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翌日寅時,天還未光,奉天殿裏已有宮人進行灑掃,準備參朝的官員來的早的,此時已在宮城正門外等候。
言府西苑是燈火通明,東苑則是一片暗寂,兩苑仿佛是隔着中線的一晝一夜。
西苑裏,管家老耿正習慣性地替言玄亦換上朝服,
“老爺,這幾日您心情差的,奴才都不敢與您說話了。”老耿站在言玄亦背後,小心地替他扳正朝服的方心曲領。
“呵呵,今日,你看我心情如何?”言玄亦兩手垂開,由老耿套上绛紗,閉眼開口道。
“老爺可是從昨日晚上高興到今早了。”老耿邊笑邊彎腰挂上錦绶,不然他哪敢調侃幾句。
言玄亦緩緩睜開眼,笑道,“是啊,怎麽能不高興。”
昨夜,褚彧傳來的消息,璃兒毫發無損地回了王府,他這幾日懸着的心才好不容易堪堪落地。
言玄亦眼角寒光一閃而逝,藺程既要護他的獨女,難道他言玄亦就不要麽?
等老耿為言相整理好朝服蔽膝,言玄亦見他似有話欲說不說的樣子,停下腳步向右後的管家開口道,
“你在我身邊十幾年,有什麽事是不好說的?”
既然言相這麽說了,老耿也就不再猶疑,“老爺,長公主,她在府外又養了一個院子。”
“随她去吧。”言玄亦聞言轉過頭,神色輕松,複又往前門走去,“備馬,上朝。”
“是,老爺。”
當日,時值元德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五,朝會從寅時末一直持續到午時,個中場面好似雀喧鸠聚,沸反盈天。
原因無他,乃是禦史大夫方懷瑾得了匿名舉檢,劾奏正守在媵州的鎮國大将軍藺程貪污軍饷一事,言辭鑿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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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以言相為首的太子一派自然是怒斥此言不實,涼了邊關将士之心。言相更是躬身出列,以其辯口利辭,提及藺家世代忠良,戰功煊赫。更有甚者,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暗喻藺程功高蓋主,禍遂降之。
梁淮帝聽之勃然大怒,即命戶部尚書上官顯于朝堂之上,翻查歷年媵州軍饷之配給,果然發現數次軍饷間隔雖有半年,而糧草倉和庫房記錄卻是只隔月餘。當時負責此事之人,正是老家在媵州,且已回鄉的前戶部右侍郎章邯霖!
梁淮帝氣極,命大理寺張繼安将劫持之案盡歸于刑部,由其主查藺程之案,責令半月為限。
然縱是如此,言玄亦依舊對藺家的維護不減,氣的梁淮帝最終拂袖離朝。
“姑父,姑父。”宮門外,太子褚恒緊跟上言玄亦的步伐。
“我與你說了多少次,在外頭,要喊我言相。”言玄亦邊走邊說,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褚恒自知言玄亦對事的嚴謹,随即改口,“言相,我覺得方才在朝堂上,你為藺家說話,父皇反而更是生氣。”褚恒有些愧疚,畢竟言玄亦是因為他,才得罪的梁淮帝。
言玄亦腳步一頓,忽爾笑道,“恒兒,這次你是聰明的。”他說完大步向前,徒留呆在原地,沒聽懂他話的褚恒。
朝堂正劍拔弩張的時候,璃王府的內室才稍稍有些動靜。
蘇璃半途不知為何醒了幾次,褚彧都是圈抱着她,她貪着暖意,便又昏昏睡去。待她睡夠了,不自覺地翻了一個身,才發現褚彧一早便醒了。
“醒了你怎麽不起?”蘇璃将薄被拉出一些空隙,日頭上來了,內室裏便有些暖。
“才醒的。”褚彧動了動有些酸的手臂,他看着蘇璃來來回回醒了又睡過去。蘇璃自己不知,從她回錦城途中開始,她晚上便偶有發夢,嘴裏也不知道碎念些什麽,然而一看神情便知不是什麽好夢,這讓他止不住的心疼。
所以褚彧每晚都要和她一時入眠,一整晚都摟着她,這樣才能讓她安心一些。
“璃兒,我今日要送阿木去柳府。”褚彧見蘇璃有些悶熱,也替她在被中撐出了些空位。
“嗯。”蘇璃明白,阿木名義上還是北拓的皇子,交給柳正月才能将他光明正大地送回北拓,阿木也才能見到他阿娘。
褚彧看着蘇璃,突然間想起了一件事,“璃兒,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
“什麽事?”蘇璃不期然對上褚彧的眼睛。
“你為何,将以後會用的藥方都寫在針包裏。” 就好像,随時都要離開一樣?
