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工廠的地址基本已經談妥, 就等着合約簽下來。
森城寶田區政策很好, 為了打造工業區, 規劃建成了很多廠區。租用費用上有政策減免, 雖然遠,還是吸引了很多辦廠的公司遷于此地。
北疆方面的負責人, 帶着池懷音和季時禹大致參觀了一下, 說了一下規劃。季時禹走在前面,聽得很認真, 他進入工作狀态總是很快, 比起她來,更專業,鮮少會受旁的事影響。
池懷音跟在他們身後,只覺得胳膊上還有些灼燒感。
季時禹的手心滾燙, 觸過的皮膚仿佛還留有餘溫。
他說:“池懷音, 我願意等,等到你能坐下來, 和我談談當年的事。”
池懷音卻感覺到迷茫, 當年還有什麽事可以談的呢?
日子過得平淡, 新成立的元路電池有限公司很順利就進入正軌,工作了一段時間, 池懷音和季時禹倒也相安無事。
周末, 因為池母的生日臨近, 池懷音去百貨公司, 為自家老媽挑選一份生日禮物。
森城騰飛的經濟發展, 還有一個表現形式,就是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的百貨公司。
那時候能逛得起百貨公司,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雖然城市發展極快,投資機會頗多,吸引了很多背着夢想來掘金的人,但是更多的普通人,對于生活的變化是很茫然的。
1995年,森城最普通的民衆,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是有限而朦胧的,大體上只知道國外都很有錢,美國很霸道,一海之隔的港城是我們流落在外的富兄弟。
重回森城,池懷音其實沒想過還能遇到鐘笙。
第一,森城這麽大,第二,她自己不樂意。
但是命運的安排就是很奇妙的。
她在港城有名的金飾品牌看着手镯,價格相當貴,她剛回國,一只手镯的價格相當于她三個月的工資,買起來還是肉疼。她正在猶豫買哪一只,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溫柔的女聲,在嘈嘈切切的聲音裏,顯得很不真切。
“……池懷音?”
……
池懷音沒想過有一天能和鐘笙坐下來聊天。
明明從來沒有正面接觸過,但是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
不僅知道,還很微妙。
原本池懷音覺得自己是恨她的,可是真的看着她,才覺得時間真的沒有什麽不能釋懷的。
坐在麥當勞裏,鐘笙幾乎沒有精力停下來和她說話。
她的兒子不過一歲多,剛會走和說話沒多久,要人眼睛都不眨看着的年齡。
她變了許多,不似從前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整個人都帶着一種母性的光輝。
她們點的兒童餐上桌,鐘笙的兒子才終于安靜下來。
1995年,麥當勞在森城開業幾年了,依然生意火爆,人多得說什麽話都有種能被別人掩蓋住的安全感。
鐘笙見兒子不再亂動,乖乖吃着雞塊,才終于有精力和池懷音說話。
“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說話?”
池懷音擡起頭看着鐘笙,她的坦然和她的不自在形成了鮮明對比。
“是的。”
鐘笙微微笑着,表情很溫和:“其實我一直很希望能和你見一面,解釋一下當年的事。”
說起過去的瘡疤,池懷音還是覺得胸口有微微的痛感。
“其實季時禹和我私下沒有什麽。”鐘笙自嘲地笑着:“我想離婚的時候,去找過他,當時真的很卑鄙地想,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季時禹還肯幫幫我就好了。”
“但是當時季時禹已經有你了,連和我吃頓飯都不肯。他的意思我懂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能因為我很不幸,就要拉着別人一起不幸。”
“楊園會去找他,我真的想不到,也阻止不了,他幫我,可能只是看我可憐吧……”
想起當年的事,池懷音也有幾分同情心,看了一眼鐘笙身旁坐着的兒子,池懷音也有些吃不準。
“所以,你離開那個人了?”
鐘笙的表情有些黯淡,她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又重新扯起了笑容:“這是楊園的孩子,當時我提出離婚的時候,才發現懷孕了。他跪在地上求我,給我寫保證書,又将就過下去了。”
池懷音皺了皺眉,有些不解:“……那他後來……”
鐘笙明白池懷音的欲言又止,反問道:“狗能改掉吃屎的毛病嗎?”
