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Chapter 6
荒野中的孩子,
他的手裏握着玩具,
是豺狼鬣狗吸允下的骨頭,
他的身上披着衣衫,
是紳士淑女抛棄掉的手帕,
太陽到天上,
他咽下黴爛的面包,
太陽到地下,
他躺在疏松土地中,
孤獨的孩童,
可悲的孩童,
為何要如此懲罰他?(路西安)
埃裏克坐在鋼琴前,如同向同伴炫耀玩具的小孩子,叮叮當當彈奏着所有自己會的曲目。
我撐着下巴坐在幾乎要陷進去的鵝毛枕頭上,肚子餓得咕咕叫,沒辦法集中注意力的四處張望。
埃裏克停下手指,似乎意識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他用那雙在燭光下越發耀眼的金色眸子死死瞪着我,“我彈得不好麽?為什麽你不願意聽?”
讓一個七歲的小孩子來判斷自己的演奏水平……我頓時結舌,不過終于還是借機說了實話,“埃裏克,你彈得很好,只是我肚子餓了,小孩子總是容易餓的。”
埃裏克茫然的瞪了我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跑到矮櫃前,将上面的雜物抛開,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個鐵皮盒子來。
他打開盒子,擺到我面前。
裏面是些很漂亮,呃,或者說,曾經很漂亮的曲奇點心。
因為放了時間太長,這些點心都失去了水分,即使是油脂也無法讓阻止這些點心原本漂亮的光澤黯淡下來。
或許,還能吃吧。我遲疑着拿起一塊曲奇塞進嘴裏,嚼了嚼,難得沒有變質,就是有些太幹。
埃裏克貼心的遞過來一個銀質高腳杯,裏面接了大半杯從石壁上滴落的清水。
“你平時,就吃這些東西麽?”
他遲疑的點了點頭。
難怪他會這麽瘦,完全是長期營養不良……
“埃裏克,你需要吃正常的食物,谷類,蔬菜,牛奶之類的。”
他茫然的望着我。
我從旁邊的金幣堆裏刨出一個金幣,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可以用錢去買正常的食物,一枚金幣就能換好多好多足夠你吃好幾個月的食物,就算是天天吃大餐也能吃半個月。”
實話說,啞了嗓子的我,已經好久沒有說話,這一天的話,已經比我過去兩個月所說話的總和還要多。可即便是有着最基本憐憫心的人,也沒法眼睜睜看着這個嚴重缺乏生活常識的男人折磨自己。
“記得要天天吃飯,一天三頓,多吃蔬菜和水果。”
我和埃裏克并肩坐在簡陋的石階上,分享一盒過期的曲奇餅,還有高腳杯裏的清水。這種未經過處理滾沸的生水,我不敢多喝,生怕拉肚子,埃裏克則習以為常。
吃完曲奇後,埃裏克又不知從哪裏翻出一瓶葡萄酒,望着瓶口的蛛絲,我大致猜得出這瓶酒的價值,用匕首撬掉木塞後,他将酒倒進高腳杯中,一飲而盡。
“埃裏克,你在這裏呆了多久。”望着他下巴處細致蒼白的肌理弧度,我似乎開始願意了解這個男人了。
“沒有太久,我只是剛剛幫助一個人完成了劇院的設計建設,作為報酬獲得了這裏。”他毫無保留的解釋道。
在我半信半疑的試探下,埃裏克告知了我一些外人無法得知的秘聞。
他曾做過一個建築設計師的家仆,因為卓越的學習能力而涉足了建築設計,據他自己所說,只用了一個月,他就掌握了足夠的建築理念,并且幫助設計了劇院的主體部分,也在其中設計了足夠多便于自己行動的暗道,那些暗道不僅限于服務舞臺前的魔術,更是他的迷宮樂園。
從他的描述中,我再度得知了關于阿爾冰死亡那夜的信息。
在得知阿爾冰懷有身孕,并且為難吉裏夫人後,埃裏克決心恐吓這個荒廢歌唱事業、沉迷于地下情的女高音,可誰知佩裏子爵早已設下毒計,為阿爾冰常用的水晶杯上塗抹了毒藥,從睡夢中驚醒的阿爾冰為了緩解恐懼,喝下染了劇毒的水後,在睡夢中無聲無息的死去……
這種高明的毒藥,既沒有讓阿爾冰顯露中毒的跡象,又無色無味,以至于巴黎的警察們完全沒有頭緒。
埃裏克的這一番話,簡直如聖音般将我救贖。
Embalm不會致人死亡,我與阿爾冰的死亡并無直接的聯系。
這消息足以讓我如釋重負,将折磨自己兩個月的枷鎖卸下一些。
當然,得知了埃裏克擁有的財富并非通過非法手段取得後,我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當然,那時的我并不知道設計一個歌劇院究竟能獲得多少的報酬,而埃裏克的財富由來一直是個無解的迷題。仿佛他只要待在黑暗之中,就會擁有財富供他揮霍,偏偏沉淪于藝術之中的他,對于這些身外之物,并無多少興趣。
“埃裏克,你可以送我回家麽?”我摸了摸他的手指,孩童帶着豐腴脂肪的手指與他枯瘦無肉的手指放在一起,對比效果有些驚人。
這是一個正常的問題,卻又再次刺激到了埃裏克,他咆哮着從我身邊跑開,随意摔打着昂貴的金銀裝飾品,踢開那些精致的紡織品,然後躲進那些光線無法進入的角落之中,拒絕跟我談話,仿佛如此便能逃避現實。
我目瞪口呆。
此時此刻,世俗間的法則不再管用,分明是成年人的埃裏克表現的活像是壞脾氣的孩童,而我則是那個育兒經驗不足束手無策的家長,看看我和他之間的身高對比……
埃裏克那個家夥似乎早已習慣了待在黑暗之中,他待在角落裏,用手指撥弄土地,任由廉價的時間滴滴答答走過。
不知過了多久,看起來這個固執的青年是不準備作出妥協了,再待下去,吉裏夫人一定會因找不到我而膽戰心驚。
山不來找我,我就跑去找山。
我只能艱難得拖着遮擋身體的絲綢去找他,可接下來,埃裏克的舉動越發讓人揍他。
他居然跑了!
