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尤雪珍喝了口凍檸茶, 咽下喉嚨裏突然冒上來的緊張。
孟仕龍哼完,問她:“唱得還行嗎?”
“挺好聽。”她含糊道,“就是唱錯歌詞了。”
“是嗎……”
他笑了笑,側過臉繼續看電影。尤雪珍腦海裏的播放器卻還在回閃剛才的片段。
電影播到牛肉丸那裏, 孟仕龍按下暫停鍵, 問說:“現在還有肚子嗎?帶你去吃下一攤。”他指了下屏幕, “吃這個。”
“想吃!”
尤雪珍忙不疊答應, 她有點害怕繼續和孟仕龍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獨處下去的那種心神不寧,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
兩人擱置下看了一半的電影,輕手輕腳地從老房子離開,鑽入熙攘的街頭。
孟仕龍走在外側擋住人潮。之前他們一起走時,他會稍微走在她前面錯開一點距離,但這次卻是正正好走在她旁邊,靠近她那側的手插着袋,沖着人潮的手垂在褲袋外, 手指撚起握住又松開。
兩人一路彎彎扭扭地拐, 走進一條小街, 孟仕龍要帶她要去的店就在小街盡頭。店鋪特別小, 左右被音像店和便利店夾擊着,店內細數只有六張桌子,已經坐滿,門口還排出去一小截隊伍。
“這裏我以前常來。”孟仕龍領着她排到隊末, “好吃不貴,唯一的缺點就是要排隊。”
尤雪珍揚了揚手機屏幕上不到八點的時鐘:“沒事,有的是時間。”
“感覺是要排很久。”孟仕龍話鋒一轉, “不過我現在不覺得這算缺點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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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定睛看着她,撇過頭去:“……沒什麽。”
尤雪珍一頭霧水, 但孟仕龍沒有再解釋的意思。
隊伍流動得很慢,好半天才有一桌進去,尤雪珍忍住了沒掏出手機來刷,因為孟仕龍也沒有掏出手機來玩,她自己玩手機就顯得很不禮貌。
但幹站着等非常無聊,她小心地戳了戳孟仕龍,心血來潮說:“不如趁這個時間你教我幾句常用的粵語吧。”
“你想學什麽?”
“比如去吃飯點菜,常用的一些單詞。”
“招呼waiter的話一般都先說唔該,類似于excuse me。”孟仕龍立刻搖身一變當起了粵語老師,“不好念菜名就直接指菜單上的字,說我要呢個。結賬就是埋單。”
尤雪珍鹦鹉學舌,這幾個單詞都很簡單,她跟着念完全沒壓力,反倒勾起了更大的興趣。
“接下來教我難一點的吧!”
孟仕龍有點犯難,不知道接下來該挑什麽來教。
他抓了抓額頭,這才掏出手機說:“我搜一下。”
尤雪珍好笑地看着他犯難的樣子,手打牛肉丸旁邊的音像店都換到下一首歌,他還在搜。
忽然,耳邊傳來熟悉的旋律,尤雪珍有一種自己聽過的錯覺,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是什麽歌,這種感覺特別難受,她逼迫自己非要想起來不可。
直到男聲唱到某一句,腦中靈光一閃,她猛然想起這是那首在巴士過隧道時隐隐約約聽到的那首歌,頓時心裏舒坦了。
旋律真的好聽,可惜她聽不懂這是在唱什麽。
她按開軟件聽歌識曲,但是周圍環境太雜,軟件識別不了。
尤雪珍拍拍孟仕龍将他的注意力從搜索引擎裏拉回來,問道:“這首歌你知道是什麽嗎?”
他懵懵地搖頭。
“那歌詞唱的是什麽哦?你幫我翻譯一下,我百度一下。”
他側耳凝神聽了聽:“是情歌……”
然後,他把歌詞挑着翻譯給她聽。
“……飯後未倦嗎,跟我逛逛,再送你歸家。”
尤雪珍低頭把他口述的歌詞打進搜索欄,跳出了歌名。
“找到了!”
她把手機界面分享給他看,是一首《老派約會之必要》。
“這歌名和歌詞都挺好的。”他頓了頓,問,“那你喜歡歌裏唱的這種老派約會嗎?”
“什麽?”
“如果你要和喜歡的人約會,你會想要什麽樣的?”
這下換尤雪珍被問懵,她腦子裏第一反應出葉漸白的臉,但卻沒辦法想象他們之間的約會是什麽樣的,朋友的身份過分地框定住他們的交往模式,她甚至可以想象她和身邊一個陌生人的約會,想象他和其他女生的約會,但卻沒辦法想象自己和他。
她含糊道:“就像歌裏這樣我覺得挺不錯的。”繼而轉移話題,“你別光問我,那你呢!”