蘇璃笑了笑,“原來是這個,那不過是我的習慣,就跟打那個繩結一般。”
褚彧見她神色如常,心裏的不安減弱了幾分,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他大概是有些杯弓蛇影了。
陪蘇璃食過午飨之後,褚彧與阿木同坐一騎,由初九在車頭駕着馬車,不疾不徐地往柳正月府中行去。
馬車內靜默了一會兒,褚彧先開了口。
“阿木,你想回北拓麽?”
“想”阿木點了點頭,“阿娘不知道我被阿爹賣了,我想回去找她。”
“我帶你去見的人,是能送你回北拓的。”
“真的嗎”阿木臉露驚喜之色。
“嗯,阿木,可還記得我說的?”褚彧對着阿木是在外的一片溫和之态。
“記得,我不會說大梁話,不管何人問起,便用北拓語答他們,我是在半途被扔下的。”
“你若回了北拓,也不可告訴任何人,有人知道你是假皇子的事。”褚彧繼續囑咐道。
初九正坐在車簾外,聽着車內動靜,不禁感慨公子果然是愛屋及烏的,對阿木說的比對他往常說的還要細致。
“嗯,我記得了。”
該囑托的囑托完了,褚彧不是多話之人,馬車頓時又回到了最初的安靜。
“王爺,您就是賽罕姐姐的夫君麽?”這次是阿木忍不住出聲。
褚彧聽到這句不自覺坐正了些,臉上的笑意加深,“嗯,怎麽,她提起過我麽?”
“唔。。。。每次我們累了的時候,賽罕姐姐便告訴我,她的夫君一定會來找她。”阿木低頭說着,一邊擺動自己的衣角,說起來,他還是有些舍不得賽罕姐姐的。
褚彧将眼神移到窗外,看着掠過的街邊風景,腦海裏卻是那個直到現在還睡不安穩的蘇璃。
他的璃兒從來都全心的相信他,他這次怎可讓她失望。
馬車在快到柳府正門之時,漸漸放緩。
柳正月剛從朝堂下來,朝服都還未來得及換,便已經等在門口。拜帖是昨日便下的,可誰知今日早朝發生了這麽一件大事,拖了這麽許久,他一下朝會便趕了回來。
“下官參見璃王。”柳正月對璃王有過一面之交,上次錢引樓一事又得了璃王的提醒。他對璃王,還是有存着幾分欣賞之意。
褚彧自下了馬車開始,便換上了一副神色,古雕刻畫一般的俊美的容顏卻帶着濃濃愁意,“柳尚書,請起。”
“王爺請進。”柳正月讓開主路,前面柳府仆從開道,由初九推着褚彧先進的柳府,他則跟在後頭,只不過,柳正月看向初九一邊的孩童,他又是誰?
