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056章
“轟隆——”一聲雷響, 将沉悶的夏夜砸出一道。
門房趁着雨還沒落下來,跑出來将門鎖上,口中自言自語的念着, “雷雨天怕是要來了。”
他抱着門闩剛穿過一端,一股自外向內推的力道将門一把推開, 連帶他人也退了好幾步,不等站定就喝問, “何人敢擅闖陳府!”
檐下的燈籠照清視線, 府外竟不知何時圍了大批官兵, 門房神色一驚,認出他們的着裝與尋常衙差不同, 立時将目光移向這些人的腰間, 看清腰牌上的二字,門房額頭上直接淌出了冷汗。
是西廠番子。
誰不知道東西廠有皇權特許,連官員都可先抓後禀, 他們這時候過來, 莫非是來抓大人。
“掌印請。”官兵向兩邊讓出一條道。
連司禮監掌印都親自來了, 門房眼裏的驚恐就流了出來, 他也不敢眨眼,就看着那個身着青衫, 眉目俊逸的男子踱步走前上,直接跨過門檻,站在他身旁。
仲九看向已經吓傻的門房,冷聲道:“還不去向陳大人通傳,掌印求見。”
……
書房內, 陳夫人正提着茶壺替自己的夫君,也是左都禦史陳順安陳大人沏茶。
陳夫人看着陳順安在呈文上洋洋灑灑寫着要彈劾司禮監掌印的罪例, 目露憂色,“老爺當真要親自上書?”
陳順安頭也不擡,“你說呢。”
如今皇上不僅寵信奸宦,沉迷煉丹,近來更是聽信道人讒言,要尋至陰女子為修煉之爐\\.鼎,還讓謝鹜行代行批紅大權,文武百官的折子送過去都要經他的目,多少官員前腳上書,後腳就被挑了錯處而貶罰,他身為都禦史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可以直接上書面聖。
如今宦官勢大,陳夫人不願丈夫與謝鹜行直接起沖突,“不是還有趙大人,太傅……還有那些閣臣,他們也同樣可以直接面聖,他們都按兵不動,何苦你去做這出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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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之見。”陳順安把筆一拍,折眉怒視着陳夫人,“我的職責就是要幫皇上糾劾百司,豈能畏懼一個弄權的閹人。”
陳夫人還想再勸,随着書房的門被推開,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就傳了進來。
“陳大人剛正不阿,不過還不及尊夫人來的通透。”
陳順安夫妻二人看着闖進來的人皆變了臉色。
門房在謝鹜行身後抖着聲音說:“老爺,掌印求見。”
陳順安掃向庭中的番子,冷笑道:“帶着官差直接闖進來,這讓也能算求見,本官倒是聞所未聞。”
謝鹜行散漫的笑笑,走到一旁的靠背椅上坐下,“那今日就算咱家讓陳大人開開眼。”
陳順安怒極胸膛起伏,如此狂妄,簡直目中無人。
“不知掌印前來有何貴幹。”
謝鹜行将視線投到那份仍鋪開着的折子之上,陳夫人一驚,連忙把折子合攏。
“怕什麽。”陳順安呵斥過陳夫人,又冷冷看着謝鹜行,“掌印帶這些人來,恐怕有了良機妙策,但本官自問坦蕩,也不怕栽贓誣陷,不如現在就同掌印一起進宮面聖。”
“陳大人言重了。”謝鹜行笑得無害和煦,“咱家來此卻是有事要做,不過在此之前,咱家還有樁事要先與陳大人相商。”
“本官與掌印道不同,怕是沒什麽可商議的。”陳順安拂袖走到一邊。
謝鹜行依舊雲淡風輕,手指敲着桌面問:“陳大人的小舅子是在船舶司任職罷。”
話落,陳順安還沒有說什麽,陳夫人先慌了神,掌印口中所指的,正是她嫡親的弟弟,她急聲問:“我二弟他怎麽了?”
