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舒窈糾兮
舒窈糾兮
“二哥,母親怎麽樣了?”孫權一腳跨出門,孫尚香便迎上來,問。
孫權見孫尚香滿懷關切,道:“母親還是放心不下你的婚事,她很擔心……”
話音未落,尚香攬起裙擺,跨過門檻,朝殿內走去。孫權嘆息一聲,收回目光,只見立于群臣中的陸議亦看着殿內,眼中似有哀恸之色閃過。不過那只是一瞬,叫人疑心産生了幻覺。
孫尚香繞過紫檀木繡寒林圖屏風,還不待她開口,吳國太道:“你三哥物故之事,我早便曉得了,虧你還一直瞞我。”
尚香微愣,垂眸道:“是女兒沒能保護好他。”
“香香,我知道你的苦衷,這不怪你……你表面豪爽如男兒,實則心中細膩敏感。如此,最易令人忽視你的感受,也最易郁結,”吳國太輕輕摸了摸尚香的頭,“我只是想說,不要什麽都獨自承擔……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母親?”尚香驚訝問道。
夕陽通過窗牖無聲窺伺,在地屏上投下一片血跡。吳國太靜靜看着眼前的小女兒,她梳着堕馬髻,遠山眉下一雙杏眸,晶瑩轉動——已是從牙牙學語的嬰兒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子——就如同她年輕時那般。尚香繼承了她所有優點,長得也肖似她,只是不知為何,眉宇間那股子執拗,舉手投足間的利落和英氣,總讓人想到孫堅,外人也多評價她有父兄之風。
“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未曾同你說過,”吳國太放眼望去,山重水複之後,不見舊居,“當年我幼失怙恃,和你舅舅住在錢塘。你父親聽聞我才貌雙全,便上門提親。”
尚香曾無數次聽吳國太講過這個故事,仍舊耐心聽着。
“那時,我的親戚們都很讨厭你父親,認為他輕浮狡詐。他感到非常羞愧。”吳國太迎着夕陽斜照,望向虛空一點。
尚香愣住了,這和她之前聽說的郎情妾意的故事并不同。
殘陽下,吳國太的眼眸幾分渾濁,語調依然平靜而克制:“那時,我向親戚們說,為什麽要為了愛惜我這個小女子而招惹禍事呢?如果他待我不好,也是我命該如此……誰又能想到,成親後,我與你父親恩愛不疑,相逢恨晚。”
“香香,我多麽希望看到你穿上嫁衣,歡歡喜喜嫁給意中人,可惜,來不及了……”吳國太眉頭緊皺,連帶着那瘦削而帶着病容的臉上,顯出一種哀恸來。
“母親,實不相瞞,女兒心中已有一人,只待他建功立業……”尚香道。其實尚香也并不确定陸議對她的心意,只是,如此說,大抵能令吳國太心安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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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可是陸議陸伯言?”吳國太拉住尚香的手,急切問。
尚香含淚點頭,道:“陸家為江東世族,陸伯言才思敏捷,母親不必為女兒憂心。”
吳國太颔首道:“好、好,陸伯言的才識我也見過,你和他倒也匹配。”
尚香一顆心放下去不少,卻不料下一刻吳國太似乎想起什麽,道:“陸伯言現下如何?”
“五年前歷任東西曹令史,現為海昌屯田都尉兼縣令。”尚香道。
聞言,吳國太眉頭緊皺,露出一道淺淺的“川”字來,只顧搖頭:“如今局勢,恐怕生變。你——”吳國太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面紅耳赤,一旁侍女遞上手絹,吳國太接過,仍止不住地咳嗽。尚香眼睜睜看着吳國太攤開的繡帕上一攤刺目的鮮血,恨不得自己替吳國太受罪。
“快去叫太醫。”尚香急道。
話音未落,殿門打開,陸議跟在太醫身後進來。
“郡主,臣這就為太夫人施針——”太醫道。
“有勞!”尚香道,她退至屏風另一側,一眼瞥去,見陸議立于此處,有些驚訝,心虛收回目光,“伯言,你怎會在此?”
“議有話對太夫人說。”
尚香沉默了。陸伯言同母親接觸不多,能說些什麽呢?他曾在侯府小住過半月,倒也算故人,或許二哥也是念着這點才叫他進來吧?只是……希望之前和母親說的那個兩情相悅的謊言,不要被戳破才好。
想到這裏,尚香擡眼看向陸議,卻不料陸議也正看她,兩人視線交織,陸議安慰性地點點頭,尚香卻是撇開目光。
在兩人對峙的這段時間,太醫施針完畢,一手拎着藥箱,一手拿手帕擦着額頭上的冷汗,匆促出門找吳侯彙報情況。
吳國太眉頭仍緊鎖着,咳嗽聲漸緩,轉化為大口的喘息聲:“咳咳……伯言,你,過來。”她顯然聽到了将才兩人的對話。
陸議朝孫尚香行了一禮,便轉向屏風後。
尚香立于紫檀屏風之前,透過影影綽綽的寒林水墨,見陸議立于榻前,與吳國太低聲說着什麽。尚香不由得有些發怔,母親最後說的話,似是并不看好她同陸議的婚事。難道說,她這個不省心的女娘,要叫母親帶着憂慮和憾恨離世嗎?
