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孟仕龍決定要報考的西大攝影系并不簡單,最難的地方其實并不是通過分數線。畢竟藝術類的文化分不會要求太高。
難度在于,它設有單獨的專業考試,需要層層篩人,而最先篩人的第一層關卡就是個人的作品集,主題不限,只要是自己拍過的照片即可。聽上去很簡單,但事實上,這一層篩選幾乎就篩掉了百分之九十的人。
孟仕龍對此很重視,一早就設想該怎麽完成自己的作品集。
他專程在西大的學校論壇裏私聊了一些攝影系的在讀生,從他們那裏請教了一些該怎麽做作品集的建議,每個人的說法不一,有的人只發送了一張最滿意的照片,有的人做了一個厚厚的冊子,有的人是數碼,有的人是膠片……總之,大家給出的答卷都是非常有個性的,具有表達的照片。
孟仕龍思索了很久,最後決定了自己作品集的形式——他決定要從用尤雪珍曾經送她的那個一次性膠片機來進行拍攝,底片已經陸陸續續拍了幾張,大概還剩下十六張。
他打算就用這十六張來制作自己的作品集。
第一張底片,他拍攝了這間老豆和他來到西榮後兩人合力布置的茶餐廳。
雖然最後變成了不倫不類的燒烤店,不過裝修大抵還是茶餐廳的模樣,看板換了換,其他因為裝修成本的關系就沒有再大動,不過也有老豆覺得這樣比較親切的緣故。偶爾打烊的時候他喜歡給自己還有孟仕龍煮兩碗公仔面,父子倆就坐在角落的桌邊埋頭吃。
老豆貼在牆上的海報是《胭脂扣》,他吃完面,孟仕龍還沒有吃完的時候,他就無所事事地擡頭盯着海報瞧,玩笑地發問說,你媽會不會也變成如花在港島街頭找我們啊?那我們現在到這裏來了,她找不到我們會不會很寂寞?
他想了想,說鬼魂不用坐飛機的,漂洋過海來得快,肯定能找到我們。
老豆喃喃說是嗎,可是她不知道我們現在住這裏啊。
他吃完,老豆還坐在位置上發呆。孟仕龍沒打擾他,默不作聲地起身把兩個空碗放托盤裏端走,走進後廚前他回過身,掏出口袋裏的相機。只有指甲蓋大小的取景框裏,身材已經有點走樣的中年男人穿着沒脫下的棕色圍裙,仰頭看着瓷磚牆壁上邊角泛黃的海報發呆。
第二張底片,他拍下了一間教堂。
那間教堂是他學會開車之後在這座城市裏閑轉時碰到的。雖然阿婆信基督,兒時他也經常被阿婆帶去教堂裏做禱告,但事實上他并不真的虔誠信奉耶稣,姑且算是個無神論者。
然而此時看到教堂,他卻放慢車速,最後停了下來,走了進去。
這座教堂很小,陳設也簡單,唯一亮眼的是左側那面窗戶。每一塊都是玻璃花窗,整整鋪滿了一面牆。此時室外的陽光射進花窗,教堂的地面上散發着五彩斑斓的光線,另一部分還照到了空着的長椅上。
他坐進這片柔和的光裏,閉上眼睛,腦子裏不知不覺就蹦出了好幾件可以祈禱的事情。希望老豆的店鋪生意平順,希望阿婆身體健康,希望尤雪珍面試成功順利拿到offer。
孟仕龍在心中默念完畢,起身離開前,拍下了一張滿地陽光的玫瑰花窗影子。
第三張照片,他拍下了西榮灣。
剛來臨初夏的傍晚,街頭人群的季節卻還混亂,薄羽絨、牛仔外套、清涼短袖等等各種季節穿在一條街的人群上。孟仕龍和尤雪珍約會散步到這裏,兩個人的衣服也在兩個季節。他短袖,她還穿着薄開衫。
不過江邊風大,尤雪珍的這身衣服剛好。她聽着遠處薩克斯悠緩的樂聲随風送過來,感嘆說這人居然還在這裏啊。孟仕龍捕捉到“又”這個字,好奇地問你之前聽過他吹奏嗎?尤雪珍點點頭,語焉不詳地笑着說,是在一個很重要的日子聽到的。
今夜薩克斯仍在吹,雖然曲子已經換了,不變的依舊是經典曲目——德彪西的《月光》。兩個人循着江邊慢慢走,《月光》的樂聲一路跟着他們,天上的月光也是,照耀着波光粼粼的西榮灣,還有愛人的側臉。
