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赤壁前夕
赤壁前夕
阿彘、尚香同士卒們整齊圍坐于地。中央壘出的高臺之上,有人打鼓、有人吹短簫,有人擊铙,沉悶的鼓聲夾雜清脆的铙聲,如疾風驟雨,激昂慷慨,有金戈鐵馬之聲。士卒充滿豪情的呼喝聲适時響起,正奮進之際,萬籁俱寂,只有號角嗚咽,漸而铙聲律動,一群士卒蒼涼雄渾的歌聲響起:“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回聲傳來,天地間回蕩着悲壯激越之音,遙遙相和,直叫人心肝震顫,頭皮發麻。
城南城北皆惡戰,城北城南屍連片。我曝屍荒野,無人收殓,只有漫天烏鴉來啄食我的屍體。
身側,阿彘也跟着唱和,他的聲音沒有消失不見,而是融入萬千人的聲音,直至振聾發聩:“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請幫我告訴烏鴉,啄食我的骨肉之前,請為我這個從異鄉來的戰士悲鳴幾聲。戰死野外沒人會安葬我們,屍體哪能從你們口中逃脫呢?
尚香只覺得四處都是悲壯的歌聲,随着铙聲、鼓聲一捶捶落下,血液不停翻湧直至沸騰。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枭騎戰鬥死,驽馬徘徊鳴。”
城南之戰中,死去将士的屍體暴露在野外,尋食腐肉的烏鴉在空中飛舞盤旋。屍體旁邊流水湍湍,蒲葦在昏暗暮色中搖曳,勇猛的騎兵戰死,戰馬徘徊不定,找不到已經死去的主人,只能仰天悲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朝行出攻,暮不夜歸!”幾乎所有士卒同時和道。
铙聲、短簫聲、鼓聲,夾雜着笳聲,愈發急促密集,最後戛然而止,鼓槌重重落下,時隔許久,回音仍在徜徉。
尚香仍沉浸于歌聲視死如歸的意境中,直到身旁阿彘搖了搖她的肩膀,大聲問道:“怎麽樣?”
“這便是你最喜歡的那首歌?的确震撼人心。”尚香道。
阿彘撓撓頭,道:“其實我聽不大懂,不過就是很喜歡這個激昂旋律。好像刀已經握在手裏,下一刻就能逆轉時光,為父母報仇。”
“報仇?”尚香轉頭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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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彘道:“我本是陳留郡人,那時不過五六歲,只記得來了好多披發左衽的胡人,燒殺搶掠,阿爹參軍戰死,阿娘被匈奴人搶走,我躲在房屋後面看,士兵們揮鞭驅趕牛車,阿娘和一群婦人被困在牛車上,車轅上挂着一顆顆男子的頭顱,随着牛車颠簸,其中就有阿爹的,他的眼睛還睜着,就看着我……”
尚香聞言,心中一顫。
根據時間推算,他說的應當是初平三年春天的事情,那時董卓部将大掠陳留諸縣,其中雜有胡人。
阿彘講到此處,捏緊了拳頭:“只恨我那時太過年幼。”他脖上根根青筋綻出。
尚香知道說什麽都無濟于事,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阿彘緊繃的背膀逐漸放松,緩了一緩,才道:“後面,我阿兄帶我一路乞讨,南下東吳躲避戰亂。”
“你阿兄呢?”若阿彘的兄長也在行伍中,他總該帶她見見的——可是沒有——尚香心中仍有一絲僥幸,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他死了,”阿彘語氣十分平靜,“死了五年了。途中遇到饑荒,他把最後一塊馕餅留給了我。我得以活着見到阿嬸。”
得知噩耗,尚香道:“對不起。”
“沒什麽的,都已經過去了,”阿彘朝她安慰地笑笑,“我相信有一天戰亂會結束,阿嬸會以我為榮。”
阿彘遠目望去,只見雲山萬重。
“我不可以死,我要連帶着父母和阿兄那份一起活着,替他們看看這太平盛世。還有啊,孫蓠,我還有個願望,說出來你別笑我不自量力——”阿彘拖長了聲音,看向尚香。
“我想守好江東,讓其他人不至于,經受我經過的苦楚——那真的太苦了。”
尚香怔怔看着他,他樂呵呵道:“說起來,我昨夜做了個夢,夢到我立下戰功,成了将軍。哼,到時候,就許你做個校尉,繼續跟着我,怎麽樣?”
“那可不行,”尚香接到,“我的戰功,也要自己争取。別人給的,我才不稀罕。”
“那便比比看!”阿彘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瞬間便鬥志昂揚。
“求之不得。”尚香道。
她愈發感到費盡心機打探消息、随軍出征是對的。
在行伍裏,她常常會想起父親、大哥和三哥,當年他們率兵出征時,是否也聽過相同的铙歌,是否為戰友憂心,是否,也在某一剎想念過她?是否,一樣做好了準備,寧死,也不退一步,只因身後便是故土?