前後不過兩三句話功夫,陸議便告退出來。尚香繞過屏風,只見床榻上,吳國太一直緊鎖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了,嘴角甚至帶着微微笑意。尚香心中一松,緊接着便湧上疑問。
陸伯言到底同母親說了什麽?
尚香雖然滿心疑惑,但此刻并非發問的好時機,便按下不提。殿外忽然傳來低低的哭泣聲,殿門洞開,孫權領着近臣上前來,身側,太醫正不住告罪,無非是已經盡力、無力回天之類。
吳國太走得很安詳。
冬日的最後一抹殘陽從窗牗中照進來,投在榻上,她鬓邊銀絲都泛着金光,枯瘦的面容上飽經風霜,卻依然帶着端莊祥和的美。就像睡着了似的,只是再也沒能睜開眼。
因吳國太提倡簡樸節約,喪儀并未大辦,僅邀了宗親和近臣參加。她一生對東吳內政甚有補益,德高望重,纏綿病榻數載,雖然明白這一天遲早到來,參與者仍止不住扼腕惋惜。
吳國太去世後,與夫君孫堅合葬。孫權等人守喪兩年。
是日,陸議回海昌的馬車正要出發,忽然,一柄刀鞘挑開車簾,露出一張蒼白清瘦的面容:“伯言,你同我母親講了什麽?”
孫尚香悲痛過甚,幾乎形銷骨立,唯一一點慰藉是吳國太走得平靜。她到底忍不住前來問問陸議。
“這是議和太夫人之間的約定。”陸議看着尚香消瘦了一圈,眼睛都哭腫了,他下了馬車,朝尚香行了禮,欲言卻又止。
“謝謝你,伯言,”尚香道,“還有,之前的桂花米糕和七弦琴……”
“郡主不必言謝,桂花米糕是議買多了些。至于那床琴,議本欲為舍妹陸靈購置,奈何琴才斫好,她卻已出嫁……”
“這樣啊,”尚香沒由來一陣失落,“我不通音律,伯言還是将琴收回吧。”
“那琴乃是梧桐木斫成,名喚‘鏡月’,”陸議見尚香似乎有些喪氣,勸道,“郡主之前對議的琴曲點評甚妙,足見天賦,若是無緣習琴,豈不可惜?”
“鏡月……”尚香喃喃,“好名字。”
“主君,該上路了。”眼見時辰已過,近侍陸申不得不開口。
陸議朝尚香作別,上了馬車。車夫已經揮動馬鞭,陸議忽然挑簾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前塵如鏡,議,不敢忘懷。”
尚香張了張嘴,這句詩似乎在哪裏聽到過,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起來。她目送着陸議的馬車越走越遠。心想,也許下次見面就會想起來的。
陸議放下車簾,輕嘆一聲。
陸申忍不住打抱不平:“主君,那琴明明是您花了三年閑暇時間親手斫的,還有那桂花米糕,您提前半個月預定,來回兩個時辰才買到,還就那麽點兒,全送到侯府了。您何不直接告訴郡主呢?”
“現在還不是時候。”陸議垂眸,修長的手指展開書卷。且不說能否順利提親,海昌近來山賊作亂,他已經決定親自帶兵入山平寇,風險太大。還是不要空口許諾,平白誤了她才好。
陸申也忍不住嘆了口氣。他知道主君向來思慮周全,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絕不會動手。他從小跟着陸議,自然知道陸議對孫尚香的珍視到了什麽程度。可是,越是珍之重之,反而越束手束腳,越想得到的,往往越得不到。
陸申看陸議開始眉目沉靜地讀書,不由得在心中暗暗祈願:蒼天吶,主君自小父母雙亡,颠沛流離,寄人籬下,支撐家族。吃過的苦頭數都數不清。我陸申作為旁人看着都膽戰心驚。主君不戀名利,打小就喜歡過這一個女子。若蒼天有眼,就讓他們在一起,死生契闊,白頭偕老,這才不負他受過的苦楚……
陸議正重溫《易》,忽然看到什麽,手指不由得摩挲過那四個字:“亢龍有悔”。
“終将有所悔恨……”陸議喃喃着徐卿雲的谶言,忽然望向窗外,馬車已經駛出吳縣,朝海昌而去。早已望不見伊人身影。
當時,無論是孫尚香還是陸議,都不會料到,下次見面後,他們便已注定,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