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文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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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卿在追查星核獵手刃的蹤跡。
向着渡口的方向一路走去,地面上散着許多藥王秘傳的殘骸。越往前走,這些殘骸的死狀就越是可怖,有的被分為數塊,而有的甚至已經成了碎片。
在一堆像是刨成木花的煉形者殘骸旁邊,彥卿發現了一條黑色的綁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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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分解為碎塊的藥王秘傳,顯然是鏡流所為。
她為去往虛陵而回到羅浮,順道會見那幾位老朋友,而魔陰身會時而發作也是在意料之中。此時羅浮的建木生發,流雲渡到處是堕入魔陰的藥王秘傳,鏡流切幾個豐饒孽物,就當是練手了。
然而切着切着,就感覺不對。
過去雲上五骁在一起的時光好像一瞬間都回來了,但她又抓不住。鏡流立刻去追趕,而那記憶的碎片卻又頃刻間化作孽龍向她襲來。
鏡流驅劍對抗着孽龍,在将要失去神智之前依稀聽到了人類的聲音。
“白珩……白珩!”
鏡流的意志此時仿佛超越了魔陰嗔恚的詛咒,須臾之間撲向那人,用後背擋住了孽龍的襲擊。
白珩,是白珩……不,不是白珩。
白珩已經死了,那孽龍的誕生就用了白珩的血肉。
然而她所救下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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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流看着她身下的人。盡管黑紗已經不在她臉上,但她仍然看不清身下人的臉,只能分辨出這人身量如白珩般纖細,淺色的頭發也像白珩。
她的視野裏,這人的臉漸漸變成了白珩,嘴一張一合地說着什麽。可是鏡流的耳邊只剩下孽龍的咆哮,聽不清一個字。
既然化龍時用了白珩的遺體,那為什麽,白珩又出現在她眼前?
鏡流一時間忘了對抗孽龍,低下頭想努力看破這“白珩”的真身,但她眼中白珩的形象卻愈發清晰。
這是白珩,這就是白珩啊!
鏡流笑起來。
不知何時,她耳畔孽龍的咆哮也消失了,雲騎被倏忽的豐饒孽物軍屠戮時的呼喊也消失了。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白珩。
鏡流抱着白珩,拂過身下人的耳側,如數百餘年來夢中所想地吻上去,吻遍那人的前額、眉眼、臉頰、嘴唇。
然而頃刻間,“白珩”的身上突然生出了異變,血肉一片片剝離,又以可怖的方式變形。異變在那人的臉頰生出了龍鱗,血肉在那人的頭上凝結出了龍角——
不行,絕對不行!
鏡流的手反射性地摸向劍柄,卻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白珩已經在她面前戰死過一次,而即使知道這只是又一次嗔恚發作,鏡流也無法在幻覺中斬殺化龍的白珩。
她松開劍柄,伸手去扯“白珩”頭上長出的角,想要将那邪祟所生的角拔下;又去抓“白珩”身上生出的鱗,仿佛只要褪去這些鱗片,白珩就能恢複正常。
可是,什麽是“正常”?
白珩在戰場上犧牲,她的“正常”便是死了。
難道,她想讓白珩,恢複到死狀?
不,不是的……
鏡流用力壓制着地上的“白珩”,失去焦距的眼眸一片血紅。
白珩沒有死!她沒有,她沒有!你們都沒有資格定義什麽是死亡——
鏡流俯身緊緊地抱住“白珩”,努力用身上的冰寒壓抑“白珩”化龍的惡兆。她用自己的身體狠狠揉着“白珩”的全身,想要把那些鱗搓下來,仿佛只要把那些祟物祛除,白珩就能恢複成正常活人的模樣。
“不……好疼……不要……”
鏡流聽到了“白珩”的聲音,音色有些奇怪,和記憶中的不一樣……然而記憶中白珩的聲音,該是什麽樣子呢?她竟又想不起來了。
她聽到“白珩”哀求她不要繼續,聽到“白珩”問她是誰。
白珩也想不起來了麽?是啊,白珩死了。死人是沒有記憶的。
白珩只是在她魔陰身發作的幻境中活着,數百年來陪伴着,卻也折磨着她。
然而她不會放手!
