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憂從中來
憂從中來
黎明之前最為黑暗寒冷,靈堂之中只餘尚香和卿雲兩人。
夜深人靜,耳畔,更漏一聲聲清晰可聞。
孫尚香的腿已經麻木,想必卿雲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尚香轉頭,忍不住開口道:“徐姊,你去歇息會兒吧。這一個月來,你多有勞累,此處有我呢。”
“一個月了………”徐卿雲聞言,忽然語帶顫音開口,“翊郎走後,我竟連松兒的周歲生辰都忘了。”
徐卿雲提起此事,尚香微楞,道:“徐姊,事發突然,我也不曾記日子,更何況你一直耗費心力籌謀複仇?松兒知道了也不會怪你的。”
徐卿雲微帶哽咽:“翊郎走時,最後一句話,是叫我照顧好松兒。我竟這都沒辦好,我對不起他,我太無用了……”語罷,淚水斷線般湧出。
尚香抱緊徐卿雲,忍不住眼圈微紅:“徐姊哪裏無用?你親自為夫君報仇,守住丹楊郡,世間幾人能做到?松兒正好補辦一個生辰宴會,我們都好參加呢。”
徐卿雲伏在尚香的肩頭,淚水已浸濕一片,她道:“香香,翊郎從松兒滿月便一直念叨,說周歲要把所有親朋好友邀請來,給松兒辦一個盛大的生辰。那天早上他還一直唠叨,我裝作嫌他煩,還笑罵一番推他走。
“松兒的生辰,如果翊郎在的話,絕不會忘記……”
随着妫覽和戴員死去,徐卿雲心中仇恨的支柱也猛然斷裂。這一刻,她清楚地意識到孫翊不在了,也無法再故作堅強。時隔一月,積蓄的淚水和蝕骨悲哀一并湧出。徐卿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話來。
尚香淚水在眼中打轉,輕聲安慰:“徐姊,三哥絕不會怪你的。他對你用情至深,這點我做妹妹的看的一清二楚。”
徐卿雲抱緊尚香,肩頭微微聳動,傳來壓抑的嗚咽聲。
尚香輕輕撫摸着卿雲的脊背,噙着淚水,柔聲說:“三哥只是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裏有父親、大哥在等他,那裏沒有戰争,他會過得很好,平安幸福……”
“翊郎,他,不會再回來了,對嗎?”徐卿雲起身,抽噎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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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香沉默了。
三哥不會回來了,和大哥一樣,不要她了。
二哥精明算計,四哥病弱多慮,世間再也沒有人會像他,不問緣由,幾近強橫地護着她。
“有一天,我們也會去那裏,終有一日,我們會再次重逢。”
孫尚香喃喃道,話音未落,眼中淚水滑下。
卿雲猛然發覺,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妹妹,經歷的死亡更甚,更多,可她,卻充當了故作堅強、提供依靠的那個。卿雲不由得心中一痛,攬住尚香,再也忍不住恸哭。
靈堂的嗚咽聲許久不曾消隐下去,在夜風中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尚香指着窗,笑中帶淚道:“徐姊快看——天亮了。”
*
孫權率兵趕到時,見妫覽、戴員已死,詳細了解來龍去脈後,封孫高、傅嬰為牙門将,嘉獎徐卿雲,并許她歸家養老。見了尚香,則免不了帶回侯府中責罵一通。
“孫尚香,你別以為我不敢罰你,”孫權拂袖喝道,“你知道此行有多危險嗎?若是出事,你想過後果嗎?別以為陸伯言可以當你的擋箭牌。”
尚香紅腫着一雙眼,眼觀鼻鼻觀心,站着任由他罵,不料陸議亦被孫權波及,她道:“陸伯言是我強迫來的,二哥若要怪就怪我,與他無關。”
“你若出事,他可是要擔責的——他陸伯言擔得起嗎?”
尚香聞言,一時語塞。她倒未曾考慮到這一層。
孫權繼續道:“我觀陸伯言是個穩重自持的,沒想到竟陪你做出此等荒唐事來。他不顧自己,難道連陸氏也不顧了嗎?”
“我說了,與他無關,”尚香道,“是四哥讓他多照顧我一下。是我拿着雞毛當令箭。況且,如果沒有伯言,徐姊的計劃不可能如此順利,應當論功行賞才是。”
孫權許久沒有反駁。
“論功行賞?我自是要賞他的。”孫權冷靜了許多,聲音聽不出喜怒,尚香擡眼,卻見孫權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麽。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間。
孫權向來賞罰分明,且因着陸議的背景,不可能為難他。尚香退出主殿,心中仍有不安,卻見陸議正侯在殿外。
“伯言,你怎會在此處?”孫尚香上前幾步。
陸議朝她行了個禮,道:“郡主,議是來告別的。”
尚香秀眉微蹙,心下不由一陣失落:“你要走了?”
“議轉遷海昌,明日便将啓程。”陸議垂眸道。
尚香掩好情緒:“明日,怎的如此匆促?”
“海昌大旱,恐有災荒,耽擱不得。”陸議道。
尚香轉頭看了眼主殿:“我們去後院說。”
一到後院,尚香便說:“是我二哥叫你去的吧?”
