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時不我待
時不我待
周瑜聽完部下的彙報,面色微沉,片刻,朝尚香道:“香香,這是個不好的消息。”
尚香擡眸,這些天不詳的預感得到印證,有些發怔。
“他為保護黃将軍而死。身中數箭,墜于長江之中,沒有打撈到遺體。”
尚香嘴唇動了動,過了許久才擠出來一句:“那他的阿嬸怎麽辦?”
“他的賦錢和葬錢會給到家屬。黃将軍往裏補貼了一些,足夠他的親人安度晚年。”
“我不懂,”尚香緊緊攥着棋子,問,“我們不是打贏了嗎?”
“是,贏了。”
“可為什麽,還會有人死,為什麽他會死……我的意思是,他保護黃将軍,立下了戰功,他明明也要當将軍的,為什麽……”尚香有些語無倫次。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她心裏也明白,可是她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無法接受一個經過那麽多苦難依然樂觀善良的好男兒屍骨無存。
“只要有戰争,就一定會有犧牲——香香,你以為,戰争的目的是什麽?”
尚香直視周瑜,道:“或是為了應對強敵,或是為了開拓疆土。”
周瑜搖了搖頭:“‘止戈為武’,戰争是為了守護,守護江東百姓,結束這亂世。當有朝一日看到天下太平,想必也是慰藉這些亡者最好的方式。”
尚香驚訝地擡眸,周瑜的神色有些悲哀,或許也是想起了故人,她移開目光,撿起兩枚黑子,投子認輸。
“公瑾哥哥,也許,有一個地方我必須去。”
尚香剛出門,便同劉備擦肩而過。
劉備默默停下腳步,暗自驚訝:今天的繡花枕頭不太一樣了,那股堅韌似乎有些消隐,多了些悲哀之色。他的面容依然清秀,遠山眉下,眸中似含有難以言說的憂愁,尤其是月色下那一瞥,令劉備記憶許久。其實,說是繡花枕頭,不過是叫習慣了而已。那人算得上有勇有謀,只是長相陰柔了些,似是男生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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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豫州,可有要事?”
“我是來和都督商量應對曹休之策的……”劉備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問,“方才從都督營中出來的那位是?”
“她啊,”周瑜正要搪塞過去,忽然想到孫權那封意有所指的密信,頓了頓,才道,“不知劉豫州可知道,孫将軍有一嫡妹,自幼好觀武事,仍未定親,說是‘此生非英雄不嫁’。”
劉備若有所思地回頭望去,月色照亮雪白的道路,早已不見伊人身影。
*
尚香快馬離開南郡,便直朝吳郡而去。軍中洗沐多有不便,得先回侯府好生梳洗一番,卸去滿面塵土,滿身疲憊,如此,才有力氣應對接下來的事情。
她沐浴後,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裳,仍作男子打扮,在房中翻箱倒櫃,找出不少五铢錢,尚香掂量了一下,盡數塞進包裹之中,又順手挑了幾只金銀首飾放進去。沿着周瑜給的地址,一路輾轉問詢,終于找到阿彘家所在的村落。尚香背着包裹,擡眼看去,只見一片鱗次栉比的茅草屋。正是日落時分,農戶們扛着鋤頭、擦着汗,往屋裏走。
尚香措辭了一陣。等會兒見到阿彘的嬸嬸,她便說阿彘當将軍去了,戍衛南郡,回不來了。賞錢麽,就由她這個戰友帶回。日後可能還會有一筆,黃蓋黃公覆将軍親自嘉獎的——只要她打過招呼,倒也不怕被拆穿。
她想好後,恰好一紅面白發老翁扛着鋤頭經過,她便上前詢問:“請問阿彘家怎麽走?”