柳府大半都做了梅園,因此正廳離大門不遠,不多時便走到了。
“不知璃王此時前來有何事吩咐。”柳正月揮退倒完茶的仆從,他講話向來不愛拐彎抹角,此時無梅可賞,璃王想來也是無心賞花。
“柳尚書,我來,是要将北拓皇子交給你。”
“王爺,您是說,他?”柳正月聞言站起身,看向阿木時一臉驚訝。
初九帶着阿木迎上前,彎腰施禮,“柳尚書,公子派的王府随從,在燕山關外找到了不會說大梁話的孩童,公子在下馬坡見過一面,因此便認了出來。”
初九邊說,邊将阿木領到柳正月身側,阿木則是裝的一臉懵懂的模樣,初九心道,這是個機靈的,難怪能陪着夫人逃出來。
“王爺,您上次已經幫了下官一次。如今這北拓皇子,您若是直接交與陛下,必定能得龍顏大悅,何必給下官撿了便宜?”柳正月直言心中疑惑。如今北拓皇子失蹤,若是說句實話,他比起閑散王爺的一個毫無倚憑的正妃,要重要的多,那可是牽扯兩國交好之事。
褚彧要等的正是柳正月這一句,“柳尚書,所以,我是以他為籌碼,求你一件事。”
“王爺請說?”褚彧不迂回的态度,柳正月點了點頭,有幾分受用。
“我想求柳大人,給我璃兒的消息。”
柳正月一愣,旋即不經意嘆了口氣。褚彧的話太過人之常情,讓他都不忍拒絕。
只是,梁淮帝如今已經将此事全權交與他。當初怕牽扯甚多,皇上的意思是秘而不宣,凡事先等皇上有了決斷再可對外,可如今。。。
“王爺,陛下的意思您應該能明白,下官也是不敢違逆啊,還請王爺親自送北拓皇子入宮。”
褚彧對柳正月的反應沒有顯得吃驚,只見他推着輪椅緩緩向門口行進了一些,正對着梅園的入口處。
“正月,可還記得那日梅園,你與我說的那句。”褚彧轉頭看向柳正月,“若是眼前人尚在,那珍惜也還未晚。”
“我以為,你是最能與我感同身受的。”
褚彧的聲音有些輕顫,那話中的悲涼之意,瞬間觸動了柳正月的心弦。
若不能感同身受,何以他身居高位,如今還是鳏夫一個。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他也是深受其苦,卻終究無人可訴。
罷了,柳正月搖了搖頭,陛下想來也是能理解的吧。
“王爺,下官的确得了些線索,王妃人在媵州,我已派百餘人搜查,只不過。。。”柳正月嘆了口氣,不忍再說下去。
“謝柳尚書。”
褚彧垂下睫羽,雖說不過是演一出戲,但當他說出那些話時,仿佛真的回到了沒找到蘇璃的那段時日,那種感覺,便是只想上一霎,都要緩過好一陣。
一直到了馬車裏,看到走之前蘇璃遞給他的外袍,褚彧的心才切實感受到蘇璃已然回府的真實之感。
“公子,如今要到了柳尚書的話,我們便能遮掩媵州的眼線一事了。”初九坐在馬車前位,邊說邊揚了揚鞭子。
“嗯。”褚彧應道,在他的謀劃裏,此事是最重要的一環,若是不成,雖有替代之計,但也只能是差強人意了。
“公子,您說,四王爺知不知道北拓皇子是假的?”
“他不知。” 不然也不會如此着急地在媵州尋找阿木。
“那不就是北拓擺了他一道?以前看他可比太子聰明多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初九冷哼一聲,北拓無誠意和談,送來個假的,褚樾定然是許了好處才讓他們提前到了下馬坡。借藺新瑤害蘇璃之心,讓劫匪‘順手’帶走北拓皇子,再由他找到,當然能打擊太子士氣,而北拓不過是将一個假皇子置于險境,自然也是樂得接受這漁翁之利。
褚彧靠在椅背,沒有回初九的話。若不是李貴妃被禁足,以她的手段,此事不日便會結案,蘇璃也活不過出關。終是因着褚樾的多此一舉,才給他們拖了些時日。
“初九,再趕快一些,我答應了璃兒要陪她用晚膳。”褚彧撩開窗紗,看了看天色。
“是,公子!”
喝馬聲劃破黃昏的斜陽餘輝,馬車逐漸隐沒在大道的盡頭。
入夜未深,飛霜殿裏,梁淮帝用過晚膳,坐在案臺前翻開白日剩下的奏折,張福全則如往常一般站在一邊伺候。
見梁淮帝似乎心情不差,張福全狀似随口提了一句,“陛下,今日朝會上可真是吓死老奴了。”
“哦?”梁淮帝的神情不似早朝時那般難看,藺程在媵州三十多年,略微動一動,也沒什麽,他早上也不過是做做樣子,讓人看清他心意。
只不過如今劫持一事,似乎矛頭都指向藺新瑤,他原本是有些不信,也不信藺新瑤有這個耐心送人至媵州,但柳正月方才将北拓皇子送進了宮中,難道當真不是樾兒?