第四張照片,他拍的是尤雪珍的新房子。
那天夜晚突然下起很大的暴雨,他送尤雪珍回家後她沒再讓他冒雨回家,兩人窩在沙發上聽着雨聲看了之前她很想看的一部老電影,然後睡了一個很沉很沉的覺。
次日他難得晚于平常的生物鐘起來,也許因為依舊是陰天,清晨仍舊像傍晚一般昏暗。床上已經沒了尤雪珍的人影,客廳裏倒是傳來一些動靜。
他還未完全清醒地飄到客廳去找她,開放式的流理臺邊,尤雪珍圍着圍裙在給兩個人做早餐。她費勁地煎着雞蛋,看到他出來很得意地炫耀說早餐很快就好,讓他乖乖坐着等就好。
之前的清晨都是他在忙前忙後,于是這一次他就聽她的話,清閑地坐下來,光是看尤雪珍為自己準備早餐,這一幕已經他的胃感覺到餍足。
不知不覺,窗外的陰天慢慢被太陽撕破,将房間逐漸照明。
客廳裏早與先前剛搬進來的空蕩大不相同,多了很多兩人一起挑選的小玩意兒。收納架上最頂端躺着他抓的那只企鵝玩偶,旁邊擺着另一只小狗玩偶,這是後來兩人去了一次真正的游樂園,尤雪珍親手射擊得到的。她把它擺在企鵝玩偶旁邊,說也讓它們倆近水樓臺談個戀愛,她說話的那副樣子比架子上擺放的兩只玩偶可愛多了,至少他是這麽覺得。
收納架旁邊是幾盆鮮花,有些品種他都叫不上來,只是覺得好看就給買來給她。其中有幾朵還是花苞,但今早看去,居然開始舒展了,窗外剛放晴的陽光将花的影子打在牆壁上,像一件飄揚的芭蕾舞裙。他一邊叫尤雪珍快看,一邊慌裏慌張地掏出相機,抓住陽光轉瞬即逝的這一刻。
第五張照片,是他來西榮後每天都會去光顧的那個早市。
雖然如今老豆說店裏不再需要他幫忙,但自己已經養成了早起後就去早市幫店裏采購的習慣,雖然成日裏不再在店裏,早起來早市的習慣卻還是延續了下去。一方面是習慣,另一方面,他想或許是因為喜歡早市的氣息。
好像進入到早市的那一刻起,世界才正式開啓。
叫嚷聲,讨價還價,肉攤上張叔切排骨的咔咔響,隔壁養殖水箱裏螃蟹被撈出去濺了一地的水聲……每一種聲音都是生命力,他尤其喜歡被這些聲音包圍。
今日依舊跟張叔要了排骨,他關心地問孟仕龍,怎麽好久沒見你上次帶來的小姑娘了,不會是人沒追到吧?一直不敢問你怕你傷心來着。
孟仕龍接過排骨,嘴角上翹,回答:多買的一塊排骨就是準備晚上煲排骨蓮藕湯給她喝的。
張叔嘟囔着臭小子,喜笑顏開地又往他袋子裏塞了一塊肥厚的排骨。
第六張照片,他拍下了兩只小狗。
天氣熱起來,街上流浪的小狗小貓的身影也多了起來,因此他開車啓動時總是格外小心,上一次差點碾到藏在車底下的小土狗。他把小狗小心地抱起來,送去寵物醫院查看,索性沒有傷到,就是流浪久了身上有皮膚病。
他想将小狗送去收養站之前把它身上的皮膚病治好,不然收養站裏那麽多小動物,恐怕就不會有心思來治它。但是老豆那邊過敏太嚴重,放幾天也成問題,最後,他将這件事告訴尤雪珍,她直接讓他把小狗抱去她的公寓。
雖然沒辦法長久養它,畢竟小狗不比小貓,要天天遛很花時間,現階段兩個人都抽不出精力來養,但短時間內等小狗養好皮膚病應該是沒問題的。
于是,他将洗得香噴噴的小狗帶去了尤雪珍的公寓,一進門,看見落地窗邊已經放了一只小窩,剛拆封的包裝還沒來得及扔,随手擱在角落裏。
即便只有幾天,尤雪珍依然為這只暫時寄住的小土狗買了個漂亮的家。
他将它在新窩裏放下,它卻動也不敢動,或許不确定自己平常睡的總是堆滿垃圾和碎石塊的街頭怎麽會如此柔軟。
尤雪珍看着小狗小心翼翼的模樣,表情也耷拉下來,伸手又将小狗抱起,讓它睡在自己懷中。
孟仕龍看這這一幕,眉眼情不自禁變得柔軟。
