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仇得報
大仇得報
徐卿雲同妫覽的婚期一點點逼近,尚香和陸議也一直在尋找進入将軍府的辦法。
陸議同妫覽的手下交涉幾次,手下态度倒也軟和,甚至十分恭敬有禮。原因有二:一是陸議給的好處足夠,也十分能說會道,說得人人心服口服。二是陸家确同徐家有親緣。丹楊郡被封鎖,徐氏的親人哪裏能來?好不容易趕巧有兩人,也好做個見證。明眼人都能看出大都督對這位新寡的徐氏十分上心,趕在除服後便迫不及待迎娶,沒人想在這時候觸黴頭。
不過,妫覽對于兩人仍心存疑慮,堅持等到成親當日再讓他們入府。
這日,恰是徐卿雲和妫覽約定的婚期。由于準備倉促,一切從簡。宴會從晌午開始,持續到黃昏。宴邀的大多是妫覽部下,他們或多或少都了解丹楊郡目前的處境,人人自危,倒沒有多少喜慶的氛圍,笑容滿面講幾句喜慶話,再喝幾杯喜酒也就罷了。
看着孫高和傅嬰兩人祝賀完便悄聲退下。妫覽應酬着,心中其實也很不悅。他明白這些孫翊舊部大都是時勢所迫,逢場作戲。那又怎樣——孫翊已經死了,現在是他妫覽做主。
相較之下,他竟然更喜歡和那個姓陸的喝酒說話。
書生文質彬彬,斟酒談吐,倒顯出熟稔來,是個應酬慣了的。但又和酸腐文人不同,他說話總是一陣見血,恭維也能到點子上。能練就這番功夫不易,妫覽明白這是個妙人,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覺,他竟已喝完三四壺酒了。
妫覽擡眼看看對面,陸議仍在斟酒,面色毫無醉态,也是個能飲的。身旁沒人。原先坐在他身側那個美人倒沒怎麽喝,此刻不知去哪裏了。
*
尚香趁着宴會,潛入靈堂。不見棺椁,只見牌位。徐卿雲已設祭,此刻跪在牌位前,尚香上前,陪她一同跪着。
“徐姊。”尚香輕聲喚道。
徐卿雲微微側頭,一時沒能認出尚香來,片刻才道:“香香?”
尚香道:“我同陸郎一同來看你了,陸郎正和妫覽喝酒,他來丹楊是為了看望門生……”
徐卿雲擡眼看了尚香一眼,知道尚香所言何意。先前妫覽向她求證時,她便明白會見到他們,只是沒想到,會在此處,會在此時。
兩人長久地盯着牌位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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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徐卿雲開口問:“表弟呢?”
徐卿雲罕見地直接喚陸議為表弟,尚香明白,此處果然有妫覽耳目,她道:“陸郎和大都督對飲,已喝了三四壺酒了。”
徐卿雲望了眼外面天色:“時辰已到,妾要除服了。”
尚香欲言又止,握住徐卿雲雙手,道:“徐姊,你多保重身體。”
徐卿雲道:“逝者已矣,我又怎會不知?這背後的種種因緣,終會有果報的。”
尚香松開手,道:“徐姊,我走了。”
“你照顧好表弟,其餘的不必擔心。”徐卿雲道。
憑借多年默契,無需多言,尚香朝着寫着孫翊名字的牌位鄭重作了三個揖,便轉身出門。
只見暮色四合,狂風大作,深秋的風有些寒涼,她擡手,不知面上何時一片冰涼,胡亂抹了幾把,她攏了攏衣襟,朝庭院走去。
“吱呀——”門開了,陸議自堂屋走出,他的步伐緩慢,尚香迎過去,陸議晃悠晃悠靠上她,尚香大氣不敢喘,任由他靠着,兩手扶着他,往廂房走去。
“喝了點酒……抱歉。”陸議解釋,少年身上慣有的書卷氣夾雜了酒氣,他的聲音也比往常更加低沉。
“我知道。這有什麽抱歉的?”尚香問。
陸議的身體溫熱,眉頭微皺,他道:“有點不太舒服,吐過兩次了。”
“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尚香将陸議扶到廂房的榻上,又摸到廚房端了醒酒湯來。
當她再次回到廂房時,陸議雙目緊閉,面色紅潤,果真是喝多了。她推了推陸議,道:“伯言,醒酒湯我放這兒了……”
“郡主,你不用去。”
“你說什麽啊伯言,我就在這裏守着。你安心休息罷。”尚香心事被戳破,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細心為陸議蓋好被褥,正為他掖被角,陸議忽然按住她的手。尚香震驚擡眼。
陸議雙眼微睜,長長的睫毛在頰邊投下一片陰影:“妫覽已經醉了,徐姊那邊亦是早已布置好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郡主,你不用去。”
少年的掌心溫熱,甚至滾燙,孫尚香抽手出來,道:“伯言,你覺得我是這等有勇無謀之人嗎?你放心,我絕不會誤了計劃。”既然已被看穿,尚香索性直接轉身離開。
陸議再次牽住尚香的手,尚香回頭看他,他躲開目光,低聲道:“你不能去,尚香……我擔心你。”
“你叫我什麽?”陸議聲音很小,尚香懷疑幻聽了。她怔怔看着陸議。認識陸議這麽久以來,他一直八面玲珑,令人如沐春風。無論遇到何事,都保持着禮數。這是他第一次失禮、失态。
都說酒後吐真言,尚香抿了抿唇,鼓足勇氣道:“伯言,有些話,我知道現在說很不合适。我只問你一遍。在宛陵城外,你說……你說那些話時,可有一絲一毫的心動?還是說,一切不過是權宜之計?”