“也不全是,走過流程的。”陸議道。
“也是……伯言才堪負重,一定早就被注意到了。海昌正是需要賢才的時候,相信你能幫助海昌的百姓度過難關。”
陸議鄭重行禮:“郡主謬贊,不過,議一定會竭盡所能,不負所望。”
尚香将目光挪開,嘆了口氣:“只是你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再見。”
“人生何處不相逢。”陸議道。
“伯言,你陪我去丹楊,原來冒了很大風險。”
陸議輕笑道:“這有什麽,你我不都平安歸來了嗎?”
“所以一切都在你的計算中嗎?”
果然,陸議擔心她,是害怕她若有恙,陸氏會受牽連吧。尚香想,不待陸議回答,她岔開話題道:“那妫覽倒輕易中計了。也不曾懷疑徐姊有詐。”
陸議便也順着話題聊下去:“其實,妫覽之所以中計,歸根到底,不過是因為他将女子視為物品罷了。”
“哦?”此言倒是出乎尚香意料。
“生在亂世,女子大都依附于男子而活,這也給他造成了錯覺——女子不過是物品,可以随意轉手贈送。所以女子的愛恨,那都不重要。既為依附他的物品,又豈有反戈弑主的一天?”陸議道。
尚香擡眼看他,沒想到,他竟将人心看透到這種程度。
尚香問:“那伯言如何看呢?”想必不少人都是和妫覽懷着一樣的心思吧。
“議認為,女子和男子并無不同,若非要論,大抵是男子體力通常比女子強些,當然,也有例外。”陸議看着尚香,那目光,就差直說孫尚香就是特例了。
“……”尚香咳嗽一聲,道,“那當然。”
“議并沒有八面玲珑的心思。此生,若能得一人相伴,便覺幸甚足矣。”
“伯言已過弱冠之年,仍未定親,果真眼光甚高。”
“聽聞郡主非當世英雄不嫁,恐怕也要等候許久了。”
“我等得起,”尚香看向陸議,“就怕那人被我吓跑,不敢提親。”
陸議笑道:“既是英雄,得見郡主該有欣賞之心。若是被吓跑,怎稱得上英雄?”
“那便是英雄無意于我了。”尚香道。
“也不盡然。或許只是‘潛龍在淵’,未能建功立業,無顏,亦無名。”
尚香聞言,定定看着陸議,他面色如常,不卑不亢,好似在講無關之事。尚香輕輕吐出一口氣:“伯言,我記得你說過,‘如果知道最後會是吉兆,前面再深沉的黑暗,也不會那麽難熬’。所以我會一直等下去。”就算你心中還沒有我,就算最後不能走到一起,我也會為自己搏一把。
陸議擡眼看她。尚香雙頰微紅,眸光卻雪亮而堅定。
他心跳得很厲害,幾乎快蹦出胸腔。今日之言,是前所未有的嘗試。他并不确定她是否識破了自己的心跡。她說,會一直等下去……
陸議垂下眼簾,他多麽希望,她等待的那個人會是他,可是,她結交了那麽多英雄才俊,論才名,他不如顧邵,論武力,他不如朱然……怎麽可能是他呢?
“議也會一直等下去。”陸議掩好情緒,道。
兩人的分別像下了一個默契的約定。
此後,陸議轉遷海昌屯田都尉兼縣令,海昌境內連年遭旱災,他開倉赈濟貧民,勸督農桑,百姓蒙賴,皆稱他為“陸神君”。
尚香倒是也借出游之名去過海昌,兜兜轉轉看陸議做得很好,不欲打擾他,便徑自回了侯府。
其實她有想過,再次見到陸議便表明心跡,可是,她沒有想到,再次見面,會是在吳國太病逝之日……
建安十二年冬,吳國太大病。太醫說是積郁成疾,回天乏術了。
尚香陪着吳國太,可是無論怎麽做都改變不了,只能看着母親一點點消瘦、枯萎下去。
那日,吳國太的精神卻出乎意料好轉了,群臣都在外面候着,大氣不敢出一聲,怕驚擾了她。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她這是回光返照了。
首先被叫進去的是張昭等心腹之臣,所言乃是國政。孫權被叫進去的時候,張昭正抹着眼淚,吳國太努了努嘴角:“仲謀來了,子布,你們先下去。”
張昭等文臣明白吳國太有私事同孫權交代,便珍重行禮告退。
“母親。”孫權坐在塌邊,看吳國太,只見她倚榻而坐,身上蓋着一層繡雲紋錦被,瘦得不成樣子了,眼神倒還清明。
“權兒,有公瑾、子布輔佐于你,且你這些年,确實做的很好,我沒什麽擔憂的,只有一件事情……”吳國太握住孫權的手,直視他雙眼,“我要你發誓,不可将尚香的婚姻當作籌碼。讓她自己選擇。”
“母親,你這是……”孫權愣住了。
他果真有此意。
吳國太不語,孫權只得妥協道:“兒發誓,定叫小妹自行決定。”
吳國太颔首,道:“你叫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