鏡流的全身附上了劍氣,肌膚所接之處,寒冰爬上了“白珩”的鱗片,包裹住“白珩”身上因壽瘟禍祖的詛咒而生出的異體。
她感覺到“白珩”的身體纖瘦得出奇,在冰寒的洗禮下反而散發出熱量。那究竟是豐饒的詛咒,還是“白珩”康複的奇跡?亦或者,白珩的康複終究還是要依靠壽瘟禍祖之力……
終于,在不知道多少次反複的動作之後,鏡流看見孽龍的惡鱗漸漸消退,卻也留下深深淺淺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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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陰身的作用暫時被壓制,鏡流的神智恢複了清醒。
然而她往地上看了一眼,差點兒魔陰身又犯了。
地面上躺着的自然不是白珩的幻象,也不是如鏡流所想的是一具藥王秘傳的遺骸,而是一個……人?
是個小男孩兒,淺色的頭發,身上的裝束……已經被她撕得差不多了,但勉強能看出是雲騎。
以普遍理性而論,一名年少的雲騎在剿滅豐饒孽物的戰鬥中身負重傷而亡,似乎也是合理的。
但是回想起剛剛……鏡流主動打斷了對于這段剛發生過的不堪回憶的再歷。
總之,把這小孩子昏迷着扔在原地,未免過于殘忍了。
鏡流俯身,在她伸手要抱起這孩子的時候,看見了他右手裏緊緊攥着的黑色綁帶,上面繡着一牙彎月。
掰開他的手指,鏡流抽出她的黑紗,遮住了血紅的眼睛。
隔着黑紗,這個世界好像變得清明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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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無辜的孩子做出此等惡事,大概是要進幽囚獄的。然而鏡流身負的罪孽之多,也不忌再添計這一樁了。
當務之急是救活這個孩子。
鏡流抱着他,一路走到丹鼎司,所經之處雲騎無不放行。她是覺得奇怪,當年經歷過那一戰的雲騎,大約是沒有幾人能有幸活着看到現在的羅浮。那麽雲騎放行的緣由,恐怕是與她抱着的男孩兒有關。
而當鏡流見到丹鼎司的銜藥龍女時,這個疑問倒是解開了。
原來這孩子雖如此年少,卻是羅浮的雲騎骁衛。
當年景元也曾任過這一職位……然而當年的雲上五骁終也分崩離析了。
景元倒不必為之付出代價,可是應星和丹楓——以防嗔恚再犯,還是不想為好。而她眼前這位名為白露的銜藥龍女,恐怕就是那獲得了一半龍尊傳承的、白珩化龍的轉生。
可鏡流看着她稚嫩的臉龐,已經見不到分毫白珩的影子。
“雲騎骁衛,怎麽傷得這麽重?”那銜藥龍女一邊熟練地檢查傷情,一邊還憂愁又疑惑地對她問,“大姐姐,你是在哪裏發現他的?有看到是什麽孽物傷了他嗎?”
鏡流一時間無法回答。
白露擡頭看了看她,卻又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哦,對不起,大姐姐,你是……眼睛看不見嗎?”
仙舟人是有天殘者的,而豐饒星神的賜福會排斥一切義體,也讓他們的殘疾永世無法醫治。
鏡流沒有開口,只是搖了搖頭。
既然把這年輕的雲騎骁衛交給了丹鼎司,這孩子的性命大約已經無虞。那麽她就該走了。
可是當鏡流轉身離開時,卻被突然趕到的雲騎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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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卿的傷看似是豐饒孽物所為,可身為銜藥龍女的白露怎會看不出,他身上某些地方帶着冰凍的痕跡。
因此在到一旁配藥的時候,白露就讓別的醫士去報告了雲騎。
而彥卿重傷的消息傳到神策府,身為師父的将軍景元立刻親自随雲騎到場了。
而他見到的除了重傷在榻的徒弟之外,還有意料之外的人——本以堕入魔陰身卻從幽囚獄逃走,七百餘年未曾現身的前任劍首,他的師父,鏡流。
隔着人群,景元與鏡流對視了一眼。
但随後一名雲騎在他耳邊轉告了銜藥龍女對彥卿傷情的診斷結果。
景元頓時大為驚駭,原本考慮來應對鏡流現身的計策全都被打亂。
再次與鏡流對視之間,他喚出陣刀,直接向曾經的恩師砍去。
——艹,什麽恩師,難道他該謝謝這老東西沒有在他小時候下手嗎?!