當我辛辛苦苦跑到他面前時,他拔腿再次起跑。
循環往複,運動不止。
可一個七歲的孩子追一個成年人的後果簡直,喪心病狂!
我跑上十步八步,埃裏克蹲下身來瞅一眼,繼續跑,我追上去了,他再跑到大老遠的地方偷摸摸的窺視,我追,他跑……
埃裏克帶着我在小小的空間之中不斷兜着圈子,仿佛只要我抓不到他,就能逃避所有問題。
我究竟遭受了怎樣的天譴,追個男人都這麽費事!
幾次之後,我終于在被絹布絆倒之後,氣得‘大哭’起來,事實上,它只是聽起來像極了大哭,真是可悲的現實。因為沙啞的破喉嚨,這哭聲堪稱毛骨悚然,活像一根鋸條在石壁上刮來刮去。
女人的眼淚往往比岩漿更恐怖,足以融化任何銅牆鐵壁。即便從七歲女孩發出得刺耳可怖的哭聲。
埃裏克終于停下腳步,他回到我身旁,輕手輕腳的半跪下來,從懷中掏出手帕,怯怯的遞過來,又忐忑了半天才貼在我的臉頰上,盡管跑了半天,他的手依然冰冷,仿佛從未被溫暖過。
我試探着捏住埃裏克的手指,輕輕晃了晃。
他不再逃跑。
“我能為你做些什麽?”我小心翼翼的與他讨價還價,希望獲得自由。
“請你留在這裏,我會供養你,像供養至高無上的公主,只要你願意分一個眼神與我,允許我與你在同一個屋子裏呼吸,恩賜我能在你身旁服侍你,任何願望,除了離開我,你的埃裏克都會用他的生命為你達成。”埃裏克虔誠的望着我,那雙漂亮的金色眸子閃爍着屬于正午時分湖面上反射出的波光,仿佛只要一個小小的許諾便可将他救贖。
“埃裏克,我有媽媽,她會在我生病時摟着我,哼輕柔的曲調,只要我離開她的視野一刻鐘,她就會被恐懼吞噬,似乎上天會吝啬得收回她僅剩的寶貝,沒什麽比讓一個母親失去自己的孩子更痛苦的事情。”
埃裏克沉默了許久,他的眼睛裏有淚水流淌,如翻騰的烏雲遮蔽了日光。
那一刻,我恍惚意識到自己的語言究竟有多麽狠毒的魔力,它們将埃裏克幾近被折磨得腐敗的靈魂再度推下深淵。
“走吧!走吧!你這個殘忍的小惡魔!你是上天派來折磨我的!我不該妄想留下你,你這個小惡魔!聽聽你喉嚨中吐出來的聲音,它是屬于魔鬼的語言!只會給我帶來痛苦和折磨!該死的小惡魔!”
痛苦到了極致的埃裏克嘶吼着跑遠,趟着水消失在黑暗的洞窟之中。
而被他惡毒語言傷害的我,只能呆呆坐在冰冷的石頭上,眼淚模糊了視野。
當我醒來時,躺在柔軟的床上,迷茫的眼前是吉裏夫人淌滿淚水的臉。
熟悉的日光自小小的圓形玻璃外照射而入,驅除了屋子裏的陰暗,床頭擺着許許多多零碎漂亮的小玩意兒,它們是克麗絲汀撿回來的。
“寶貝,我的寶貝,你終于醒來了。”吉裏夫人連忙用手帕擦拭去淚水,握着我的手,輕聲說。
“媽咪。”我輕聲呼喚着她,無比後怕。倘若失去彼此,就是在這冰冷的世界中失去最根本的羁絆,全然無法存活下去。
之後,我才知道,與克麗絲汀捉迷藏,然後神秘失蹤一天的我,被發現在自己的床上,口袋裏還有一個裝了二十張一千法郎的信封,足足有兩萬法郎!
當然這筆巨資讓吉裏夫人心驚肉跳,無需多言便隐瞞了下來。
為了讓克麗絲汀不再愧疚,我不得不撒謊說自己在尋找她時,撞到腦袋不小心睡着了,等醒來時,就自己跑回了宿舍。
地下世界的奇遇,在使我心神不寧了一段時間後,被收攏在了記憶之匣中,伴随着的還有源自那個地底下男人贈送的禮物。
你需要學會說不,
在我轉身的時候。
我們之間太過分的争執,
帶來的唯有傷害,
那些美好就讓它們完好無損的保存在那裏,
在天鵝絨鋪呈的水晶盒子裏。
保證我們想起它時,
就已回憶起一切。
你需要學會說不,
在我轉身的時候……(芙蕾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