“……”
“不過好在我有兒子了,他不在乎我,卻在乎孩子,每次他發瘋,我就抱着孩子要跳樓,鬧了幾次他怕了,就再也沒有發生過那種事了。”
聽着鐘笙平靜甚至帶着幾分自嘲的講述,池懷音實在不知道該接什麽。
倒是鐘笙,挺大方地和她說:“不用同情我,我還好。”
池懷音看着鐘笙,想了想說:“其實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幫他說幾句話。”鐘笙說:“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別看他外表看着跟個小流氓一樣,其實他的世界是很幹淨的。對一個人好的時候,掏心掏肺,放手就真的放手,不會留戀。他對我早就放下了,後來也不過是同情心,幫我出個頭。”
想到過往的那些愛與痛,池懷音已經不願意再去細細回憶。
“我愛過他,我盡全力了。但是我們之間的問題症結不在你這裏,他不會懂,也做不到。所以現在,我放下了。”池懷音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對我也很好,可是那種好不是我要的。”
池懷音要走的時候,鐘笙語重心長又非常遺憾地說:“人和人的關系出了問題,就和機器壞了一樣,能修就先修。不要那麽輕易就放棄,有些人錯過了,就不會再有了。”
池懷音能聽出她是在遺憾錯過了季時禹。
可是她和池懷音是不一樣的。她是被季時禹愛過的人,而池懷音,是愛過季時禹的人。
她們從來都不一樣。
一個女孩子愛得卑微,最後多半是悲劇收場。
就像池懷音的爸媽一樣。
池父一輩子清廉正直,也不亂搞男女關系,當初那個愛慕池父的女學生搞得風風雨雨,但是池父也沒有做出任何越矩的行為。他明明也和那個女學生心意相通,卻還是保持着克制,因為責任壓身,回歸了家庭。
池母看上去贏了一切,可是她卻輸得一塌糊塗。
留在池父身邊又有什麽意義?她要的那種愛,他給不了,那麽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這麽多年,池母從來沒有發自真心地笑過,這已經說明了一切。
當初很多人都勸過池懷音,如果真的放不下季時禹,就該去溝通,可是有些東西是沒有辦法溝通的。
她該怎麽溝通呢?
去和他說,“季時禹,我希望你愛我,像我愛你一樣”?
這些話對季時禹來說,就像無理取鬧一樣。
當年他們不就是這麽分開的嗎?
他和池父一樣,認為對家庭照顧,對妻子忠誠就是愛了。她相信他可以做到,甚至是一輩子做到。
可是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要的不是責任、習慣,而是天塌下來也要在一起的堅定。
——是愛情。
與其在他身邊患得患失,一輩子欲壑難平,她寧可放棄他。
如果和一個沒那麽愛的男人在一起,至少不用那麽辛苦。
她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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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路電池的成功上路,離不開多方配合。在電池業算是一個全新的嘗試。
但是體制內的很多東西,還是讓季時禹感覺到無法适從。
時代發展,移動電話開始流行,也就是俗稱“大哥大”的磚頭手機,這種手機非常昂貴,一個動辄就要賣到數萬元,在那時候可以算是身份的象征。而大哥大裏的那塊充電電池,變成了奢侈品,售價達到千元。這讓研究電池的季時禹看到了裏面巨大的利潤空間。
雖然和池懷音沒有再談過過去感情的事,工作上相處得倒是很合拍。
兩個人都是專業上的領頭人,鑽研态度也很類似。
池懷音有時候也會和季時禹講述日本高速發展的科技。這讓季時禹堅信,手機會随着市場的成熟,科技的發展,從奢侈品變成日常品,而生産可再充電電池是一件大有可為的事情。
他作為總經理,有意改變元路電池的發展方向,但是事情的發展并沒有那麽容易。
近來只要院長領導過來開會,對季時禹幾乎都是拒絕再拒絕的态度。
“我們不是商人,我們辦元路電池,是為了節約國家資源,為國家創造更多利益。”院長一貫對季時禹喜愛有加,但是對于他想要做商業的想法,是堅決反對的:“我們搞技術出身的人,應該做的是利用能源,優化能源。把灰色的理論轉為綠色的實踐。”
院長難得嚴厲地訓斥季時禹:“季時禹,你要記住,我們是科研人員,我不希望你在這裏迷失了方向。”
……
開完會出來,其實算是有點不歡而散。
周繼雲見季時禹受挫,于是出言安慰他:“濟公,不是我說,我真的覺得你太認真了,就算元路電池是公司,也總歸是半公家的,我們在這個公司也就前期一個研發作用,後面我們都會回院裏工作。院裏的工作才是我們要幹一輩子的,我們在這裏再怎麽發光發熱,能獲得的也很有限,不需要太急功近利的。”
現在的周繼雲就仿佛是當初的季時禹。
對于未來的方向迷茫,對目前有的很知足,至于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麽,其實不是很清楚。
季時禹突然想到,當年池懷音也問過自己,畢業後想要做什麽。
兩年多過去,他才稍微有了一些頭緒。
也許男人真的比女人成熟得晚。
季時禹和周繼雲站在走廊裏。季時禹想想有些心煩,剛從口袋裏拿出煙盒,就看見池懷音由遠及近走了過來,他下意識把煙盒收了起來。
池懷音把季時禹叫到了辦公室。
平時季時禹怎麽耍賴,她也鮮少能讓他單獨進她辦公室,這會兒居然主動叫他,他倒是很意外。
近來季時禹和領導們相處得不算愉快,院裏領導也和池懷音打了幾次電話,希望她能管住季時禹,打消他要改變元路電池發展方向的念頭。
作為季時禹現在的領導,其實池懷音從來沒有那個氣勢可以真的震住他。
池懷音了解季時禹的個性,他很大男子主義,也很固執,在專業領域的所有想法都是很霸道的。也正是因為他這樣的個性,所以他做任何事情都比別人更容易成功。
因為,連失敗都不能讓他放棄。
池懷音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隔着一張有些脫漆的辦公桌,季時禹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看着她,目光壓迫感十足。
池懷音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将抽屜裏的一封信拿了出來。
那是厲言修給她的,他一個日本的朋友寄回來的報紙。
“你怎麽看?”池懷音問他。
季時禹雙手插兜,低頭随便掃了一眼全是日文的報紙,坦蕩回答:“看不懂。”
池懷音這才想起季時禹沒學過日語,又拿回報紙,逐字逐句翻譯給季時禹聽。
“……因為電池污染問題,世界電池制造大國日本,宣布立法,不允許再在國內生産和制造鎳镉電池。”
他們都知道,鎳镉電池主要用于随身聽、大哥大,是目前全球需求量最大的電池。日本作為鎳镉電池生産基地,放棄鎳镉電池的生産制造,意味着整個國際形勢都會跟着轉變。
如果現在他們能進軍鎳镉電池,對于中國的公司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池懷音收起了報紙,思索了許久,才沉聲問季時禹:“如果我願意幫你去說服領導,你确定能做到嗎?”
