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遺失之音
遺失之音
尚香平日并不妝扮,連發髻也不過是最利于行動的束發。她急匆匆坐下,居桃把她頭發打散了,用紫檀木梳一下下栉好,尚香則翻起妝奁,揀出一對明月珰來,發簪卻始終拿不定主意,或嫌太素淨,或嫌太豔烈,或嫌色彩不配今日衣裳,最後挑出兩支。
“居桃,你說是這只雲紋玉簪好看,還是那只累絲金簪好看?”
“那得看郡主要去見的那個人,是怎樣的了。”
尚香想了想,默默揀出那只玉簪,把玩一陣,入手溫潤,鳳鳥卷雲紋雕刻得流暢而精細。
居桃問:“郡主可要修眉?”
“不必了。”尚香道。她生得天然的遠山眉,她認為是自己的特色,惜之愛之,若真如時興修成細長的蛾眉,倒是失其本真了。
待梳妝罷,尚香對鏡自顧,十分滿意,這才理了裝束起身,深呼吸一口氣,施施然朝院中走去。
然而,她遠遠便發覺身形不同,可是,除了陸議,又會是誰呢?尚香頓了頓腳步,仍朝前走去,只見亭中那人着蜀錦,面容十分眼熟,兩鬓微白,雙耳稍大,雙臂亦較常人更長,氣度從容不迫,正是劉備。
尚香微怔。
劉備看清尚香,亦微怔,道:“那日在赤壁所見之人,果真是郡主。”只不過前兩次相見,尚香均作男子裝扮,劉備雖然明白她長得不差,卻也不知好看到這種程度。
尤其是當尚香換上女裝,精心打扮,那種驚豔和初一瞥時雙目的柔情,與戰場厮殺的英勇反差太大,劉備不禁心弦一動,餘音久久繞梁。
尚香秀眉微蹙,道:“劉豫州是來見我二哥的罷?”
劉備道:“确乎如是,侍衛方才去通禀了。”
“原是如此,”尚香道,“是侍衛弄錯了。”語罷,便要告退。
忽然孫權的聲音遠遠傳來:“小妹既無事,便陪我和劉豫州看看這侯府景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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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香擡眼,只見孫權帶着扈從快步走來,不過片刻,便來到兩人面前。孫權道:“劉豫州實乃當世英雄。你不知道,我小妹自幼便最崇拜英雄豪傑了。”
另一邊,海昌縣。
陸議正将一封信放入木匣中。匣內,紅色綢緞之上,一塊巴掌大小的水晶蓮花正靜靜躺在上面,晶瑩剔透,折射出紅色的光。
“兄長,你可是要寄信?”陸瑁道,“前些天連日陰雨,山有滾石,堵塞了驿道。驿站派人清理了有一陣了,約莫快好了。”
“怪不得我月餘未曾收到吳縣的書信了,”陸議道,“不過無礙,若得勝歸來,我會親自趕去吳縣,将此物交到她手上。”
“說起來,兄長,我真佩服你,連族老都能說服。”陸瑁道。人是越老越頑固,先前族老反對得多激烈他不是不知道。現在倒是默許了。
“比誰更執着罷了。”
“的确執着,和那些反對之人僵持五年,我可做不到。”
“五年?”陸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五年能換來族人的祝福,也好。”
“行了行了,你無非是擔心那女子日後做了陸氏主母被族人孤立吧?別以為我不知道。說起來,她到底是孫氏哪位女子啊?是在富春的宗親嗎?”
陸議考慮過,若是親事不成,豈不是于尚香名聲有損?是故他并未聲張,只言是孫氏女子。他岔開話題,道:“子璋,娣婦已懷子七月了罷,你不在府裏照顧她,往我這裏跑?”
