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祭天大典那天是難得的好天,風和日麗,冬日的暖陽初次彰顯它的力量,将出行的隊伍都映照得光鮮起來
皇甫貞站在宮門口伸了個懶腰,笑着對正走出宮門的皇甫瑄說道:“今日天氣不錯,看來老天爺很給大哥面子,這皇朝的未來就是大哥的了”
皇甫瑄皺眉看他,“此時不便說這種話,父皇還在,我只是代父皇暫攝朝政,你可別信口妄言折我的壽”
皇甫貞嘿嘿一笑,走向後面的馬車
皇甫瑄走向自己的馬車,守在馬車門口的一名侍衛躬身為他拉開車門
車內很是寬敞,但只有一人坐在那裏,便是華如意
她今天穿了宮女的衣服,還特意梳了宮女們才會梳的雲雀髻,在發髻上插了一支小小的發釵,垂着兩條銀色的流蘇,頗為悄麗
他還沒有開口,華如意便小聲說道:“剛才門口那個人好像是……”
“是誰?”他坐到她身邊,漫不經心問道
“就是上次在騎鶴殿遇到的那個……張錦忠,和秋娥在一起的那個人”
“是嗎?”皇甫瑄依然不在意的響應,“也許吧,他本就是禁軍侍衛,自然有可能随行左右”
“哦”華如意又看看自己的衣着,笑道:“秋娥好不容易幫我找了一身我能穿的衣服,還幫我梳了這個頭,她人挺好的”
皇甫瑄瞥她一眼,“不用和我費心思替她說情,我本來也沒有為難她,說好了日後會放她出宮成親,自然就會放她”
華如意嫣然一笑,“我的心思就是瞞不過你”
皇甫瑄幽幽一笑“想瞞我的人又豈止你一個”
“什麽?”
華如意一時沒有聽明白,但皇甫瑄并未再多說什麽
這一路很平靜,街道早已淨空,華如意坐在馬車之中望着窗外,那些原本熟悉的街道,現在看來又像是有了幾分陌生
以往,她都是徒步穿行于大街小巷,不想今天卻坐在太子的禦用馬車之中,高高在上地俯視着這一切
天上與地下,真的只是旦夕之間
路過含香樓時,她忽然發現含香樓的大門被貼了封條,不由得回頭驚問:“含香樓出事了?”
他閉着眼,淡然道:“涉嫌窩藏逃犯,只是在清查而已”
“窩藏逃犯?”她不敢置信,想再問個究竟,無意中碰觸到他攤開的手掌,忽然發覺他的掌心竟都是冷汗
“殿下病了?”她更加吃驚,焦慮得伸手去模他的額頭
“沒事”他握住她的手,順勢将她拉入懷中,“只是今日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有點……不安罷了”
“祭天大典是件很辛苦的事吧?”那日她和他一起吃飯,宮女都說禮部尚書和他談了很久
“祭天只是一個形式,這形式是做給人看的,真正難的是祭天背後的事情”他微睜開眼,看到她焦灼關切的眼神,不由得笑着在她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放心,不會有大事的”
“我一直慚愧自己不能為殿下盡一份心力”她低聲說道:“我只會畫畫,而畫筆就如文人的毛筆一樣,在發生事情時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兵禍戰事不會因為一幅畫而罷兵休戰殿下給了我許多,我常恨自己不能回報,但殿下若是不嫌我自不量力,我希望殿下有心事難吐的時候,可以告訴我,我會幫殿下分擔您心頭的重擔,而且讓它們爛在我的肚子裏,絕不對外傾吐一個字!”