鏡流沒料到景元是這副反應,不過在神智清醒之時,她接下景元幾招還是頗為輕松。
即使深知自己身負重罪,鏡流在抽劍擋住陣刀時,還是對這灰毛将軍問道:“景元,你是要欺師滅祖嗎?”
“鏡流,念在往日師徒情分,我親自來勸你認罪伏誅。”景元義正辭嚴,“若是因為七百年前你陷入魔陰身時我的最後一劍,那我此刻便還你一劍。但你不該染指我的徒弟,犯下此等罔顧人倫之罪!”
他此話一出,圍觀的雲騎和丹鼎司醫士皆嘩然。
這是什麽三流話本的劇情,七百年前徒弟背刺師父,七百年後師父回來報仇,染指了僅總角之年的徒孫,還把人給做到重傷昏迷了……該說什麽,不愧是前任劍首,真是老——老當益壯?!
鏡流也愣了:“他是……你的徒弟?”
景元沒有回應,揮刀便砍。而鏡流終于理解了他為什麽如此憤怒,也不得不分了些心思應對。
正當兩人打得難舍難分時,一位醫士出來通報:“那位雲騎骁衛醒了。”
景元突然用力,一刀将鏡流擋出數米,轉身脫戰去看他可憐的徒弟。
鏡流在打鬥中倒沒怎麽費力,此時也沒有試圖溜走。
如果那孩子只是個普通的雲騎,鏡流把他送到醫士這裏就可以離開。但他竟是景元的徒弟……不過也好,本就是回到羅浮見見老朋友,又怎能不見同為雲上五骁之一的,她的徒弟景元呢。
至于因堕入魔陰而對徒孫做出茍且之事——鏡流身上的罪孽之多,也不差這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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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彥卿身上的傷痕,讓景元心神大亂,一時間無暇顧及對鏡流的審訊——那個已經堕入魔陰身卻不知怎的還能保留神智的白毛老賊,暫時被他關回了幽囚獄。
景元料想那白毛老賊此次回到羅浮是另有目的,既然如此也就不怕她再度逃獄。
然而等到景元就寝後,卻又因此做了噩夢。
他夢到小時候,那白毛老賊教他劍法。記憶中那時候鏡流還是頗為嚴格,但此時不知怎的,白毛老賊在看到他沒有達到目标後,卻并沒有讓他重做,反而溫柔親切地摸了摸他的頭。
景元心中警鈴大作,可是夢裏的小景元還是對白毛老賊沒有絲毫設防,反而欣喜于師父罕見的親近。
于是那白毛老賊便得寸進尺起來,抱着小景元又親又摸,一邊說着“景元對不起”,一邊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印子。
景元在夢裏無法掙脫,簡直覺得自己都要魔陰身了。
然而在他的意識終于接近清醒時,卻真切聽到桌上的玉兆裏傳來幽囚獄監控的實時錄音。畫面裏那個白毛老賊壓在彥卿身上做着什麽不堪入目的事情,卻在喚着:“景元……對不起,景元……”
景元立刻爬起來趕到了幽囚獄,聽說是半夜裏彥卿自己要求進去的,為了對新關押的犯人進行審訊。
然而在鏡流的囚室裏,那白毛老賊正騎着他可憐的小徒弟又揉又捏。而彥卿剛受過傷,此時尚在康複中,被她如此不管不顧地觸碰傷處,簡直稱得上虐待。
景元提起陣刀,就要給那陷入魔陰身的白毛老賊兩下,此時卻聽到那個和他夢中一模一樣的聲音,壓抑卻又罕見地溫柔:“對不起,景元……能當你的師父,是我的榮幸……”
景元握着陣刀的手松了。
但他終究沒有讓武器在地面上發出絲毫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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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沉默地離開了幽囚獄。
回到住所後,他聽着玉兆裏傳來鏡流的聲音閉上眼。随着手上的動作加快,夢中的場景漸漸在他腦海裏浮現。
在淚水溢出之時,景元也終于喚出了那個曾經的稱謂:“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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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彥卿再次從昏迷中醒來時,鏡流已經離開了羅浮。
他的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攥着什麽。
本以為那會是一條黑色的綁帶,但實際上卻是一縷如月光般的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