“也沒什麽。”謝鹜行笑着說,“不過是官商糾結,串通多地郡守,以權謀私罷了。”
謝鹜行說得輕巧,但船舶司牽涉的是番商,又豈是簡單貪墨二字就能算數的。
陳夫人卻只覺得身體在發軟,一把抓住自己夫君的手,“老爺。”
陳順安也變了臉色,更沒有了方才破釜沉舟的氣勢,緊盯着謝鹜行一言不發。
謝鹜行繼續道:“皇上的意思是調左副都禦史高大人為船舶使,不過咱家的意思是,陳大人更合适。”
他敲擊桌面的動作一頓,掀起眼簾,語含深意的問:“不知陳大人可願意。”
陳順安為官多年,也算見過風浪場面,此刻卻在謝鹜行的注視下生出了一股寒意。
謝鹜行的意思是,若自己不答應,高鳴此去妻子的弟弟就難逃一劫,打斷骨頭連着筋,自己必然也逃不了牽扯,可他若是去了,從此就有了把柄在他手上,甚至将來都要受制于他。
謝鹜行看着驚怒不定的陳順安,寬慰道:“不急,陳大人慢慢想,一柱香的時間。”
慢慢想?一炷香?他分明是逼着他現在回答。
陳順安額頭上青筋一跳一跳,一時間根本難以決斷,謝鹜行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桌面,那聲響如同催命。
陳夫人更是亂了陣腳,抓着自己丈夫的手苦苦哀求,“老爺,我就那一個弟弟,他不能出事,您一定救救他。”
陳順安怒不可遏,一把揮開她,“你要我與他同流合污?”
陳夫人再次撲過去,“老爺,私通番商莫說是他,我們也未必脫了了幹系,您去了,還有挽回的餘地。”
陳夫人說着落下淚,苦苦哀求,少年夫妻相伴多年,陳順安怎麽能不心軟,他握緊手心,搖擺不定。
謝鹜行如同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再次開口,“還剩半炷香。”
“老爺,妾身求您了。”陳夫人說着要跪下來。
“夫人!”陳順安一把拖住她,咬緊着牙關,萬分艱難難道:“我答應掌印。”
謝鹜行遽然綻笑,“這就對了。”
謝鹜行撣撣衣袍起身,走了兩步又停下轉過身道:“忘了,咱家來還有一事。”
陳順安眸含血色,“掌印還要如何?”
謝鹜行偏頭想了想,“陳大人應當也知道,咱家正在幫皇上尋至陰之女子,我記得陳大人的女兒就是己亥年二月四日出生,時辰是巳時……”
随着他的話音,陳夫人和陳順安臉色都變得蒼白,謝鹜行玩味看着二人,接着不緊不慢的說:“還是辰時三刻來的,咱家怕給弄混了。”
“辰時三刻,是辰時三刻。”陳夫人忙不疊說。
其實女兒是巳時所生,按八字排就是極陰之人,她緊張喘着氣,背後全是冷汗。
謝鹜行默不作聲看着陳順安。
陳順安的脊背已經彎了下去,“确實是辰時三刻。”
謝鹜行挑眉,也沒有作為難,笑笑說:“那就是咱家記錯了。”
陳順安走到書桌前,拿起方才的折子遞給謝鹜行,啞着聲道:“多謝掌印。”
謝鹜行居高臨下的睥着他,半晌接過折子走了出去。
離開陳府,謝鹜行将手裏的折子丢給仲九,輕勾着嘴角譏諷,“清正高潔,不過如此。”
“轟隆”又是一聲雷響,壓抑了半天的雨總算傾了下來。
馬車從地安門入皇城,已經是深夜。
值守在司禮監外的太監打了傘過來迎,“掌印回來了。”
謝鹜行邊走邊問:“吳勇事情都辦妥了?”