“我嗎?”他認真想了半天,“我會配合她想要的。比如,她是喜歡這種老派約會的話,我就可以一路都不要牽手。但……”
說到但之後,孟仕龍突然閉口,尤雪珍沒等到下文好奇得不行。
“但什麽??”
見她追問,他才把吞下去的話說出來。
“但我會喺送佢返屋企嘅最後,忍唔住錫佢啫。”
尤雪珍暈乎乎地左耳進右耳出,抗議:“你耍賴啊!我聽不懂!”
他微微笑:“那就留給你當作業。”
“切……”
排在他們前面那桌的人進了店,排到他們,尤雪珍聞着食物的香氣,注意力很快轉移到菜單上。
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丸端上來,他們點了兩份不同的料,孟仕龍主動把一口未動的牛肉丸推到她跟前:“你嘗嘗我的。”
尤雪珍也沒跟他客氣,也把自己的那一碗推過去:“那我們先交換。”
他接過她的碗,用幹淨的筷子撥了一顆牛肉丸。
兩人吃飯的時候都是不怎麽說話的類型,埋頭專心解決碗裏的食物,給孟仕龍分完後她加了很多辣椒進自己的碗,吃得大汗淋漓,非常過瘾,最後還情不自禁打了個飽嗝。
她連忙捂住嘴,擺着手說:“這下真的吃不動了。”
孟仕龍遞了張紙巾過來,很随意地問:“那去逛逛消食嗎?”
尤雪珍接過紙巾,碰到他的指尖,腦海中剛才他翻譯的那句歌詞随着紙巾一起被遞到她手心——“飯後未倦嗎,跟我逛逛,再送你歸家。”
一時間,心跳得很快。
她沒說話,他悶在口袋裏的手機發出提示音打破沉默。
與此同時,她放在桌邊的手機也跟着一起在震——群裏那三人吃完了聖誕大餐,圈他們倆以及袁婧問要不要去太平山頂看夜景。
袁婧剛結束演唱會,在群裏扣1。
尤雪珍手裏的紙巾不知不絕都揉皺了,她松開紙巾,劃拉着群聊突然松了一口氣:“我們也去和他們彙合吧?”
孟仕龍便在群裏回了一個好。
晚九點的地鐵依然滿載,他們上了最末尾的車廂依然擁擠。孟仕龍背過人群擋在她面前,她就縮在他的上臂撐起來的小片空間裏,晃蕩着駛過一站一站又一站……原來地鐵有時候也可以是一座船,會讓人發暈。
尤雪珍偷偷擡眼看孟仕龍的下颌線,心裏閃過這個念頭。
*
到達山腳下時,只剩下袁婧還沒來,左丘手上拎着一打從餐廳打包的鹹檸七和凍檸茶,說一會兒去山上喝,默契地不提因為吃飯發生的不愉快分歧。
孟仕龍掏出錢包,說那我請大家坐纜車就跑去窗口買票了。
尤雪珍拍了拍左丘說謝謝,左丘朝葉漸白的方向努努嘴:“謝師哥吧,他買的單。”
葉漸白卻一言不發,他剛才在群裏就沒說話,此刻隔了兩個人站着,低頭在旁邊摁手機顯得很忙的樣子。
尤雪珍猶豫片刻,悄悄站過去,撞了一下葉漸白的胳膊。
他頭也不擡,還把身體背過去了一點。
她這會兒氣已經下去,反省這一場吵架是自己爽約有錯在先,所以她情願先低頭。
尤雪珍又默默站到他背過去的那側,又撞了他一下。
葉漸白這才停住動作,擺出被打擾的表情出聲:“幹嘛?”
尤雪珍別別扭扭地說:“明天你想吃什麽我請行了吧。”
剛說完,斜眼看見他的手機屏幕。
他正在聊微信,對方的昵稱和頭像一看就是女生,她匆忙掃到了兩句對話,對方問他現在在幹什麽,他回沒幹什麽,很無聊。
尤雪珍看見這段對話,沉默了一下,站直身體,語氣冷淡下來:“不要超過50港幣就行。”
葉漸白微微瞪大眼睛:“這叫請?你有沒有誠意?”
“哦。”尤雪珍聳肩,“你不要我請客就算了。”
她沒有停頓地從他身邊走開,葉漸白的視線才從手機上挪開去追她的背影,張了張嘴,又抿上,煩躁地摁滅手機。
袁婧最後到齊,大家登上纜車出發往太平山頂。
尤雪珍一掃剛才的陰霾,擠到末尾探頭看徐徐上升的夜色。
這是她在腦海中期待了很久的畫面,如今真實地體會到一切還是覺得不真切。
她又開始幻想,十四年前她收聽到廣播的那一天,這輛纜車也像這樣在運作吧。坐在這裏的有多少人呢,站在她這個位置的又是誰呢,看到的景色會和她有一些區別嗎。
纜車駛到山頂的淩霄閣纜車站,還沒下車已經被占滿山頭的人潮吓到,閃光燈此起彼伏,這哪是看夜景,根本是看人頭。
孟仕龍看了看四周,拿主意道:“不然我帶你們去盧吉道吧,那裏人應該稍微少一點,也是觀景的好點。”
袁婧在從演唱會出來被擠夠嗆,再次感嘆自己英明地委托了孟仕龍,忙拍馬屁說:“果然還是要有熟人帶着好啊!”