皇甫瑄深切地望着她——這個在旁人眼中一無是處的女子,此時拚命想向他袒露的,不過是一顆最最平常的心,卻是最難得的,如水般清澈透明的心
“傻丫頭……”他輕笑道:“我為你做過什麽了?值得你這樣感恩戴德的”
“殿下給予我的,是殿下自己并不曾留意過的,正因為如此,才更加難能可貴”她苦笑道:“我不想和殿下說我為什麽畫,是怕殿下笑話我的傻……華家從來沒有人正眼看過我一眼,連我畫的畫,也不能署名畫……起初是為了賭一時之氣,想在華家人看不到的地方,畫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即使是他們最不屑的圖,總有一天也會要天下人為我的畫趨之若鹜……”
她說到這裏,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在自吹自擂,擡頭悄悄看他,他正饒富興味地望着她,似是等着聽她說完
“在圖上,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署名,來找我畫畫的人,可以排成長龍我要畫的其實并不只是男女在那麽一刻的放蕩不羁,我希望能畫出最無情之人身上那最後的一點真情”
她喘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我知道我這麽說來真的很可笑……自古以來,無論是六朝顧曹陸張四大家,還是畫聖吳道子……雖然都以人物見長,但并未有任何一幅圖可當傳世之寶我就算畫得再好,畫的依然只是不入流的圖而已……”
皇甫瑄笑着搖搖頭“如意,你要記住,能不能傳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當下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受人敬仰和矚目或者再換個方向想,即使你成不了畫聖又如何?當下你是否活得快活?這世上天天活得不快活的人多的是,你若是能在畫中找到快樂,便算是成功了,何必非要堅持流傳萬世?”
華如意被他這樣一說,心中糾結許久的心結,好像忽然被人輕輕解開了一般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久,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現在和你坐在一起,所以你這樣一說,我便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
皇甫瑄揉了揉她臉頰,問道:“這說來,你現在覺得挺快活的?”
她微笑道:“此刻能坐在殿邊的女人,不是就我一個嗎?我就大膽一些,想着自己這是恃寵而驕,再說不快活可就矯情了”
皇甫瑄朗聲笑着,伸手将她攬到懷裏“一開始見你就像個悶葫蘆似的,沒想到竟然這麽會說話以後你這個‘恃寵而驕’要怎樣再驕一點呢?我可是拭目以待”
“我哪裏敢……只是說說而已像麗姬那樣的美女,都不敢在殿下面前恃寵而驕,殿下給她一個冷臉,她便要哭着走了,我可是要低眉順眼,小心伺候的”華如意嘴上雖然這樣說,但是臉上一直挂着淺淺的笑
皇甫瑄今日壓在心中的那塊陰霾,竟似被她的笑容輕輕吹開一道縫,吹得隐藏在最深處的冰涼都逐漸溫暖起來
祭天大典設在城東的祭壇
皇甫瑄抵達時,周圍已經站了許多人馬,一個個神情肅穆,戒備森嚴
華如意感覺到這裏的氣氛凝重,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伸手抓緊皇甫瑄的衣角,低聲問道:“殿下,是不是要出什麽事了?”
皇甫瑄回頭笑道:“祭天是何其莊重之事,自然要這樣才能顯出皇家的威嚴不必怕”
但華如意還是覺得惴惴不安,總似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底萦繞
皇甫瑄走向祭壇頂端,那是她不能跟随上去的,于是她就站在祭壇的下邊,仰頭注視着他,極其恭謹、威嚴,且華貴地完成那一步步繁瑣的儀式
忽然間,她覺得眼角像是被什麽晃過的光亮刺痛了一下,下意識回頭去找光亮的來源
結果在周圍的侍衛之中,她忽然發現有一個與衆不同的人——
別人都手持長槍一動不動地站在兩端,唯有那人,一只手悄悄伸進自己的衣袖,而衣袖的一角隐隐約約露出一點寒光,在陽光的照射下,卻依舊寒氣逼人
她陡然喊道:“有刺客!保護殿下!”
在場所有人都被她這一聲喊叫驚到,站在祭壇另一側的皇甫貞立刻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同時喝道:“來人!将那人拿下!”
那名原本穿着和衆人一樣服色的侍衛忽然飛身而起,在衆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沖出人群的包圍
皇甫貞頓足喊道:“豈有讓刺客逃月兌的道理?!今日若是再讓他逃了,我皇甫貞便當場自刎謝罪!”
皇甫瑄也已被驚動,但立刻有幾十人沖到他面前,将他團團保護在祭壇的中心,不讓任何人可以靠近
皇甫瑄冷冷望着那刺客遠去的影子,對皇甫貞說道:“三弟,不要急于拿自己的性命來賭咒發誓他既已現身,便可以追捕了,你還在這裏幹瞪眼嗎?”