“阿彘?”被問到的那個老翁眉頭一皺,唇邊的花白的胡髭抖了抖,“你找他做什麽?他不在。”
“他家阿嬸呢?”尚香又問。
“他家阿嬸啊,得了風疾,幾天前被人發現已經去了。也沒個人操辦後事,還是我們這些鄰居幫忙的哩,”老翁搖搖頭,随手一指,“喏,他家就在那兒。”
尚香順着老翁的手指望去,只見半山腰上一戶破爛的草屋,門窗緊閉。
“您是說,阿嬸已經病故了?”尚香再次問道。
“是啊,那天是阿春去敲門——”老翁喋喋不休說着話,在尚香耳中的聲音一點點淡下去,她感覺現在好像一拳打空那樣惆悵、又像丢失珍寶一樣茫然,機械般地沿着坑窪的泥路深一腳淺一腳上去,老翁跟上來,問:“你是阿彘的火伴?他還好嗎?”
尚香回過神來,道:“阿彘保護黃将軍,打贏了曹操。”她停步轉身望去,本以為老翁會欣喜,沒想到老翁的面上竟浮出一種複雜的神情來,欣喜有之,悲哀有之。
良久,他才緩緩說道:“阿彘這孩子,他阿嬸舍不得他,他卻非要參軍,三個月前,有一次吵得厲害,他竟說,他阿嬸又不是他的血親,憑什麽管他。他阿嬸是個急性子,便吼他,讓他滾,不當将軍就別回來了。我們這些人勸也勸不住。後來阿彘就真走了。”
尚香道:“阿彘其實很想他阿嬸的,經常同我提起,還說她做的肉脯很好吃,要帶我——”她意識到什麽,話音戛然而止。
老翁沒注意到尚香的停頓,長嘆一聲:“這孩子,不知道‘人心隔肚皮’啊。他不說,阿嬸怎麽知道?若是他能叫人給他阿嬸帶個話,也不至于她阿嬸死前還在懊悔、擔憂。”
尚香久久沒有回應——阿彘也許是想當上将軍再回來找他的阿嬸解釋吧?
老翁喃喃自語的聲音裹挾在風中傳來:“你說他保護黃将軍,打贏了曹操?好,好啊,阿彘從小便說他要當将軍,我們都笑他不自量力,沒想到他成器了,好啊,好啊……”
老翁一路絮叨,尚香靜靜聽着,直到那破落的草屋前,她矗立一陣,忽見檐下還挂着兩條肉脯,已經曬幹了,表面凝出一層反光的油脂,無人打理,麻雀正停在鐵鈎上,時不時啄食一陣,留下坑坑窪窪的啄痕。
尚香感覺庭院太空了,心也太空了,好像破了一個洞,山風不住灌進去。
“你要是早來幾天就好了,”老翁道,“這世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老人家,您能帶我去阿嬸的墳前嗎?我想祭拜一下。”尚香說。
老翁聞言,自嘲道:“墳?我們這些人,身子都半截入土了,卷個草席往山裏一埋也便罷了。”
“您方才說,阿彘的嬸嬸是鄰居們幫忙安葬的嗎?”尚香将包裹取下來,交給老翁,“這些財物,不過一些心意,多謝您和鄰居對阿彘一家的幫助。”
老翁推開尚香的包裹,搖頭道:“都是憑借多年情誼,不為財利。”
尚香想了想,道:“那,您可以幫我個忙嗎?”