“這不是兄長要入會稽征讨山越了嘛?那賊首潘臨,一直是地方上的禍患,多年來官府不能将他擒獲。兄長可有何妙計?”陸瑁問。
“這些人,或為躲避戰亂,或失去土地流離失所,不得不入山為寇,不止會稽,吳縣、丹楊等地皆有之。若只是想單純的剿滅,他們自然不會臣服,而是千方百計逃脫,卷土重來。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深入險境,利以誘之。”陸議道。
陸瑁雖寄養在從叔家,未同陸遜一起長大,但也對這位親兄長頗有了解。知道他這麽說必是胸有成竹,便稍放下心來。
“兄長此去,幾日能歸?”
“快則五日,慢則月餘。”
午後,陸議整肅過部下招募訓練的一千名新兵,便率隊出發,他走後不到一炷香功夫,有驿使前來送信。
陸瑁見那驿使滿頭大汗,神色匆匆,便問:“可是有陸議陸伯言的信件?”
“是的,是侯府來的,囑托小的一定要親手交給陸屯田。”
“不巧,他不在府上,”陸瑁道,“這樣吧,你把信交給我,他是我兄長,待他回來,我轉交給他。”
驿使雙手将信件呈交給陸瑁,道:“也只能如此了,有勞先生。”
陸瑁接過信件,忽然想起,陸議歸來之際,他極有可能在陪臨盆的夫人。可能無法第一時間交給陸議,吩咐下人,又怕靠不住。他拿起信件看了眼,信封上無非是“海昌縣令屯田都尉陸議伯言親啓”之類的話。
陸瑁倒也無意私拆他人信件,想了想,從侯府寄來的,應當是公文。他便走向案幾,翻了翻,将信件放在那一沓公文的最上方。正要離開,又想,這信件很輕,若是被風吹飛便不好找了。于是他又撿起一卷書,壓在上面。若是陸議回來,以他勤勞政務的程度,定能第一時間發現此信。
*
卻說尚香等待了一月有餘,仍未收到回信,她的心一寸寸冷卻。就算不喜歡,也可直言拒絕,如此做派,實在不似他陸伯言。難道,他竟一句話都不願同她說?這日,她等不下去了,一定要親自去海昌縣找陸議要個說法。
不料方才收拾好行囊,孫權便到了。
“小妹,你這是要去何處?”
“近日政務漸少?二哥倒是有閑心管我。”尚香道。
“都是要嫁人的人了,自然得穩重些才好。”
“嫁人?”尚香睜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嫁給誰?”
難道陸議來提親了?
孫權道:“自是當世英雄了。你不是非英雄不嫁嗎?”
“二哥所言,是何人?”尚香連包裹都忘記收拾了。孫權所言,不似陸議,倒似……
“劉備劉玄德。”孫權道。
“那劉備已經知天命之年,比起父親只小六歲,算我的長輩。我不過雙十年華,怎可……”
“孤已同意。有何不可?”
“不——”尚香道,“我已心有所屬——”
“你心有所屬,可那人心中有你嗎?”孫權冷道,“你天天往驿站跑,拿到回信了嗎?”
孫尚香朱唇微啓,半天沒說出話來。原來孫權早便知道。
孫尚香回過神來,問:“那信的內容,你可看了?”
孫權道:“你是我唯一的親妹妹。”
答非所問,其實已經是答了。
“我是你的親妹妹,”孫尚香凄然一笑,“你怎麽可能不知我心有所屬;你怎麽可以偷看我的信——你怎麽可以問都不問,便把我許給劉備!”
孫權嘆了口氣,道:“小妹,吳蜀需要一個象征,向全天下人表明,聯盟堅不可破。況且聯盟內部還有諸多利弊權衡,這樁親事是最好的選擇,你在劉備身邊,既是我的軟肋,也是我的眼睛。”
孫尚香沉默了。
“小妹,香香,在這世間,我能信得過的,就只有你了。”孫權道。他明白,孫尚香自小吃軟不吃硬,雖然固執,但是內心也有自己的柔情。
于是他又道:“其實,我也有很多難處,沒說出來,只是不想你擔心。建安五年,大哥驟然離去,宗親叛亂,若非我軟禁孫紹和大喬,只怕生亂。你以為我想嗎?建安七年,母親大病時,你以為我不想守在她膝下盡孝嗎?可是,我知道,我必須守住父兄的基業,如此,母親才能安心養病!”