是兩只小狗啊,他心想。
第七張照片,是他去了一場演唱會時拍的。
在此之前,他對演唱會沒有什麽興趣,尤雪珍也不是對演唱會有興趣的人,但在袁婧的“盛情”邀請下,兩個人陪着她一起去看了她愛豆的演唱會。
為了表示對演唱會的尊重,他還特地将袁婧愛豆所在的組合新專輯下載好,專門在開車的時候聽,但是……和他平常的聽歌風格大相庭徑,他勉強全聽了一遍,趕緊又換回了他的粵語歌單。
入場時他和尤雪珍被袁婧各自塞了熒光棒,袁婧說中間有一起亮熒光棒的環節,為了讓她愛豆有排面,所以你倆到時候都得跟着我用力揮,不能丢排面!兩人得令,乖乖點頭。
他們進場後坐的是山頂的位置,他不介意距離舞臺遠,畢竟舞臺上的人他連長什麽樣都不太知道,歌也不會唱,但還是跟着搖頭晃腦。
兩首曲子完畢,身旁有一只手伸過來,悄悄和他在座位底下牽手。
尤雪珍将身體傾斜到他身邊,沖他咬耳朵,嘿嘿笑說自己很早就想在演唱會裏試一試偷偷和喜歡的人牽手是什麽感覺。
他反手将人握緊,反問她那現在是什麽感覺。
尤雪珍沉吟片刻,沒來得及回答,舞臺上的偶像握緊話筒大聲說,現在讓我們打開熒光棒吧!
須臾間,他的眼底居高臨下地映入滿場的星火,像燈光炸開的煙花和銀河。
尤雪珍和他看到同樣一片景色,剛才找不到形容的她終于找到了确切的描述。
她跟着打開熒光棒,指了指心髒的位置,黏糊糊地說,是這裏也跟着被開了燈的明亮。
第八張照片,他拍下的是自己的手機屏幕。
更确切的說,是手機屏幕上打開的尤雪珍發過來的她拍的照片。照片是她随手在路邊拍的,因為擡頭的時候看到了一朵很蓬松的雲,說想起了他,就發給他。
孟仕龍很納悶,為什麽看到這朵雲會想起他呢?
尤雪珍給他發了個小豬頭的表情,然後把那朵雲的形狀勾勒出來,問他有沒有覺得像什麽。
他左看右看沒看出名堂,發了個黃豆問號。
尤雪珍發了個黃豆白眼,告訴他那是小狐貍的尾巴啊!然後就想起你了。
他發了個哦,在尤雪珍沒氣壞之前,在她這張勾勒了尾巴的照片上又加了幾筆,畫了一只小皇冠,發送。
結果幾分鐘後,他再度收到了這張圖片,不過進行了再次的加工——
她在雲間又畫了一只光屁股的丘比特,有一支箭将小皇冠和尾巴雲穿在了一起。
第九張照片,是透過車窗無意間拍到的傍晚的雷電。
彼時他和尤雪珍一起坐在車裏,兩個人準備去超市買晚餐的食材。晚高峰高架橋上車水馬龍,幾乎十分鐘才能挪動一米,但他沒感到煩躁,也許因為副駕上坐着尤雪珍吧,她一直在和他說話,雖然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他卻聽得很滿足。
在天色越來越暗時,隐隐約約傳來砰的一聲動靜,兩個人都被吓一大跳。
尤雪珍眨眨眼,驚訝地指着車窗外大叫:“那邊是不是煙花?”
他趕緊降下車窗确認,昏暗的天際線處亮了一下,隆隆的聲音更清晰。
并不是煙花,而是雷電。
天氣沒有落雨,只是天空堆了幾團厚厚的雲層,閃電就在雲層間此起彼伏,看着很詭異。
堵塞的車流似乎因為這幾道雷聲而變得有些焦慮,隐隐能聽到有人在不停按車喇叭。
尤雪珍有些感慨地嘀咕,還以為是煙花呢。如果是煙花的話,或許那些人就不會按車喇叭,反而覺得堵車也無所謂了吧。
他微愣,早前在海邊的時候其實就想問尤雪珍為什麽不喜歡煙花,趁着這次機會,他終于把這個疑惑問出口。
尤雪珍思考了一會兒說,如果有人讨厭雷聲,大概不會有人問為什麽你不喜歡雷吧?而煙花就是它反面的一種存在,可它們其實挺相似的不是嗎?都會發出很大的聲音,都會發出亮光,都會轉瞬即逝。
她想了想,說如果要在雷電和煙花中選擇,我更願意當雷電的後援會!