“你說。”
“我想為阿嬸打造棺椁、立碑,只可惜不熟悉此地,只能煩請您聯絡匠人。這裏還有許多餘錢,先放在您這裏,我下次再來取。”尚香道。
老翁猶豫一番,接過包袱,道:“那你一定要來取。”
“好。”尚香應下。
她一面沿着泥路返回,一面止不住地想,原來有的事情,一時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說清楚了。就算立下千秋功業,也是枉然。如果說出來,就算最後一事無成,也無悔了。
不求沒有遺憾,但求拼盡全力,無怨無悔。
待回到侯府,尚香沐浴後換回女裝,天色已晚,她令侍女焚沉香、研墨,自己則拿出一方黃帛,鋪在案幾上,以鎮尺壓好。
“郡主,可是發生了什麽大事?”侍女居桃研着墨,擔憂問道。郡主今日舉動實在反常,先是上午翻箱倒櫃,現又寫字。平日她是頂不愛寫字的——除非孫權罰她抄書。
尚香掭筆,答非所問道:“居桃,誰說女子就一定要等男子提親的?女子也可坦誠追求所愛。”語罷,在帛上落下“與伯言書”、“冬月廿三,尚香白”幾字。
居桃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甚至連研墨都忘了,只見尚香提筆思考了一陣,便開始書寫正文,窗外不知何時落起夜雨,淅淅瀝瀝,土腥味蒸騰起來,被幾近虔誠的沉香氣味掩蓋。
尚香開始回想陸議。
從八年前第一眼見到他,那個惠風和暢的暮春,有梨花如雲,紛紛飄灑,他闖進她的視線,豐神俊朗,一身書卷氣,不卑不亢,卻又拒人于千裏之外。那時她不肯承認,他于她有種熟悉的親切感在作祟。再到後面,他說和三哥、沈儀,在陸靈生辰彈琴,為她解圍,她才知道,他溫和有禮的背後竟然藏着和她一樣的固執。
大抵知音難覓,才更讓人相惜。
“陸伯言,你真是一個好奇怪的人。”尚香想。
明明手無寸鐵,卻在不歸林将她護在身後。
一向精打細算,卻為陪她去丹楊,得罪孫權。
平常克制有禮,卻在醉酒後,拉住她的手,告訴她,“我擔心你”……
“所以,陸伯言,你對我也有一絲心動,哪怕只是一絲……對嗎?”尚香想着想着,不由得翹起唇角,“那剛好,我也喜歡你。”
窗外,夜雨聲聲打着芭蕉,她伏案,燭火照得她的面容美麗而柔和,尚香執筆,寫得很慢,把這八年的暗戀細細寫入信中,隐晦的、熾熱的、坦率的、赤忱的……
“《詩》雲:‘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君若有意,一月為期。賜複為盼。必不負相思意。尚香白。”
尚香寫完最後一筆,将帛靜置,從頭到尾檢查一遍。待墨幹透,才仔細疊整齊,裝在信封之中,遞給侍女:“居桃,此信務必送到驿站,寄往海昌縣。”
“郡主,莫非你終于想通,準備嫁人了?”居桃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之情,開口問。
尚香颔首笑道:“若一月之內他回複我,便是了。”
按照吳縣到海昌縣的距離,信件走驿站來回一般要十日,最多不過半月。尚香給了兩倍有餘的時間,也是不确定陸議是否會同意——可以讓他慢慢思考。
尚香一開始還能坐得住,不斷告誡自己,按路程推算,信件還沒到。到半月後,便忍不住一天跑去驿站三四次,每次興沖沖的去換來的都是失望而歸。
“郡主,不若奴婢幫你守着回信……”居桃擔憂道。
尚香搖搖頭:“誰說我在等回信?莫非驿使不會送來侯府嗎?我只是、在鍛煉身體,路過驿站罷了。”
“好,那奴婢陪你一起鍛煉。”居桃道。
“傻居桃,你都從小陪我鍛煉到大了,怎麽還要陪啊?”尚香笑道。
“奴婢還要陪着郡主嫁給心上人呢。”居桃笑道。
“好啊居桃,你取笑我。”尚香同居桃嬉鬧起來,正當此時,侍衛通傳,說有一遠道而來的故人求見。
尚香微愣。故人?莫非是陸議?他看到信便親自趕來吳郡見她?怪不得這麽久都沒有回信。尚香朝門外張望,未曾見到人影。
“呀,看,說着說着,未來的郡馬便來了吧。”居桃道。
聞言,尚香便朝居桃嗔笑道:“後面再和你算賬,快,為我栉發梳妝。”又朝那侍衛道:“你且帶他入亭休憩,叫他稍待片刻,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