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心匪石
我心匪石
“‘止戈為武’,戰争,是為了不戰,”她忽然出聲,“既然舍我一人的幸福,便能兵不血刃換得江東安寧,那又有何不可呢?況且,我身為江東郡主,自當在此時挺身而出。”尚香的語氣極為平靜、克制,甚至像說和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只是暗處,一滴清淚順着她的眼角滑下,落入鬓邊,在臉頰留下一道淚痕。
“香香,我很高興你能想通,”孫權道,“其實,那劉玄德和你倒也匹配,弘毅寬厚,長相周正,又是漢室宗親。雖然年紀大了些,但英雄不問出處,自也不問年歲,他閱歷深,定能好好照顧于你。幾個月前,他在長坂坡不幸失去了兩位夫人,如今娶你做續弦,定然會将這份愛補償在你身上。”
尚香右手快速擦了下眼角,擡起頭,木然地聽着,孫權也知道她在出神,仍不住地說着,不知是為了安慰尚香還是安慰自己。
“我相信他日後必定大有作為,絕不會委屈了你……你未定親,他亦待娶,如此說來,你和他豈非是佳偶天成?”
“二哥,我累了。先休息了。”尚香道。
孫權道:“你放心,嫁妝和排場不會虧待了你。”
“嗯。”尚香應了聲,孫權不知多久離開的。
“郡主……”居桃試探着喚道。
尚香正無聲地落着眼淚,她撇頭躲過居桃的視線,問:“我和陸伯言的事情,是你告訴我二哥的?”
“不是,奴婢送信到驿站的時候,只是察覺到有人跟蹤,但也不确定。”居桃低頭道。她明白,這樣的言語是蒼白無力的。她拿不出任何證據。
“我信你。”尚香想也沒想便道。她已經失去陸議,不能再失去自幼一同長大的居桃了。
她起身,将書案上攤着的那本《詩經》收了起來。自從陸伯言說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那句後,她便問了其他人,找到了出處,開始惡補《詩》。現在看來,是沒有必要的了。
或許,像她這樣的人,生命裏是不該有詩的。
此後幾日,納采、問名、納征、請期,六禮之五一樣樣走過流程,聘禮送入侯府,聘書、禮書皆已簽下,這門親事便算板上釘釘,只待迎親。婚期定在明年冬月十二,據說是個千載難逢的良辰吉日。
尚香有些恹恹的,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甚至覺得不知饑餓,就算不吃飯也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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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持續到顧邵順路來看她。
尚香出門見他,顧邵年紀輕輕卻隐有白發,面色滄桑,身形瘦削,道:“孝則清瘦不少。”
顧邵行了一禮:“聽聞郡主将嫁給劉玄德,我是來送賀禮的。”顧邵對她的稱呼生疏,尚香倒也理解,畢竟,他說過要向她提親後不久,便娶了陸靈,還生了顧承、顧譚二子。
“當年,是我辜負了郡主。”顧邵雖言送賀禮,卻聊起舊事。
當年他回家向父母提起,不料,他母親一聽是孫尚香,便以死相逼,他也才了解到外祖父與孫策的龃龉。
他向來孝順,最終,迫不得已,在父母的操持下娶了陸靈。
“不,孝則從未辜負我。而今,陸靈妹妹一切可好?”
“她都好,我倆相敬如賓。”顧邵語氣隐隐有一絲苦澀。
“那便好,”尚香用漫不經心的語氣道,“說起來,陸伯言是你表兄吧。他至今竟還未娶親呢。”
“表兄心有所屬,等了那女子十餘年。”顧邵道。
“哦?”尚香挑了挑眉。
“我多年前聽他提起過,他們是幼時結識的,那女子是舒縣人士。”
後面怎樣同顧邵作別,又是怎樣婉拒他的賀禮,尚香已記不清了。原來這些年,這些天,一直是她在自作多情。
多可悲,又多可笑。
另一邊,陸議親自率兵讨伐藏身險境地區的亂寇,所到之處無不降服歸順,他的士兵已有二千多人。待平定潘臨之亂,回府上沐浴休整一番,陸議便攜帶木匣,馬不停蹄地趕往吳縣,直奔侯府。
待遞交名帖後,陸議在門外等待一陣,卻聽侍衛回禀說:“不見。”
一種不詳的預感籠上他的心間,他道:“煩請再通禀一聲,在下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盡快見到郡主。”
侍衛倒也眼熟陸議,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急切,便為他再次禀報。
旁邊有幾人閑聊起來:“聽說現在就開始着手準備了……”
“那是,劉玄德要娶的可是我江東郡主,不得好好用心籌備?”
陸議微怔。劉玄德娶江東郡主?莫非……
“進來吧,陸屯田……陸屯田?陸大人——”那侍衛喚了幾聲,陸議這才回過神來,深一腳淺一腳往裏走,只希望是自己聽錯了。
侍衛引陸議到了書房,他一進去,便見尚香跽坐案幾前,一旁,沉香的煙霧袅袅升騰,餘灰垂死掙紮。
煙霧模糊了她的面容:“伯言,你還是來了啊。”
陸議将木匣和信輕手放在尚香面前,道:“議來晚了。”
她忽然笑了:“伯言,送賀禮遣人交給侍衛便是。何苦親自前來?”