“老奴是被言相吓到了,言相在朝堂,竟然敢對陛下如此不敬。”張福全擡眼小心地說道。
梁淮帝聽了,哼了一聲,“他有什麽不敢的,當初新晉狀元,身無半點官職,就敢拒了朕的賜婚,如今他當朝一品,說這些又算的了什麽,他要是不幫着藺程,朕反而覺得奇怪。”
“此事奴婢也記得,”張福全回憶道,“不過後來言相還是後悔了,硬是用北拓和書求得陛下的首肯,還是娶了長公主。”
“哼,他以為朕的皇姐是揮之則來呼之即去的麽?北拓的和書算是便宜他了。”梁淮帝話鋒一轉,“不過,朕到如今也不明白,不過隔了三五日,以他的性子,竟然會回心轉意。”
“陛下,奴婢想着怕是在宮裏頭見了大長公主的昳麗容貌,動了心。”張福全笑着說道,梁淮帝與長公主一母同胞,他誇幾句總歸沒錯的。
梁淮帝笑了笑,這種事,他也懶得去想。
“柳正月上次的事辦的就不錯,此次又找到了北拓的皇子,朕果然是沒看錯人。”
“陛下,可如今,璃王妃還是一無消息,如此看來,此事是針對璃王妃的了?”
梁淮帝皺眉,“彧兒無事,正妃再選亦可,至于藺新瑤。。。”就讓柳正月慢慢查吧,若真是她,畢竟還是個太子妃,他也不想太子府再出一次醜,言到底,還是蘇璃的身份,實在不值得他勞心。
張福全伺候梁淮帝多年,懂了他的意思,也不再就此事多言,“對了,陛下,王府裏的人來說,璃王今日午後,去了柳尚書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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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彈指一揮,須臾間已過三日,依舊是寅時,然而今日的褚彧卻是已經起身。
他輕手掖了掖蘇璃的被角,大概是蘇璃睡得太淺,饒是小心,還是弄醒了她。
“唔。。。幾時了?”蘇璃被褚彧用被子包成了一個小團子,聲音從被子中透出來。
“璃兒,還早。今日我要上朝,等我回來陪你用午膳,想吃什麽?”
吃?蘇璃閉着眼睛,迷迷糊糊說道,“花生豆腐腦。。。”
褚彧忍住笑意,軟聲道,“午膳還吃什麽豆腐腦。。”說完他将帳缦放下,擋住從窗口處漸漸閃進來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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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裏,漆金鎏柱,上首坐着一身明黃的梁淮帝,下首,滿堂朝臣分立兩邊,手執笏板以記錄君命,神情莊肅。
衆臣站位以品秩高低排列,言玄亦站于左前,與他相對的右側則是禦史方懷瑾,各部尚書緊随其後。
自從北拓皇子送回來之後,雖說談和之事還未定下,但梁淮帝的心情總算尚可。是以這幾日的早朝,也算是平穩度日。
“藺程的事情查的如何了”梁淮帝随口一問,不過才三四日,哪有這般快的,誰知。。
大理寺卿張繼安出列,“禀告陛下,微臣前日着栗州刺史,就近取道滄州,去往媵州查探,已有眉目。”
“如此之快?”梁淮帝驚道,藺程以他所想,做将軍多年,貪些糧饷以作他用,他薄施懲戒,警告敲打一下便罷了,可是他未曾想到竟是如此容易查出。
“禀陛下,實在是媵州百姓婦孺皆知,刺史在街上随意問了幾個人,便得了答案。”
此話一出,梁淮帝突然生出了怒氣,連婦孺皆知的事,他與京都百官卻是聞所未聞,藺程在媵州到底做了什麽?
張繼安還要再報,正在此時,司禮監通傳太監突然在殿外高聲禀告,璃王請求觐見。
滿朝官員頓時嘩然,璃王是衆所周知的毫無官職,又是殘廢之軀,從未上過早朝,甚至還有些新晉官員未曾見過這個傳聞中溫潤如玉的輪椅王爺,他來能做什麽,仔細想來,也只能因為璃王妃被劫持一事,可是他能如何呢?
梁淮帝此時怒氣未消,疑窦又生,一番複雜情緒之下,他還是讓張福全宣了璃王進殿。
褚彧被初九推着進了奉天殿,朝堂兩邊官員紛紛自覺後退,讓出了中道。
在衆人眼中,坐在輪椅上的男子容顏俊美,身着月白色銀絲偏襟直裰,只是坐在那,便宛如一塊無暇美玉,讓人生不出半點嘲笑心思。
大臣們紛紛側目,這樣一個月華風清的王爺,今日是意欲何為。
褚彧看了初九一眼,初九知時機已到,雖然心裏不願,但這是一早公子便定下的。他咬了咬牙,左手環到褚彧的左肩,右手扶着褚彧的右臂,硬生生将褚彧帶着,從輪椅上扶抱了起來。
這般在別人做了或許有些狼狽的動作,褚彧做來卻只讓人覺得惋惜,那天人之姿,竟然沒有折損分毫。而下一刻,大家心裏才是真的咯噔一下!