和院長的幾次不成功談判,已經讓季時禹思考了很多。
對于池懷音的提議,他并沒有響應,只是很平靜地說:“我現在連自主權都沒有,如何繼續做下去?國有體制,對于這個問題是無法解決的。就算你現在說服了上面,确定了這個項目和方向,之後還有很多不可預知的事情會發生。比如出點什麽問題,我被罷免了;或者真的讓我做出來了,一紙調令把我們倆都調走了,那麽之後的一切,就無法掌控了。”
池懷音沒有深想這一層面,只是私心,想成全他的野心。
他的想法,遠比領導們那些迂腐的計劃,更讓一個電池人興奮。
“所以,你想下海?”不受體制掌控,下海是唯一的辦法。
可是這個決定可大可小,如今季時禹已經爬到正科級,可謂前途無量。而下海是除了成功,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可能,那就是失敗。
如果失敗了,他連飯碗都丢了。
想到這種可能,池懷音皺起了眉頭:“這太冒險了,你什麽都沒有,憑什麽下海,如果你失敗了,你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辦公室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池懷音開着窗戶通風,夏天絲絲微弱的熱風,吹動着池懷音養的花,枝葉搖擺,沙沙作響。
池懷音往後靠了靠,憂慮的表情全數落在季時禹眼睛裏。
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女人,看上去什麽都變了。
其實什麽都沒有變。
“池懷音,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池懷音和季時禹的談話幾乎都是出于本能,倒是沒意識到她的話那麽容易讓人誤會。只能本能地反駁:“我只是關心工作,畢竟日本這次立法,對于我們國家,也确實是一個機會。”
季時禹對于池懷音的反駁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
季時禹對于工作上的事情,并沒有表現出急躁,他對于未來的生活,能拿出來的勇氣和抗風險的能力都超過池懷音。這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
男人天生有野心,女人天生求安穩。
“池懷音,比起工作,我更想和你談些私事。”
“我們有什麽可談的?”池懷音微微低下頭去:“你我都明白,分開以後的那種過程。容易錯把觸景生情,當做還有感情。其實人不可能一成不變,你也是,我也是。就算現在再去繼續,也不過把以前那種過程重複一次。我們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了。”
“池懷音,很多東西,我沒法解釋,只有時間能證明。”季時禹俯下身子,雙手撐在池懷音的辦公桌上,以一種近到池懷音會緊張的距離,直勾勾盯着池懷音,不給她任何眼神閃爍的機會。
“我只問你一句話,”他的表情帶着幾分運籌帷幄的自信,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一切從零開始,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作者有話要說:
【很久很久以後系列】
其實池懷音有些奇怪,為什麽自家兒子對季時禹有那麽深的成見。
作為夾在中間的人,也很希望能調和父子關系。
“慕池。”池懷音叫着兒子的名字。
兒子嘴角抽了抽:“媽,我比較喜歡被叫Craig。”
“好吧,慕池。”池懷音問:“你到底為什麽對你爸爸有那麽大的意見?他平時雖然工作很忙,但是真的很關心你,每個人在這個社會中的意義不一樣,你爸雖然是你爸,是我的丈夫,也是很多人的老板,他要為很多人的工作負責,為很多家庭負責,比一般人都累,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他。”
高冷兒子緊皺着眉頭,他不願意被誤會,只好道出真相:“和這些沒關系,我是不滿他當年的事。”
“什麽事?”
高冷兒子想起來就有些羞恥:“為什麽把我名字取成這樣,從小到大我都被說是移動的情書,瑪麗蘇本蘇!”
“這……”
“他要秀恩愛,他可以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季慕池!”
“這……”
“以後可以叫我Craig嗎,媽媽?”
“……Crai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