陸議敏銳捕捉到“賀禮”二字,脫口而出:“你當真同劉玄德定親了?”他花了好大功夫,才讓這句話聽起來一如既往的平靜。
“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一個當世英雄來娶我,如今,我等到了。”尚香挪開目光,話音裏似乎有很多鬼影子。
陸議垂眸,也對,劉備劉玄德,漢室宗親,手下英才雲集,只待成就一番枭雄之業,只有這樣的英雄才同她門當戶對吧。
“賀禮就不必了,伯言的心意,我收下了。”她把木匣推還給他。精心打磨抛光過的木匣在桌面上挪動,聲音卻很沉悶。
尚香的目光投在木匣旁的信件上,信封上一個字也沒有。這便是陸議的回信?
她拿起信件,正要拆開,手指卻頓住。一封逾期的回信,已經說明了他的态度,更何況他是帶着賀禮來的,那麽,信的內容,也不難猜到了吧。
陸伯言竟然親自上門來謝絕她。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陸議見尚香拿起那封信,似是要拆。他喉頭幾滾,心跳加速。從兩人幼時相遇,再到八年前的重逢、錯過,傾慕、相惜,所有的情感,他都隐晦地寫在信中。
他很想知道,尚香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他甚至有些瘋狂地想,只要她點個頭,他會不會抛卻向來的冷靜自持,舍下家族的重擔,搶親帶她走——那些黑暗中的情愫枝蔓橫生,太久太久,如今即将得見天光,就算,最後在陽光下消散,他也無憾了。
孫尚香随手把信放到一邊。
陸議驚詫問到:“郡主不看看信的內容嗎?”
“以後會看的,”尚香擡眸道,“反正,裏面寫的,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吧?”
見陸議仍站在那裏,尚香問:“伯言可還有要事?”
陸議定定看着她,眼神黯了黯,無數盞星光熄滅。
“議,恭賀郡主得償所願,恭祝郡主和夫君白頭偕老,恩愛不疑……這水晶蓮花燈,是,賀禮,還請郡主收下。”
尚香擡眼看向陸議。她感覺陸議向來冷靜的面具好像裂了一道縫,她感覺他好似用不屬于自己的聲音說着反話,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陸伯言完美下的裂縫,就在她的面前。
尚香發出長長的、低沉的嘆息:“你就這麽想我收下它?若我偏不收呢?”
陸議忽的擡頭,不顧禮數地望進她的眼睛。
“那,議便一直等着。”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叫嚣,說啊,再不說就沒機會了。說你暗中為她做的一切,說你自從打造出它的那一刻起,就從沒想過把它送給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說它本不是賀禮,而是聘禮。
可他到底什麽都沒說。
尚香靜靜同陸議對視,他眼中好像有濃重的迷霧,撥開後,是悲哀,是固執,是愛,恍惚望見她的倒影。尚香心尖微顫,在這一刻,腦海無數的電光火石間,她忽然直覺,或許這件事情另有隐情,或許兩人彼此相愛卻又錯過,或許……
她啓唇欲問,又止。
這樣想,太自作多情,也太痛苦了。
她要嫁給劉玄德,就不能再想下去。
因為克制,尚香的話音起伏顯得過分單調、平淡:“陸伯言,我曾經有一個很喜歡的人,我等了他太久太久。可嘆到底有緣無份。我從未後悔過愛慕他,只希望,從此以後,他能和所愛之人白頭偕老,攜手一生。”
陸議突然僵住,她為何突然對他說這些?為何先前不見他?為何,神色如此冷漠……
他心間隐隐湧上一種猜測,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錯過了。
尚香也取出一個木匣:“這件禮物,是大哥送給我的,我珍之重之。現将它轉贈給你。便當做是回禮罷。”
陸議正要打開匣子,手卻被尚香按住。陸議擡眼看去,她卻縮回手,面色晦暗,道:“伯言何不回去再看?你若看到匣中之物,便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那麽,議告退了。”陸議行了一禮,極珍重、極慢。
“此一別,便是永別,八年友情,伯言可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尚香叫住他,當說出“友情”兩字時,她忽然感到渾身發冷。
陸議的眸色變了變。
“郡主,議想說的,都在信中了。”
他拿起木匣,轉身離去。
尚香站起來,目送他走遠。
随着門被阖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她皺起眉頭,視野逐漸模糊,終于再也壓抑不住,彎下腰,捂着胸口。
“郡主?”居桃喚到。
“我沒事。只是,風迷了眼。”尚香的淚水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
吳蜀聯盟需要這場聯姻,孫權和劉備需要這場聯姻,而這要用她的一生來償付。
她想若無其事地斬斷前塵,可到底,還是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