尚香擡眼定定看着他,似乎想穿透他的眼睛,望向他的內心。
孫權道:“還有,那時候,沈家、盛家對你的刁難,我都知道。說起來,若非我處置了盛憲,你三哥也不會被刺……”
孫尚香震驚開口:“你什麽意思?”
“當年大哥平定吳會時,便對盛憲頗為忌憚。我們同盛家的梁子也是那時結下的。吳興沈氏又與盛家有姻親——那沈儀便是盛憲外孫,還同陸績交好。”孫權道。
沈家、盛家?孫尚香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沈回雪、盛千月等人的名字,還有陸議身邊那個眼神充滿怨怼的少年——陸績。
原是如此。
“後來盛千月處處刁難你,我也想為你報仇,便幽禁了盛憲。建安九年,沈友在朝堂公然斥我有‘無君之心’,盛憲暗通曹操,我便趁勢殺了他們。自此之後,沈、盛兩家逐漸衰落。”孫權幽幽道。
“還有此種緣故……”尚香震驚,問道,“那三哥的死——”
“翊弟到任丹楊的第一年,以禮羅致過去盛憲的部下妫覽為大都督,戴員為郡丞。妫覽、戴員親近邊鴻,數次被翊弟責難,于是密謀叛變。恰逢我出征江夏太守黃祖,他們就趁機實行奸計。”
“所以,間接害死三哥的人,還有,你,和我……”尚香喃喃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跌坐榻上。
孫權搖了搖頭,道:“香香,在那時,你我都不知道後來會怎樣。害死翊弟的,是那些懷有異心的世家大族,此次吳蜀聯姻,亦是我孫氏的依仗。香香,若非如此,不知下次遇刺的,是匡弟還是我了。”
“我還要,再想想,”尚香幾分動搖,垂着頭一聲不吭。片刻,她小心翼翼看向孫權,“我寫的那封信,他……是否收到了?”
“自然——我曾答應過母親,讓你自己選擇一回。”
尚香聞言,心口微痛。随即有些自嘲的釋然,也好,既如此,那她就算嫁給劉備,也不算負了陸議吧?
孫權勸道:“其實,在婚姻中,愛是最不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是門當戶對,利益交織。就像母親和父親那樣,相敬如賓。”
孫權不知尚香有沒有聽進去,只見她将快要收拾好的包裹放在一旁的角落,神色幾近搖搖欲墜,便繼續道:“香香,你去赤壁,已經見過真正的行軍打仗了罷。”
尚香沒有開口,孫權負手道:“那你應該知道,戰争給百姓帶來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勝利又如何?只要有戰火,便有犧牲。若無孫劉聯盟,曹操的鐵騎踏破江東,只在旦夕了。”
尚香雙手抱膝,蜷成一團,不禁想起那首铙歌:“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士卒們悲壯的歌聲還在耳畔回響。“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枭騎戰鬥死,驽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耳畔似乎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阿彘。他唱和的時候,笑得沒心沒肺,雙眼眯成一道縫。
尚香埋下頭,忽然想到,她再也等不到阿彘凱旋做将軍了,也等不到他錯愕地發現“好兄弟”竟是女子,取笑一番他的憨傻。他的生命已經永遠斷裂在赤壁之戰。
除了他,還有很多人,還将會有很多人。只要這亂世還存在,這種厄運便會随時降臨在她想要守護的人身上。
在以前,是愛她的父親、大哥和三哥,是見證太多死別,郁結病逝的母親,在以後,可能是二哥、是四哥,是陸伯言,是一個她不認識,但和她一樣,本應該擁有完滿一生的女孩子。
小時候,她只能眼睜睜看着。可現在不一樣,現在,她能夠做些什麽,哪怕代價是她的終身幸福,是生命,又如何?
若有一日能夠親手擊殺這亂世,她不會猶豫一剎,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