“回掌印,昨日千戶親自己去接待了西幽使臣,如今人就住在行宮,掌印随時可以過去。”太監低聲回着話,不敢遺漏一絲一毫,“兩個時辰前探子來報,說是傍晚的時候,四公主離宮偷偷去見了使臣。”
謝鹜行踩在青磚地上的腳步一頓,濺起的水花在衣擺上洇出一個個墨點。
蕭汐寧?險些都快忘了她了。
*
霧玥從賀蘭婠那裏知道了“複陽術”後的沒幾天,秘法就真的尋來了。
可她還沒等見謝鹜行,先一步等來了西幽使臣進京。
清早,合意着急忙活的跑進寝殿時,霧玥還被賀蘭婠抓着坐在妝鏡前梳妝拾掇。
“我的公主呦,宴都快開始了。”他話說到一半,看到扭過臉來的霧玥,聲音便噤在了喉嚨裏,眨巴着眼失了神。
青絲低挽,如綢般一直垂到腰下,一身落霞紅的刺金水煙曳地長裙,非但不覺太豔,反而将本就白皙盈透的肌膚更襯的冰肌玉骨,吹彈可破,雪腮輕掃薄胭,眉若遠山意蘊如畫。
以往公主不打扮都已經夠美了,沒想到打扮起來,直美得讓人不可逼視,呆若木雞的合意就想到了兩個字,天仙。
賀蘭婠往霧玥發上配帶珠釵,不滿得朝合意瞪去,“催什麽,這樣的日子不得要好好打扮一下。”
合意被這一瞪哪還敢說話,老老實實的候在一邊。
賀蘭婠兩只手各拿了一個發簪,對鏡比劃了一下,選了一顆南珠佩在霧玥發間作為點綴。
霧玥也在鏡前坐的累了,“表姐,我們快走吧。”
兩人收拾完了往金銮殿去,好在不算遲,到的人還不多。
“五公主到,賀蘭公主到。”
太監在殿外高聲通傳。
霧玥與賀蘭婠一同走進大殿,雙雙朝着龍椅上的元武帝行禮。
“見過父皇。”
“見過皇上。”
“免禮。”元武帝嗓音溫和,目光停在霧玥身上凝眸審看,遲遲沒有喊賜座。
霧玥立在殿中渾身不自在,反觀賀蘭婠非但若無其事,見殿中一個兩個把目光粘在霧玥身上,反而頗感驕傲得意。
蕭汐寧坐在席間,冰冷的視線如淬了毒,心下冷哼,還真會招搖過市,不過今日她反倒怕不出風頭。
恐怕蕭霧玥還不知道一會兒會發生什麽。
“司禮監掌印到,西幽使臣藺尉到。”
蕭汐寧聽到太監通傳的聲音,抿唇一笑,來了。
霧玥聞聲心頭一動,謝鹜行回來了,她回頭朝大殿那頭看去,謝鹜行也正看着她。
平靜的黑眸下藏着不易覺察的灼灼,還未進殿他就看到了他的公主,一襲紅裙奪目,在所有人矚目的中央。
多少眼睛黏在她身上,他想把它們一雙雙都剜了。
霧玥自然不知道謝鹜行在想什麽,她只知道好些日子沒見他,這會兒有些迫不及待想與他說話,還有複陽術的事,她也急着告訴他。
聽見元武帝說賜座,霧玥才同賀蘭婠一起到旁邊坐下。
謝鹜行向元武帝行過禮後便也坐到了百官之中。
同樣坐在席間的的陸步俨,失神看着美得不可方物的霧玥,忽覺一道冰冷的視線鎖着自己,回頭尋去又不得蹤跡。
再次看向霧玥,發現她也望着這處,陸步俨心頭微微升起期待,可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看的不是自己。
陸步俨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意識到她看的是謝鹜行,眉心不由得擰起,哪怕出于朋友的立場,他也不希望公主與此人過多接觸,最好沒有牽扯,這種猖狂弄權之人,必遭反噬,以免将來被牽連。
陸步俨低眉思忖,等他日尋個機會,還是提醒一下。
西幽使臣像元武帝行過禮,又讓人呈上朝貢,才道:“臣此次前來,還有一要務在身,就是替王上來提親。”
此言一出,大殿上衆人皆議論紛紛,當年西幽王出兵助元武帝成大業,兩國便結成邦交,元武帝也将長女玉安公主嫁與西幽王和親,前年玉安公主病逝,如今西幽王竟再次提親。
西幽使臣道:“王上希望西幽與大胤世代都為邦交,故而先王後仙逝後也一直沒有另立皇後,還按照大胤的禮節斬衰兩年,才再次來提親。”
使臣将西幽的态度都擺了出來,無論是出于兩國邦交,還是當年西幽出兵相助之誼,元武帝都沒有理由拒絕。
無非要考慮的是,現在送哪個公主和親。
“臣來前,王上曾與臣說了屬意之人。”
蕭汐寧聞言面上浮出篤定的笑,早前她就聽皇兄說起過西幽有意再和親的事,所以在得知西幽使臣來朝時就有了猜測,而她拿着霧玥的畫像去見了使臣,說了些話……
蕭汐寧唇角止不住的上揚,那個西幽王與父皇差不多年歲,那個老頭子,殘虐變\\.态,配蕭霧玥可真是太合适了。
就聽使臣接着開口,“臣代王上向大胤求取四公主。”