尚香撿起灰白細碎的石子,在土地上劃過,所至之處,留下一道細細的深褐色印記。如果這次戰争,她也戰死,是否,會有人牽挂她,為她痛哭一場……
“你在寫字?”阿彘雄渾的聲音響起。
尚香的思緒被打斷,才發覺拇指、食指指尖被石子硌得生疼,而地上赫然陳列兩字,“陸”、“伯”,“伯”字旁邊還有一點,因為驚擾,那一點拖得很長,很深,破壞了整體。
深埋心底多年的秘密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尚香反應過來,慌忙地用手擋住這兩個字:“沒什麽。”
“嘁,誰稀罕看啊,”阿彘叼着一根草,大咧咧把雙臂枕在腦後,“得了,你別擋着了,爺不識字。”
尚香置若罔聞,伸手抹了抹,筆畫變得很淺,不仔細看看不出來,這才松了口氣。阿彘玩笑似的推她一把:“兄弟,深藏不露啊。”
尚香沉默,一時間竟不知他說的是識字,還是心事。
随着時間流逝,曹軍南下,吳軍行進,兩軍交戰之機愈發臨近。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程普與周瑜分別任左右都督,各領萬人,與劉備軍結成孫劉聯軍,逆水而上,行至赤壁,與正在渡江的曹軍相遇。
那是一個天色昏沉的白日,陰雲壓得天空如江水一般顏色,尚香剛被人叫到樓船頂層,便見周瑜、劉備等人正披甲臨闌幹而立,四周站了一圈披堅執銳,身負弓箭的士卒,亦有戰鼓,可發號施令。尚香向前幾步,從十丈高的樓船望出去,江面戰船一舉一動盡入眼底。
周瑜有條不紊地指揮着,探測敵情的樓舡已帶回碩果,號角吹響,小型的“先登”戰船快速沖出,沖鋒陷陣,擾亂敵軍。不少先登趁機占據了有利地勢。
周瑜發令,鼓聲漸響,艨艟後發而至,每艘艨艟的表面都蒙上了防火的牛皮,四周開弩窗,在敵陣中橫沖直撞,很快攪得曹軍船隊一團亂麻。戰鼓急促,“赤馬”戰船疾速殺向敵陣,如一把尖利的匕首,刺穿曹軍心髒。曹軍士氣不足,吳軍跳上曹軍的戰船,厮殺起來。
樓船離曹軍也愈發近了,三層樓,每層樓都站滿了手持弓箭的士兵。尚香正聚精會神看着水面戰況,忽眸光一凝,不由分說地奪過身邊士卒的弓箭,搭弓拉弦,箭矢飛出。
水面上,阿彘正和敵軍拼殺,占據上風,絲毫沒注意到後面傳來的危險。待聽到利刃破空之聲,回頭一看,只見一敵軍腿中利箭,歪倒在地。他不由得擡眼望去,只見樓船上一人影模模糊糊,來不及多想,他轉頭繼續拼殺起來。
劉備被奪弓的動靜驚到,轉頭望去,只見那個繡花枕頭面容沉靜,拉弓搭弦,接連幾發利箭射出,每一箭都精準命中曹軍,救下不少吳國士卒。劉備不由得暗生幾分佩服。
周瑜施令,號角聲和鼓聲同時響起,其他弓兵們也回過神來,仗着樓船居高臨下,紛紛開始射箭,曹軍本已被攪得人心惶惶,如今漫天利箭落下,更是四處逃竄,潰不成軍。
首戰告捷,周瑜正欲追擊,然而天色說變就變,天地昏沉,滂沱暴雨落下。曹操趁機把戰船靠到北岸烏林一側,操練水軍,等待良機。周瑜則把戰船停靠南岸赤壁一側,隔長江與曹軍對峙。
與此同時,海昌縣,正是一個冬日的傍晚。
橘黃色的油燈照亮堆在案幾上的書卷,一摞摞堆得幾乎同跽坐的陸議等高。燈火跳躍着,他左手斂袖,右手掭了掭筆,正要落下,忽然,陸瑁從門外進來,帶來一陣寒氣。
“兄長,你果真要招募鄉勇,入山讨賊?”
“子璋?”陸議微怔,随後一面落筆紙上,一面道,“江東此正危難之際,外患已生,我自需穩住海昌內憂。”
“原來你知道曹孟德南下之事,那可是八十萬水軍,八十萬——”陸瑁見陸議仍在寫公文,開口道,“兄長,你還真夠冷靜。我且問你,大半兵力抗曹,你此時征讨山賊,若是出事,哪有支援?況且說句難聽的,一月之後,這江東之主是誰,還不一定呢!”
“這便是你州郡辟舉皆不就任的原因?”陸議寫好公文,将筆擱在玄色巧石筆架上,蓋上印信。
“你和從叔均就任吳侯幕府,陸氏需要一條後路。”陸瑁道。
陸議将紙張拿起,墨汁微幹。
他一面再次審視內容,一面道:“此戰,吳軍贏面更大。論騎兵掠陣,吳不及魏,論舟楫作戰,則魏不及吳。長江終年不凍,曹操只能趁冬日枯水風浪稍小之時南征。然而,枯水時江面變窄,反倒限制了他們使用大型戰船的能力。曹操雖稱有八十萬水軍,卻未必,又犯了諸多兵家忌諱。若吳軍善于利用天險優勢,巧施妙計,戰勝曹軍不是不可。據傳,此戰的主将是周公瑾,他的才能如何,是否能考慮到方才所說,便無須我多言了罷。”
“兄長,若你是主将,此戰可能贏?”
“不敢妄言。”陸議道。
“也是,若真有成為主将的機遇,你又怎會在這小小海昌縣蹉跎五年呢?”
聞言,陸議眸色微沉,雖然,穩固海昌內政亦可做出貢獻。但此正出英雄之時,他卻不能在前線建功立業。若說心中沒有遺憾,的确是自欺欺人。
眼見陸議神情沒什麽大的波瀾,陸瑁自讨沒趣,換了個常提起的話題:“兄長,你今年已經二十又五,我早便娶妻了,靈妹亦嫁給那顧孝則,你什麽時候成家啊……”
出乎陸瑁意料,陸議這次竟沒再搪塞過去。
“我得勝歸來,便向她提親。”陸議道。
燭火照亮陸議手中所持紙張,正是招募鄉勇,共讨山賊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