因為,璃王竟然在初九的攙扶之下,當着滿朝文武官員,以殘廢之身匍匐跪在玉石地板,向着坐在臺階之上的梁淮帝扣頭施了全禮。
朝堂上何人不知璃王府在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帶着情緒再看那背影,此時便顯得尤為孤寂,一抹不忍,在衆人與梁淮帝心中深深紮了根。
“兒臣,叩見父皇。”褚彧帶着六月湖水般溫涼的聲音打散了衆人的思緒。
“彧兒,你這是。。”
梁淮帝看着在臺階下跪着的褚彧,眉頭一皺,明明他早已免了褚彧的向上之禮,如今他當着這滿朝文武,這樣做又是何苦呢。
“兒臣要向父皇請罪。”
“彧兒你休得胡鬧,你不涉朝堂,能有什麽罪,等下了朝再說!”
張福全在一邊聽音知意,立馬便下去要扶起褚彧。
然而褚彧卻固執不起。
“兒臣不起,兒臣求父皇賜罪。”
梁淮帝無法,想喊人拖他下去又恐傷了他的面子,只得耐着性子問道,“你到底是要跟朕請何罪?”
梁淮帝的話音甫落,跪在玉石地板上的褚彧,在初九的攙扶下緩緩挺直背脊,素衣墨發,他就像是湖心中的是一葉孤舟,無力又固執。
他擡頭看向梁淮帝的時候雙眸微紅,使得梁淮帝心裏瞬間一痛。
“兒臣一罪,是被藺程以将軍之職要挾,欺騙父皇寧園墜湖之真相。”
什麽?!梁淮帝大驚,他聽到的是那前半句。
“兒臣二罪,是去往刑部尚書柳正月處,憑王爺之位,脅其告之兒臣正妃去向,是為媵州。”
“兒臣對父皇是不忠,不孝,對柳大人是不義,求父皇賜罪于兒臣,以正朝紀!”
褚彧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回蕩在這金玉闕堂內。
他的罪一,明明是控訴藺程藐視皇權,他的罪二,明明是點明藺新瑤為劫持案背後主指!
那一字一句,與其說是一個王爺的罪己,倒不如說是喊冤。
堂堂一個大梁朝的王爺,到底是被逼到了何種境地,才成了如今這般的破釜成舟。
朝堂上突然的一片靜默,梁淮帝沉斂的神色看不出怒意幾何,只是那隐隐跳動的眉頭,仿佛是山雨欲來。
柳正月位在官列,看向跪在他左前的褚彧,那一抹決絕姿态,突然間從心底生出一股敬佩,若是別人,怕是會覺得璃王為了一個女子如此,實在是有失身份,然而于他,這便是同道中人。
“陛下,微臣洩露辦案細節,願與璃王同罪!”柳正月面目肅然,從百官之中走出,毫不猶豫地跪地。
與璃王同罪,便是與璃王同進退,此時不啻于在梁淮帝的心頭再添撒了一把火。
梁淮帝看着下首跪着的二人,依舊不發一言,他明知褚彧的心思,為了區區一個女人,竟然敢當着滿朝文武說如此重的話,可更讓他不可忽視的,是藺程居然敢威脅他的兒子?在藺程的眼裏,可還有他這個大梁皇帝。
朝臣偷偷的議論之聲四起,柳正月已然默認媵州之地,那便坐實了藺新瑤之案,既然是到媵州,那藺程藺将軍可知情?