蕭汐寧笑僵在唇邊,刷的扭頭朝使臣看去,怎麽會這樣,他是不是說錯了。
使臣又說了一遍,“聽聞四公主蕙質蘭心,鐘靈毓秀,故而特來求娶四公主,蕭汐寧。”
“父皇,兒臣不願。”蕭汐寧幾乎是騰的站了起來,動作大的險些把面前的案幾掀翻。
不是應該是蕭霧玥嗎,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她轉而朝霧玥看去,眼神猶如帶毒的刺。
霧玥對上她的目光,輕輕皺眉,西幽王竟然指名道姓要蕭汐寧和親,她也頗感意外。
只是蕭汐寧的眼神讓她一下放下了思緒,關她什麽事。
而這時蕭汐寧也想到什麽,目光僵硬看向全程面不改色拿着酒盅淺飲的謝鹜行,她已經做的那麽隐秘,難道還是被發現,除了這點,沒有別的可能了。
可他有什麽本事讓使臣聽他的,簡直荒謬。
不對,還有更荒謬的。當初她給霧玥下藥,藥到了自己頭上,鳝血引蝙蝠,結果沖毀的是祭臺,現在又是這樣。
串聯起這些事情,蕭汐寧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背後升起。
龍椅上的元武帝也皺起了眉,四公主到底是他與皇後生的嫡女,“使臣此次前來還沒有好好領略我大胤的風情,此事不急,容後再議。”
如此,這件事情便就算暫時揭了過去,宴席繼續熱鬧的進行着。
夜幕漸起,宴還在繼續,霧玥見天色已經不早,就先行告退離開。
走出金銮殿前,她注意到謝鹜行目光似有似無的從自己身上滑過,猜測他大約會來找自己。
于是回到照月樓就翻出了表姐給自己的那一小瓶名為回春方的藥。
她的扒開瓶塞湊近嗅了一下,也沒有味道,表姐說每日服上三滴,慢慢就能起效。
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聽到推門聲,她還以為是謝鹜行來了,扭頭看是端着牛乳的心檀。
她将牛乳端到霧玥面前,“公主快趁熱喝了吧。”
霧玥這會兒也沒心思喝,“放着吧,我一會兒再喝。”
心檀點點頭,便把牛乳放下退了出去。
霧玥還拿着藥瓶琢磨,也不知這藥難不難喝,餘光瞥見那碗牛乳,滴牛乳裏應當容易入口些,她想着小心翼翼地往碗裏倒了三滴。
剛收起瓶子,謝鹜行就推門走了進來。
霧玥看向他,“你來了。”
謝鹜行站在門口就沒有再走近,而是就這麽注視着霧玥,小公主還穿着宴上的紅裙,那時他就想把人藏起來,現在終于只有他一人看了。
豔麗的裙衫在昏黃的光暈下更顯的奪目攝魂,束腰掐着腰身,一分不寬一分不緊,将身段勾勒的宛如一只玲珑的窄腰玉瓶。
大約是喝了些酒的緣故,淡淡的酒氣浮在他身上,取代了以往的清冷,整個人都顯得氤氤氲氲,眼底的水色和意味不明的目光讓霧玥心口微微發緊。
不知為什麽有些受不了他這樣的目光,她移開視線,摩挲着手裏捧着的碗,“我有話對你說。”
說完像是找補般又補了一句,“先說話。”
謝鹜行笑了笑,“不然公主想先做什麽?”
輕忽的笑意撩的霧玥耳廓發燙,她咬咬唇不回話。
謝鹜行走到她對面坐下,就見小公主抱着手裏的碗反複磨蹭,與其說指頭刮在碗沿,倒不如說刮在他心上,“公主若是不喝,就不要糟蹋了。”
霧玥磕絆了一下,“我不喝。”
“那就是給我的了?”謝鹜行伸手來拿。
霧玥想着本來也是要給他喝的,便松了手,見謝骛行将碗抵在唇邊一口口喝下,她心裏撲通撲通的直打鼓,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牛乳吃進口中,謝鹜行隐約嘗到一絲旁的味道,只是他理所當然的當作是霧玥身上所攜。
見他放下碗,霧玥抿了抿唇說:“我想過了,蘭嬷嬷那裏就暫且不說。”
她說着吞吐了一下,看看謝鹜行的眼睛,又接着一鼓作氣道:“表姐尋來了男子複陽的方子,你只要吃下一段時日就能恢複與正常人無異,到那時我們再與嬷嬷說,若是将來你爬不到那樣高的位置也沒關系,到那時你可以換個身份,我招你做驸馬,無人會知道。”
霧玥一口氣不帶停的把話說完,大大喘了口氣,一雙烏眸盯着謝鹜行的臉,似乎是因為酒勁上來了,他臉畔微微有些浮紅,眉頭輕蹙,鼻息也變得略微粗緩。
霧玥将視線往下滑了滑又擡起,也不知道想看出什麽來,半晌猶猶豫豫的問:“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