皇甫貞不等他說完,已親自追了過去
皇甫瑄對左右人說:“刺客已走,不必圍着我,去幫助三殿下抓捕要犯要緊”
他走下祭壇,拉起華如意,低聲說:“我們先走”
華如意還在驚恐之中,她沒想到自己一聲喊叫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原本她也不能确認那人是否真是刺客,但想着萬一等對方動了手,自己再喊可就晚了,所以寧可喊錯了,也絕不能讓那人傷害皇甫瑄一根汗毛
現在眼見那人真的露出馬腳,所有人都在全力追捕她依然不放心,問道:“他不會有同夥還埋伏在這附近吧?殿下現在真的安全嗎?”
皇甫瑄沒有回答,只是将她一把拽上馬車
必上車門之後,皇甫瑄對外面說道:“去含香樓”
“含香樓?”華如意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們不是回皇宮嗎?”
“那裏現在才是最危險的地方”皇甫瑄淡淡一笑,那笑容竟是那樣的幽冷,彷佛沁了冰塊一般,讓華如意看着都心中微顫
但皇甫瑄卻主動把手伸過來,将她又攬入懷中那強而有力的溫暖擁抱,使她糾結僵硬的肌肉都慢慢放松下來
她在他懷中仰着頭看他,看到的是他冷凝的表情
她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腰,輕聲說:“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殿下的,陛上的悲劇,也不會在殿上重演”
他吻了一下她的發頂,然後是一片很久的寂然無聲
含香樓的正門依然貼着封條,皇甫瑄的馬車從側面的巷子進去,後院的角門開着一條門縫
鸨母一臉惶恐地站在那裏,眼巴巴地等候着眼見馬車來了,就立刻跑過來開門,連聲說:“我的公子,您可一定要給民婦作主民婦這裏也是本分買賣啊,怎麽能說封就封……”
“青樓妓院,也算是本分買賣?”皇甫瑄冷笑一聲,“只怕逼良為娼的事情你也沒少做吧?”
“怎麽會?來我這裏的姑娘可都是自願的”她一眼看到站在旁邊的華如意,像抓到救星似的連忙拉住華如意的手說:“如意,你在這裏?太好了,你和公子說說情我這裏哪位姑娘是被我逼良為娼的?”
華如意過去也多承蒙她照顧,此時不好意思說什麽,便看着皇甫瑄,小聲說:“含香樓……其實還好……”
皇甫瑄沉着臉說道:“好不好自有人來判定,你少說話,免得給你也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之前這裏被人舉報窩藏逃犯,此逃犯涉嫌刺殺皇上,若情況屬實,這鸨母必然與刺客有勾結,豈能輕饒?”
“冤枉啊!青天大老爺!”鸨母吓得幾乎昏厥過去,也不知道皇甫瑄的真實身份便一通亂喊,“我們就是做青樓生意的,哪裏敢和刺客勾結?刺殺皇上?這是萬萬不敢想的啊,我們若真的做了,對我們可沒有一點好處!”
“是嗎?”皇甫瑄淡淡道:“那我倒要問你,初四那晚,為何你們店突然停了買賣,說是被客人包了場子,哪位恩客那麽大的手筆,竟然會包下整個青樓?”
鸨母陪笑道:“那個……是位有錢的客人,說想安安靜靜來消遣,不想被人打擾早早就放下一千兩銀票作為訂金說若是伺候得周到,之後還會有一千兩不瞞公子,小店這裏一晚上的進帳最多也不過四五百兩銀子,這樣的買賣我們豈能不做?”
“那位客人後來現身了嗎?”
“沒有,我帶着姑娘們等了一個晚上,也不見有客人上門不過那一千兩也沒有人再回來要,也許那人是有事耽擱了吧……”
皇甫瑄冷笑道:“編的還挺像真的,我若不是早己查明真相,還真要被你哄騙了”他陡然翻臉,變得疾言厲色起來“你說你等了一晚上也不見人影?那為何官府來問話時,你卻說有什麽醉漢在你這裏留宿了整整一夜?”
鸨母一下子被問得臉色蒼白,嗫嚅着說:“那個……是因為……”
皇甫瑄盯着她,“你若是還想活命,就說實話,我可沒閑工夫聽你在這裏繼續編謊,只要我一離開,不出一盞茶的工夫,你這花盡心血的含香樓就會被刑部徹底查封,你就準備進大牢過年去吧!”