趁這滿堂議論之聲,言玄亦斜眼看了大理寺卿張繼安一眼,張繼安垂眼會意。他緊接着躬身出列,“陛下,微臣方才所奏之事還未完,可要繼續。”
梁淮帝如今情緒複雜,對褚彧所言也不知如何處置,此時張繼安提起之前的事,正合他心意。
“說。”
張繼安得令,便繼續開口道:“媵州地冷,上一年漠城凍災,藺程以戶部撥得的軍糧饷,挪用至漠城城民赈災,引千民交贊,此事廣傳于媵州街巷。”張繼安下一句沒說,廣傳于媵州街巷,大梁京都卻是絲毫沒有風聲,這不正是意味着藺程在媵州已是只手遮天的地步麽。
此時此刻,張繼安話落,衆人才是真的噤若寒蟬,在場的俱是五品以上,浸潤官場多年,誰聽不出張繼安的話裏有話。
貪污糧饷貪的是錢,而藺程此舉,貪的卻是人心。縱然他是憐城民饑寒,但他借的是戶部的饷銀,長的卻是自己的名聲。
只是,張繼安是否有誇大其詞?個種曲折是否真是如此的街知巷聞?衆人心裏還是帶着疑惑,但此時誰敢提出異議呢?
突然,就在大家只敢腹诽心思,無人敢直面梁淮帝的這一刻,言玄亦緩緩踏步出列,清峻的面容帶着肅氣。
衆人包括褚恒都以為,他此刻還是如同上次一般要為藺程說話,誰知他竟只有一句。
“微臣亦有罪。”說完,言玄亦一撩朝服下擺,直直跪地,“微臣誤認藺家忠良,以一顆赤子之心沖撞了陛下,求陛下降罪。”
朝臣們聞言皆是一驚,言玄亦是太子一派,連他都如此說,再看看此時癱跪在地,一臉蒼白的太子褚恒,那藺程一事看來,當真如張繼安所說,再無翻轉餘地啊。
衆人便像是看到了風向一般,堂上跪地請罪之聲不絕,似乎生怕晚了一步,便會惹怒上身。
梁淮帝坐在禦案前,手捏成拳,冷眼看着臺下百态。
他信了藺程三十年,縱然他要貪,他也只準備小懲大誡,但是藺程不該,不該貪的是他梁淮帝最在乎的人心!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系在藺程一案之時,那湖心的扁舟處似乎起了一圈漣漪,有個安靜了許久的聲音忽然又重回了衆人的耳邊。
中道處,褚彧跪地的姿勢未變,他的語氣溫和,似乎還有些輕,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氣,想聽清他在說些什麽。
“父皇,朝堂之事,兒臣一無所知。”他看着梁淮帝,緩緩開口,對方才發生的藺程一事毫不提及,似乎絲毫未放心上。
“兒臣今日所為,在父皇眼裏,也不過是兒戲一場。可兒臣百無一用,便只能以這個方法來強求個公道。”
褚彧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示弱情态,讓梁淮帝心底油然生出了愛護之意,畢竟彧兒的無用之軀,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彧兒,那你想朕如何呢。”梁淮帝将藺程一事先放到一邊,他突然想聽一聽褚彧要的公道。
褚彧平靜了半日的如玉容顏,在聽到梁淮帝這句話之後,突然撕開了一條裂縫,他露出的慘淡一笑,直擊場上所有人的心底。
“兒臣一介廢軀,在遇到她之前,就好似白日無光,但倘若重來一次,兒臣寧願一生沉浸于無邊黑暗,也只願她百歲無憂。”
褚彧的聲音接下來陡然一升,神色也自悲涼變至無比決然。
“兒臣曾許了她一生一世,兒臣尋不到她是兒臣無用,但兒臣也絕不能讓她平白遭遇無妄之災。”
“兒臣願削爵為民,只求将藺新瑤收監于大理寺天牢。此生永不被赦,餘生只與腐朽相伴,陰暗為陪,日日受着鞭心之痛,再也不得踏出刑獄一步!”
褚彧的語氣堅決,沒有半分寰轉餘地。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蘇璃從來都不是毫無倚仗的,他便是她的倚仗。
梁淮帝看了看帶着萎靡之色,已然神游在外的太子,再看向此時絲毫不肯讓步的褚彧,他明白的,褚彧在逼他,為了區區一個女子逼他,讓他連恨都有些恨不起來。
當着滿朝大臣,說話至絕境,若他還是放了藺新瑤,那便是告訴所有人他對藺家的偏袒。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尤其是藺程如今在媵州隐隐有只手遮天之勢。
臺下跪着這麽多人,梁淮帝最終卻只對着褚彧說道:“彧兒,起來吧。”
“父皇。。。”褚彧眼中帶着濕意。
“朕,準你所言。”
作者有話要說: 只是想告訴大家,男主也可以正面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