“不過那個觀景臺更高,也很窄,晚上上去有點危險,你們一定要注意腳下。”
孟仕龍叮囑完,打頭從右手邊的環山路往上帶他們走,尤雪珍習慣性地走在後面,她低頭打開手機手電的功夫,身後已經多出一個人,是哪怕還在冷戰也還是會習慣性走在她後面的葉漸白。
她在心裏嘆口氣,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安全:“無聊也別聊天了,注意路。”
葉漸白反應過來:“你剛偷看我聊天了?”
“誰偷看了!”她心虛地加重聲音,“你自己手機攤在那兒我不小心瞄到的。”
尤雪珍飛快扭回頭,聽見葉漸白在身後幽幽說:“我不是說爬山無聊,是指剛才那頓飯。”
她微愣,納悶問:“……怎麽會無聊啊?”
身後腳步聲踢踢踏踏,聽上去略顯沉悶,她一直沒等來葉漸白的回答,不由得又扭過頭,他走過山道的路燈下,塵埃在他頭頂的光下飛。
他嘴巴裏不知道何時嚼了片口香糖,看她回頭,才鼓着腮幫子回答:“因為你丢下我。”
尤雪珍一怔,他又立刻改口,笑着說:“開玩笑的。”
她默不作聲地繼續往前,手電筒照着夜晚的山路,瑩白的光線拂過草叢,竟有種飄雪的錯覺。
好似多年前的聖誕夜,飄滿大雪的連城。
大概是因為來之前和孟仕龍提到了多年前在聖誕夜收到的那張明信片,已經很久沒想起的回憶紛至沓來。
不像港島不下雪,那年的連城聖誕夜,是她記憶裏下過最大的一場雪。從前一天平安夜開始下,一直沒停。雪勢過大,學校發了停課通知,其中最快樂的人莫過于尤雪珍。
她受夠了班上的同學說她騙子,吹牛大王,說謊不打草稿。他們不能夠理解無線電,于是把不了解的東西粗暴地歸類為謊言。
她窩在被窩裏,看着窗外不停歇的雪,默默在心裏期盼:再一直下下去吧,這場雪永遠都不要停就好了。她一點兒也不想去上學,大雪趕緊把學校淹掉吧!
可惜,她的心聲沒有被采納,隔天清晨,雪終于停了,只是積得很厚,車輛甚至都開不出去,他們住的別墅區一早就有人在車庫門前鏟雪。
尤雪珍走出家門去查看門口的信箱,自從将明信片寄出去之後,她每天都會來看是否能收到回信。這已經和吃飯睡覺一樣成為了她的一個日常動作。
雪沒過膝蓋,她哆嗦着拉開信箱,眼睛慢慢慢慢睜大。
一個她日盼夜盼的小卡片躺在裏頭。
“我收到了!”她跳起來,差點滾進雪裏,“我收到了!!”
不過這麽大的雪?郵遞員是怎麽派送的呢?或許是聖誕老公公在幫忙也說不定吧。她很快說服自己,迫不及待去品讀明信片。
正面是維多利亞的全景,燈火璀璨,完全不是連城的夜色可比拟的輝煌。背面電臺回複了一行字,寫着:謝謝你的收聽,給你作證!
感嘆號還加粗了。
與正面的風景相比,背面的字體就遜色一些,尤雪珍納悶地想,原來港島人寫字這麽醜啊。
直到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尤雪珍才意識到自己誤解了港島人。
她和葉漸白雙雙醉倒在閣樓的那個下午,她比葉漸白先醒來一步,迷迷糊糊地找着下去的樓梯,踢到了閣樓上堆着的箱子。
随即,掉出了一堆印着港島風景的明信片,包裝上寫着店名:“臻好印刷來圖定制”。
她仍舊在酒精的作用下意識不清,蹲下身去把撒亂的明信片收進箱中,無意瞟到明信片的背面,她發現了熟悉的一句話——謝謝你的收聽,給你作證!
上百張的明信片,每一張的背後,都是這句話。
唯一的區別,就是每張的字都有進步。
從醜到根本不行連字都稱不上的筆跡,慢慢狗爬,直到接近最後塞到她信箱裏的那一張。
而她也終于知道,為什麽聖誕節後學校複課,葉漸白卻沒有來上學。她去他家裏探望他,他重感冒卧病在床,燒得鼻頭通紅。
大概是那個足以将連城浸沒的風雪夜,冒着大雪将明信片塞進她信箱的聖誕老人,其實根本是一個莽撞的小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