孟仕龍聽完,立刻着手去摸相機。
尤雪珍懵懵地看着他抓拍着下一刻閃電出現的瞬間,問他怎麽突然要拍這個。
他理直氣壯地回答,因為我也要加入雷電後援會啊。
第十張照片,他拍下了尤雪珍的校園。
那天是她畢業的大日子,不過他沒有着急去學校為她慶祝,他想,她應該很需要時間和老師同學朋友各種合影道別吧,所以他算着時間快到尾聲時才來到她的學校。
尤雪珍穿着黑色的畢業服,戴着小方帽,看到他來,她把頭上的方帽取下來戴到他頭上,鼓勵他說,總有一天你也會戴上它的。然後拉着他笑逐顏開地來了一張自拍。
操場上人山人海,大家都忙着互相合影,還有很多同學的家長不遠萬裏趕來見證自己孩子畢業的這一刻,兩人自拍的時候後方就有一對母女入了鏡。尤雪珍看見之後,伸手按下快門的表情顯得有一些落寞。
而他一直在鏡頭裏看着她的臉,自然沒有錯過這細微的表情。她似乎怕他多想,趕緊說我沒有不開心啊,上午已經和爸爸媽媽視頻通話過了,他們也很高興。他嗯了一聲,沒有多餘的追問,心裏對于這一狀況其實早有預感。所以,他不止自己前來,還叫上了另外一個人一起來為尤雪珍慶祝。
當尤雪珍看到孟爸爸捧着花出現在操場上的時候,整個人都呆住了。孟爸爸笑着說祝我們珍珍畢業快樂,然後擠進尤雪珍和孟仕龍的鏡頭中,将尤雪珍夾在正當中。
“三、二、一……”
孟仕龍舉着膠片機,三張笑得傻氣的臉就這麽永恒地映在底片中。
第十一張照片,是一架飛機飛過天邊的航跡雲。
那架飛機是從西榮飛往京崎的航班,而搭乘那輛飛機的人,自然就是葉漸白。
因為公司在京崎,除了入職之外還有很多生活方面的細節要提前安排,所以他在畢業典禮結束沒幾天後就決定離開。
飛的那天,孟仕龍開着車和尤雪珍去葉漸白公寓接上人,将他送到機場。一路上孟仕龍沒怎麽說話,聽那兩人像往常一樣插科打诨,心頭不自覺就松口氣,又有些很輕微的失落。到機場之後,他借口找地方停車,讓尤雪珍先送葉漸白去值機。
他開着車,在地下停車場兜了好幾圈,才開進并不難找的停車位,熄火按電梯去航站樓和那兩人彙合。他卡的時間很準,到達航站樓時,葉漸白已經過了安檢口。
他刻意沒有等他,這讓孟仕龍一點不意外,他也沒覺得有必要和他再當面告別,該說的話早在很早之前都已經說過了。
只不過,葉漸白還是托尤雪珍轉告了一句謝謝今天開車來送他。
兩人又去了機場的咖啡館,坐在老位置等葉漸白的飛機平安起飛。當晴空裏載着葉漸白的飛機,又或許并不是他的飛機從天際劃過時,尤雪珍注視着留下的那一長串航跡雲,小幅度地揮了揮手,說,再見。
第十二張照片,他特地飛去了港島拍。
當然,并不是為了拍照特地飛去的,而是為了慶祝尤雪珍畢業的畢業旅行。她已經進行了一次畢業旅行,是和袁婧還有一幫同系的同學去的海島,不過在旅行的尾聲沒有飛回西榮,定了去港島的機票,而他從西榮出發,去港島和她彙合,延續專屬于兩個人的畢業旅行。
兩個人下了飛機立刻趕往油麻地的舊公寓,阿婆已經準備了一桌子的菜等他們。她沒能像孟爸一樣在尤雪珍畢業之際當面為她慶祝,時日雖然遲了一些,現在為尤雪珍慶祝也不晚。
只是尤雪珍沒有想到,除了這滿桌的菜,阿婆還特地準備了一份禮物給她。
是一件親手縫的畢業黑袍。
畢業那天,孟仕龍把尤雪珍的照片分享給阿婆,她直誇那衣服襯得尤雪珍特別好看。不過那衣服是學校統一分發的,只能穿那麽一天。阿婆覺得可惜,明明是這麽有紀念意義的衣服,居然只能穿一天。
于是,她想給尤雪珍做一件畢業黑袍的念頭就冒了出來。
尤雪珍看到黑袍的剎那間,鼻頭就開始發酸。
她扭頭埋進孟仕龍懷裏,不想讓阿婆看見她發紅的眼眶。孟仕龍摸摸她的腦袋,等她平複情緒。她很快再次擡頭,把黑袍推給阿婆撒嬌,說阿婆已經看過她穿黑袍的樣子,她卻沒看過阿婆穿黑袍的樣子,想讓阿婆穿上看看。