“議少年時,曾邂逅一人。那時議剛到舒縣,十分狼狽。她也好不到哪裏去,滿面灰土,蒼白瘦削,”陸議答非所問,“議年少桀骜輕狂,常與人争鬥,可惜,打不過。”
尚香見陸議答非所問,微感失望。聽到此處,卻不由得輕笑:“原來伯言也曾年少輕狂過。”她想了想,舒縣她也曾去過。只可惜當時尚且年幼,許多事情已不記得了。
“她卻将那些人一一打敗。有一次,我的手被劃傷,她摸出一方繡帕替我包紮,我問她叫什麽名字,她說——”陸議醉得有些甚了,越往後說聲音越小,尚香也聽得模模糊糊,只知道他似乎在講自己的好朋友,不過姓名、男女這些都聽不出來。
“後來,議終于知道她的身份。原來,我們沒有錯,錯的是亂世,是戰争。在這場持久的動亂中,沒有贏家。從那時起,議便下定決心,有一日,終結這亂世。”
尚香聽清了“終結這亂世”,道:“伯言,這不只是你心之所願,也是我心之所願,若有朝一日能親手擊殺這亂世,我絕不會猶豫。”
陸議喝過醒酒湯,閉上雙眼,道:“議多希望和她生在太平盛世,尋常人家……如此,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也能重見天日了罷。”
陸議的聲音漸漸消隐,尚香些許出神,輕聲道:“生在太平盛世的尋常人家……那此時,父親、大哥、三哥,應當也都還在罷。”
另一邊,待尚香離開,徐卿雲沐浴焚香,換好喜服,濃妝豔抹,言笑自若地走出來。
妫覽喝得醉醺醺的,見徐卿雲此刻盛裝打扮,美若天仙,又是笑臉相迎,急不可耐地攬住徐卿雲。
“大都督,你糊塗了,你我現在隔牆有耳,”徐卿雲嬌嗔道,“不如進密室之中……”
“對,對,”妫覽倚着徐卿雲道,“還是夫人想的周全!”
徐卿雲攙着妫覽,進了密室。妫覽見密室中果有一張床榻,四周有重重帷幕。他迫不及待地朝着床榻踉跄走去。
“孫、傅二将軍何在?”徐卿雲高呼。
随後,孫高、傅嬰從帷幕中持刀躍出。
妫覽一驚,酒醒了七八分,旋即大叫欲呼喚侍衛,奈何身在密室。他又飲酒太甚,反應遲鈍,哪裏是兩人對手。
孫高一刀斬殺妫覽,妫覽倒地時,雙目圓睜,血液自咽喉處大珠追小珠湧出,他氣聲很重,喑啞斷續道:“徐……賤人……背信棄義……我就算,做鬼……”
“我背信棄義?”徐卿雲走到妫覽面前,停步,蹲下身,道,“我夫君不計前嫌,任用你們,以厚禮相待,你們是如何待他的?你就算化作厲鬼,我亦不懼。”
話音方落,妫覽氣息已絕,死不瞑目。
徐卿雲複又叫采苓邀請戴員赴宴,戴員一來,亦被孫高、傅嬰二人斬殺。
所以,當孫尚香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徐卿雲重新穿回素白的喪服,跪坐靈堂上。寫着孫翊名字的牌位前,燭火幽幽,照着妫覽和戴員的兩顆人頭。
徐卿雲微微側頭:“香香,你來了。”
“妫覽和戴員以為,把罪責全部推到邊鴻身上,便能全身而退。殊不知,翊郎所佩乃古錠刀,同侍衛所用不同——所以,那兩個侍從是被他們殺死的,這恰巧坐實了他們聯合邊鴻謀害翊郎的事實。”徐卿雲道。
風吹過,燭火一晃,她手上的利刃閃過寒光,她緩緩抿起一個微笑:“我已經,親手替翊郎報仇。此生,他不曾負我,我亦不曾負他。”語罷,她素淨的面容上,一行清淚終于滑下,落于地面,很快消失了蹤影。
尚香知道徐卿雲以前是多麽溫柔的女子,所以,當她看到桌案上的兩顆人頭,感到十分的震撼,或許有一些大仇得報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不知何起的濃重悲哀。
孫尚香朝徐卿雲行了個禮,道:“三嫂,三哥能娶到你,是他的幸運,也是孫氏的幸運,無論此後形勢如何變化,你永遠是我的三嫂,此恩,尚香永世銘記。”
徐卿雲沉默半晌,搖搖頭,道:“香香,明日吳侯會帶兵前來,你此次,若是離家出走,該連夜趕回侯府了……”
孫尚香聞言便退下了。徐卿雲以為她離開了,卻不料半晌後,她換了一套喪服,跪到徐卿雲身側。
尚香朝着孫翊的靈位拜了一拜,起身時,道:“我不怕,徐姊。就讓我陪陪你和三哥罷。”
徐卿雲微怔,尚香此言,倒令她感覺孫翊的靈魂從未離開,而且親眼看見大仇得報。既如此,想必他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吧。如此想着,心中多少寬慰了些。昏黃的燭火下,尚香就這樣陪着徐卿雲,一夜不曾阖眼,直到第二日孫權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