鸨母一下子跪倒,號啕大哭起來“真是坑死人啊!是有人拿銀子讓我這樣說的!說是只要我這麽說了,官府日後也不會找我的麻煩”
“是誰給你銀子的?”
鸨母一邊抽泣一邊回想着,“是一個沒胡子的老頭,聽說話,像個太監”
皇甫瑄沒有再追問下去,他一言不發地轉身,也不理睬鸨母的哀求,再度回到了馬車
“回宮吧”他閉上眼,彷佛是真的疲倦了
“殿下要問的事情已經都知道了?”她看着他的神情,不由得心底抽痛
“其實我早已知道答案,只是還想再求證一下……我也挺傻的,是不是?”他阖眸微笑,笑容是濃濃的苦澀
她抱着他的手臂,不知道該怎麽安撫,好半天才說道:“該來的總是會來,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殿下教會我要勇敢面對自己的生活,不管它曾經或有可能會多麽慘淡”
他點點頭,又将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皇帝受傷昏迷之後一直在卧龍宮中休養,華如意從來沒有靠近過這裏
當皇甫瑄帶着她回到皇宮的時候,華如意擔心地問:“殿下不是說皇宮裏可能更危險?”
他無聲地一笑,“但你不是也說,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嗎?”
他主動牽起她的手,來到了卧龍宮,推開那兩扇沉重的大門寝殿內有一個人坐在床邊,靜靜守護
聽到門響,那人轉過臉來,華如意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皇後娘娘
她急忙跪倒,也不知該說什麽殿內的光線黯淡,四周都拉上了簾子,連帶着讓人的心情都沉重下去,嗓子好像被什麽扼住,發不出聲音
“瑄兒,聽說祭天大典又出事了?你沒事吧?”皇後疾步趕來,握住他的雙臂,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個遍
“我沒事父皇如何?還沒有醒嗎?”皇甫瑄看向她的身後
皇後用手帕擦着眼角,“太醫說他傷勢太重,能挺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現在只是靠着參湯幫他吊着那一口氣而已,說不定哪天他就……”說到這裏,她已經說不下去了,默默地流淚
皇甫瑄扶着母親的手臂,低聲說:“母後,您也累了好多天了,先去休息吧,我想和父皇單獨待一會兒”
皇後點點頭,走出殿外,連跪在旁邊的華如意都沒有留意到
皇甫瑄坐在皇後剛才坐過的位置上,低着頭默默凝視父親的臉,回頭說道:“如意,幫我打一盆熱水來,我想給父皇擦一擦臉”
“哦……”她這才站起來,趕快跑出門去找熱水
就在她端着熱水回來的時候,皇甫貞一頭大汗,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問道:“皇兄在這裏?”
“是,太子殿下說要給皇上擦臉,所以讓我打盆熱水”
皇甫貞一臉郁悶惱火,“真是太窩囊了!那麽一大堆人,居然抓不到一名刺客!”
他一邊說着話,一邊主動奪過華如意手中的臉盆,也不等她把話說完,便先一步進了寝殿,華如意也趕快跟了進去
“大哥……”皇甫貞走進殿內,剛要開口說話,皇甫瑄卻擡手做出一個阻止他開口的動作,皇甫貞吐了吐舌頭,将臉盆放到他面前,又退後一步,才小聲說道:“那刺客又沒有抓住,不過已經命人全力盤查那一帶了,一有消息會立刻回報”
“刺客的事情不必再追查了”皇甫瑄将手巾放入熱水盆中,一邊擰着濕熱的手巾,一邊說道:“我已經知道真相為何,那刺客便毫無意義了”
皇甫貞一愣,“你知道了?你知道那刺客是誰派來的?”
皇甫瑄看向華如意,“如意,我讓你畫的那幅畫呢?”
“在藏書樓,可我還沒有畫完……”
“去拿來吧”他溫柔地看着她,“無論畫到哪裏了,現在就拿過來”
他的表情越是平靜,華如意心中就越覺得不安,似乎他有一件天大的事情瞞着自己但是他吩咐下來的事,她又不能不照做,只好屈膝行禮,退出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