阿婆也玩心四起,跟着說穿上要是比你好看你可別嫉妒阿婆。尤雪珍機智地把孟仕龍推到風口浪尖,說那要問他到底誰更好看一點。
孟仕龍舉雙手投降,說誰最漂亮不好說,但我穿上一定最醜。
阿婆和尤雪珍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最後,孟仕龍單獨給阿婆來了一張個人寫真,她穿着親手縫制的畢業黑袍坐在陽臺的搖椅上,轉頭看着屋內的靈堂,嘴裏自言自語地念叨,又像是在問某個人,她這樣漂不漂亮?
第十三張照片,他拍下了一棟大角咀的唐樓。
往上數六層,那是他從前住過的家。
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裏了,如果不是尤雪珍想要看看他從前生活過的地方,他應該不會再來這裏。也沒什麽特殊的不願意再來的理由,只是漸漸覺得這裏和自己沒什麽關系了。
房子還是老樣子,和記憶裏相比沒什麽變化。說實話,在西榮住了四年,他的房間比唐樓公寓的客廳還大,如果這個時候再讓他回來住原來的家,恐怕已經不能習慣了。
只是仰頭看見那個熟悉的窗臺,本以為不會再有的,某種很淡的懷念的情緒湧上來。
尤雪珍晃晃他的手,問要不要上樓看看,說不定會碰上現在住在裏面的人出來倒垃圾呢?
不過生活不是電視劇,當然不會有那麽巧的事。他們走到八樓時,別說人了,連野貓都沒碰到一只。
站在曾經的家門口時,很突然地,他想到了老豆坐在《胭脂扣》海報下發呆的背影。
突然間,一個很徒勞的念頭閃過腦海。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便利店結賬過的小票,在翻過來的背面,用尤雪珍帶在身上的眉筆寫下了目前西榮的住址,然後塞到了門口的地墊下面藏好。
掀開地墊的時候他有一瞬的恍惚,因為總有個人喜歡放一把備用鑰匙在那裏,而現在地墊下面空蕩蕩的,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那個喜歡把鑰匙放在那裏的女人早已經不在了。
可是,如果她的魂魄真的能像如花一樣返回人間,掀開地墊找不到鑰匙也沒有關系。
尤雪珍看不懂他的操作,問他這是在幹什麽。
他笑笑,含糊其辭道,我放一把新的鑰匙在這裏。
第十四張照片,他拍下的是兩碗公仔面的照片,食物被放在窗邊,後景是夕陽下的海岸。
這一天他帶着尤雪珍去了他曾經的高中。時值暑假,學校關着大門,兩人進不去,只能沿着圍牆外繞了一圈。尤雪珍一直好奇地往裏張望,雖然只能看見教學樓聳立的腦袋,不過也能想象穿着高中制服的孟仕龍曾坐在其中某一間教室。
高中對面就是一處小公園,他們繞累了,最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休息。尤雪珍忍不住問孟仕龍他們現在坐着的長椅他從前有沒有來坐過,如果有是一個人還是有和女孩子一起坐,不許撒謊。
他毫不猶豫地搖頭,坦白交代自己其實沒怎麽來過這片公園。學校基本下午五點就放學了,天還很亮,時間還有很多,他會騎車二十分鐘去海邊看日落。
尤雪珍狠狠地卧槽了一聲,說我們還有晚自習……
他哈哈一笑。
她繼續追問,你去海邊是一個人還是和誰?
他想了想,說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和幾個朋友一起,打完球散步繞去海邊,路上有一家小店的豬扒包很好吃。
尤雪珍興起,拉着他說那我們就走一遍這個路線吧,我也想吃那個豬扒包!
