他并不知道,當日他随手一放的信夾在公文中,被小吏收到庫中存檔,連同寫信之人那份未曾傳達的隐秘心思,一并塵封。
半年後,海昌陸府。
“伯言,顧邵有個族妹,自名生嫣,及笄兩年了,雖是旁系,但出落得極好,與你很是般配……”陸家族老道。
陸議正看着書,以手撫額,無奈地搖搖頭:“族老,您怎麽又……”
“我知道你想娶那孫尚香,”族老坐在陸議對面,道,“可她已經同劉玄德定親,伯言吶,有時候,你就是太固執了。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莫說陸靈嫁給顧孝則,你的從父姑母嫁給顧元嘆,就是再往上數幾輩,顧陸兩家都有姻親,你娶顧氏,必當傳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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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同故人有約定。”陸議只埋頭看書。
“約定又如何?莫非你此生都不娶妻不成?”陸家族老抖動着白色的胡須,道,“你還記得你當時怎麽勸我同意的嗎?”
陸議微微沉默,正欲辯駁,忽然耳畔響起清脆的女子聲音,如一串銀鈴:“伯言哥哥!”
一少女帶着丫鬟快步進來,她身着淡紫色繡聯珠紋複襦,頭挽椎髻,簪木槿花,旁插金爵簪,顯然精心打扮過,圓臉,修眉聯娟,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清澈而靈動,秀氣的鼻下,塗着唇脂的櫻桃小口微張,福了福身,甜甜喚到:“伯言哥哥,族老,阿嫣這廂有禮了。”
“阿嫣來了啊,”族老看到天真無邪的少女,不禁也笑了,“伯言,你可不是第一次見她哦,好好敘敘舊。說起來,阿嫣也頗通琴棋。”語罷,同侍衛使了個眼色,便下去了。
陸議有些頭疼。他的确不是第一次見顧生嫣,在五六年前,顧邵和陸靈成親時,他曾與她打過照面。當時她豆蔻年華,探頭探腦,不顧禮儀盯了他好一陣子。
顧家書香門第,女眷皆是知書達理,穩重端凝。養出這般活潑的女孩倒是少見,給他留下了些許印象。
大概是令他想起了某個人的緣故。
“伯言哥哥,告訴你個秘密,方才族老說我頗通琴棋,其實,我最喜歡的,是畫。”瞥了眼陸議,顧生嫣臉頰微微發燙。
“是嗎?”陸議問,他垂眸看書,道,“公務繁忙,恕議無暇陪同。府上景色尚可入眼,若有所需,只管向陸申提便可。”
顧生嫣鼓了鼓臉頰,道:“那,我要紙筆!”
陸議仍捧卷,陸申為顧生嫣找了筆墨紙硯來,她毫不客氣地坐在陸議對面,讓丫鬟研墨,掭筆就開始畫畫。
陸議正捧着《春秋》,書中內容他已倒背如流,其實哪裏是讀書呢,不過是找件事情來分神罷了。想着想着,似乎看到一個和顧生嫣很像的小姑娘。
“不準你們欺負小鹿。”她梳着雙丫髻,着青色布衣,背影比他稍高,聲音很稚嫩,面對五個比她高大的男孩,話語卻堅定不容拒絕。
那是中平六年的事了,那時陸議不過七歲,随從祖父陸康在任所舒縣讀書。陸議機敏聰慧,夫子上課講的內容,他下課便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連意思都能解釋明白,夫子非常欣慰,當衆表揚陸議。陸議那時候也輕狂,掩不住驕傲和笑意,做完功課,收拾書本便要回家告訴從祖父。
不料,他久等的書童不至,等來的竟是五個比他年長的學子。大的約莫十五六,身高已有七尺,最小的也比陸議大三歲。一群人将他包圍。
“看他瘦的,我一巴掌就能扇倒。”大個子摩拳擦掌道,随後響起一陣哄笑聲。
“讓開。”陸議察覺到幾人的不善。
“想走?呵呵,效仿一下淮陰侯韓信,我就放你離開,”為首的錦衣少年比陸議高出一個頭,他分開雙腿,往陸議身前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的胯-下,叫嚷,“來啊,今日課上夫子提問時,你不是對他的事跡應答如流嗎?來啊——”
其餘人皆找好視線空曠的位置,快活地等待好戲。
陸議雙唇緊抿,撩起袖子,仰視衆人,眼神冷酷:“你再說一遍。”
錦衣少年被他眼神一剮,一時語塞。高個子接道:“喲,這新來的還會瞪人啊。”
為首的錦衣少年這才緩過神來,嗤笑道:“不知從哪來的野種,沒爹沒娘,還貫會賣弄。”
陸議攥着書囊的袋子,雙拳緊握,指節咔咔作響。
“诶,你們說,他父母不會是他克死的吧?”有人問。
話音方落,那人便大叫一聲:“啊——我、我的鼻子——”
衆人紛紛望去,只見陸議的書囊甩落在地,露出一本《春秋》,那人則捂着口鼻連連後退,不住地嚎叫,大片鮮血從他指縫間湧出來。
“快,快教訓他!”