他有些遺憾地表示,走一遍路線是可以,但是豬扒包已經關店了。
尤雪珍扁扁嘴,他又說,不過上次拿谷歌查過,那家店原來的地址換成了茶餐廳,我們可以去那裏吃晚餐,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又精神振奮起來,說好不好吃都沒關系,重要的是我們一起去吃。
以後,我們還要一起吃更多更多你沒吃過我也沒吃過的東西,她信誓旦旦地這麽說。
第十五張照片,來自港島的一場暴雨。
他們吃完茶餐廳出來,又繞着海岸線轉了好幾圈。上一秒夜空還能看見白雲的痕跡,下一秒白雲化身烏雲,迅猛的暴雨兜頭而至。
他想脫衣服給尤雪珍擋雨,但身上只有一件T恤,脫了就是半裸奔……比較影響市容,不太方便,只能最快速度地牽起她的手往遮擋的地方跑。不一會兒,他們又跑回了剛才的茶餐廳,在屋檐下等雨停。
兩個人多少還是淋濕了一點,但尤雪珍渾不在意,着迷地注視着街景。霓虹燈牌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更鮮亮,并不平整的路面上彙聚了好幾攤積水,映出朦胧的燈暈,好似地下也存在着和地上一模一樣的世界,只不過只有在雨後,人們才能看到它。
尤雪珍喃喃地感嘆好美,回過神時情不自禁地就要走到雨裏。
孟仕龍急忙拉住人,卻被她反手拉住,兩個人一起跌進雨幕中。襯着背後一條五光十色的霓虹長街,她興致勃勃地提議,我們就來個雨中散步吧!
他無奈,提醒她會感冒,但尤雪珍置若罔聞,拉着他頭也不回地沿街走下去。坡道沿路遇到便利店,他說要去買把傘,她不要,很自得其樂地堅持要在雨裏繼續走下去。
比起感冒生病,他覺得再破壞尤雪珍這一刻的好興致反而更嚴重,于是沒有再掃興,配合地從口袋裏掏出有線耳機,一人一邊,在雨中聽歌漫步。
那一個夜晚,他數着他們經過的霓虹燈牌,一百三十一塊,一直走到清晨,霓虹燈都熄滅為止。
最後一張照片,他拍了太平山。
是旅行的最後一天,他和尤雪珍兩個人單獨又爬了一趟太平山。不過用爬山來形容似乎不太合适,畢竟他們是舒舒服服坐纜車上的山。
這一天纜車人不多,他們坐到最後一排,注視着日落。天空沒有一朵雲,顯得比往日更遼闊,慢慢上升的高度逐漸将密集聳立的高樓拉下去,世界開始變得輕盈,能看見正在分層的夕陽:最上層的藍色,中間的青,到接近天際線的橙黃。被擋住的道路,被擋住的樓,被擋住的故事,都平靜地流淌在他們看不見的世界線裏,而夕陽給予每一個擡頭的人以注視。
他拿出相機,和尤雪珍襯着這一幕天地布景,拍下了他們的合照。她笑着,他攬住她的肩頭,兩個人依靠在一起,非常普通的一張照片,所以他想不必要放進作品集,留下來珍藏更好吧。
沒有猶豫,孟仕龍将這張合照從作品集裏摘了出來,單獨買了一個相框保存,放在阿婆油麻地的那間舊公寓,和那張三人合照并列在一起。
照片背面,阿婆替他們寫下了另一行小字,就像她曾經寫在旁邊那張合照裏的那樣:
2023/11/3,攝于太平山。
至于剩下的十五張照片,全部用作了作品集。提交作品集的名字時,他思索許久,最終在文件名上打下四個字:
《霓虹天氣》
——全文完——
故事到這裏就徹底完結啦!希望大家能喜歡這個故事~全訂的鐵子們賞光給打個分嘛@.@那我們就下個故事再見咯,拜拜
預收在專欄可以收藏!
《日落後的藍色時刻》文案:
陶茹之多年後重游濑戶內海,只不過多年前和家人,現在是和男友。
男友拉着她參觀當地的心髒音博物館,迄今數萬旅客的心跳被錄制成碟,儲存在館內。在這其中,陶茹之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她取下這張碟,背着男友進入視聽室,戴上耳機。
落地窗外,大海風平浪靜,暗湧在水底,也在她耳朵裏。
碟裏夾了張紙片,黑筆寫着一行小字——
“陶茹之,這是我想你時的心跳。”
他總不肯叫她姐姐,和多年前剛來家裏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