剩餘四人包圍陸議,一陣拳打腳踢。
陸議的反抗狠戾,算準了弱點,一人打他左臉,他便肘擊那人下颌,高個子踢他左腿,他便撞向那人右膝,讓他失衡摔倒在地。
然而,陸議畢竟只有七歲,就算再狠,也抵不過他們的圍攻,被他們打倒在地,拳腳相加。
此時,一個女孩的聲音傳來:“你們在幹什麽,快停下——”
“嘶——誰咬我——”錦衣少年拽着右手痛呼,手背上赫然一排紅色牙印。
轉頭望去,只見小姑娘梳着雙丫髻,發髻上纏着紅色發繩,臉龐圓圓,一雙杏眼,身着灰色布衣,正退開幾步,用右手袖子抹了抹嘴角,收回來,雙手叉腰道:“本小姐罩着的人,你們也敢動?”
“小姐——”她身後,陪讀丫鬟怯懦地喚道,似是想拔腿跑掉,又放心不下她,正抱着木劍進退兩難。
“什麽小姐?”剛被陸議撞倒的高個子一瘸一拐,從地上爬起來,“不過是四五歲的小丫頭片子。”
錦衣少年痛得呲牙咧嘴,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給我打!”
于是幾人舍下陸議,朝小姑娘走去。
小姑娘拿過丫鬟抱着的木劍,忽然望着他們身後,驚喜大叫:“大哥、三哥——”
“嗯?”幾人轉頭朝背後望去,就在這一剎,錦衣少年痛叫一聲,捂着胯部倒了下去,聽得幾人一陣後背發寒,身下一涼……
“胯-下之辱,是這意思嗎?”小姑娘眨巴了幾下眼睛,抽回木劍。
其他人對視一眼,朝小姑娘襲去。
小姑娘借着瘦小,從兩人之間竄了出去,喊道:“大哥、三哥!”
“你以為我們還會上當嗎?”高個子嗤笑一聲,一拳就要打向小姑娘的臉。
卻不料,他的拳頭落入一人之手,再也動彈不得。
時年十二的孫策接下大個子卯足力氣的一拳,神色輕松,笑道:“怎麽,要和我比比看嗎?”
“唉,香香,你怎麽又打人了,”孫翊則跑到尚香面前,“你追着我們打就算了,打別人家的孩子,母親知道會生氣的!”
“我……”尚香正要辯解,目光觸及陸議,忽然頓住。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爬了起來,右眼淤青,左臉腫大,嘴角還有幾絲血跡,他喘着粗氣,一瘸一拐走到她和孫翊前方,将他們護在身後。
那幾個少年對視幾眼,他們先前已經負傷,孫策和孫翊加入後,情況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只好咬牙抛下一句:“你們等着!”便灰溜溜離去。
“等着就等着,”尚香嗤笑一聲,轉向陸議,“喂,你叫什麽名字?”
那時,暮春三月,春日融融,草長莺飛。
陸議被陽光晃了眼,垂頭道:“叫我‘小陸’就好了。”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沒受傷的地方都灰撲撲的,可她雖發絲稍顯淩亂,幾绺垂在額上,卻面容紅潤,一雙杏眸清澈得能望到底。
“好啊,小鹿,”尚香不假思索道,她向陸議伸出右手,“你就叫我小姑娘吧。”
她攤開手掌,上面躺着一塊幹淨的繡帕。
陸議接過繡帕,和尚香對視,下撇的嘴角忽然揚起,展顏一笑,算是打招呼。
“伯言哥哥?伯言哥哥——”顧生嫣的聲音把陸議從回憶中拉出來。
她拿起畫卷,笑道:“阿嫣畫好了,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