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藥廬裏比往日多了一倍的人,溫杳裹着披風縮在廊下背風的角落裏,膝上放着沉甸甸的藥碾。
草藥需要徹底碾碎之後再調配熬煮,他眼前的小爐子上煨着一鍋快要煎好的湯藥,深褐的汁液鼓出了一串小小的氣泡,綻開之後滿是清苦。
行軍打仗最忌諱的不是敵人的戰力兵馬,而是不可控的疫病,三天前,燕烨發現安置傷兵的地方出現了幾人同時高熱起疹的情況,第二天病症演變到了十幾人。
疫病可大可小,燕崇帶兵行軍多年,自然清楚這種事是怎麽壓都壓不住的,于是他壓根就沒有隐瞞的打算,燕烨通知他出事之後他便一邊下令讓藥廬将傷患隔離,一邊讓城中的醫者盡心診治。
駐守秋雨堡的皆是盟中精銳,這點小病小災尚不足以擾亂軍心,而溫杳年少時聽師長們講過不少對付疫病的方子,算是頗有幾分心得。
城中的病患在三天的時間裏漲到了二十人,嚴重的幾人外傷化膿高燒嘔血,病症相對輕些的渾噩不醒,但好在這些人都沒有性命之危。
燕崇在第四天的清早親自跑了一趟江津村,兩方陣營開戰之前,他就已經派人将江津村的百姓保護起來,倘若這病真是時疫,那跟秋雨堡隔河相對的江津村應該也逃不了。
藥廬裏的藥要備兩種,一種治病,一種預防,燕烨挑了三天的醋,每日都要把城中裏裏外外熏一遍,醋味持久,他這幾天簡直是從骨縫裏冒着酸氣,溫杳近來孕吐嚴重害喜得厲害,哪怕是隔着幾丈都要跟他繞道走。
燕崇暫時離營,藥廬中便由溫杳做主。
照理來說,溫杳原本不該來忙這些事情,大多數武人都對疫病心生忌憚,他一個有孕的地坤就更應該被人好生保護起來。
可他并不害怕,時疫這種東西多是被人為耽擱出的禍事,他自幼學醫,雖知天命不能強求,但也明白事在人為的道理。
疫病伊始往往不會太過嚴重,凡屬病症必有對症的法子,藥廬裏也都是些醫術上的好手,醫者在這類事情上總是要比尋常人冷靜許多的,溫杳和他們一起連夜調配了方子,雖然沒有立刻見效,但也暫時穩住了局面。
燕崇沒有攔他,這個決定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那些曾經暗中過羨慕溫杳的人紛紛開始心生疑惑,而燕烨更是以為燕崇是腦子被門給夾了。
的确沒有人會理解燕崇這個做法,很多人甚至覺得燕崇予給溫杳的愛護不過是逢場作戲,畢竟在這種情況下,燕崇居然選擇讓自己的地坤去救治病患。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燕崇是在自己的仕途和溫杳之間選擇了前者,秋雨堡是整個中路的最後一個咽喉要道,燕崇絕不會輕易放棄這處據點,相較之下,一個普普通通的地坤确實是舍便舍了。
只要溫杳明白,燕崇不是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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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萬花弟子,疫病面前他是最不能退卻的人,他學太素九針,習離經易道,為得就濟世救人。
溫杳起先對這個結果也很驚愕,他都做好了被燕崇駁斥迅捷的準備,完全沒想到燕崇居然會答應他,更沒想到燕崇居然毫不猶豫的相信他。
這比什麽護佑或珍視難得多了,燕崇将他視作了一個平等的對象,不僅相信他能夠自保,而且還敢于将整個城池的命運交予他手。
他去藥廬的那天晚上,燕崇沒有多言一句,只是再三替他檢查過蒙面遮手的布巾,又親手幫他系上了掩住口鼻的藥棉。
藥廬裏除了醫者之外還有些兵士武人專門幫忙跑腿送藥,這些人大多是澤兌和天乾,身體相對強健。
疫病是從安置傷兵的地方蔓延開的,尤其是有外傷的傷患病得格外厲害,蕭縱身上的創口不大,而且溫杳給他處理的妥帖盡心,眼下他身上的外傷已經幾乎愈合,所以一時沒有感染的跡象。
但即便暫時無恙,侍衛也不敢放他出來,安置傷員的那幾間院落是完全隔離開的,患病的和沒患病的分成兩批,由專人分別照看。
蕭縱難得沒有搞什麽幺蛾子,他是帶過兵的人,知道時疫的厲害,他只是在得知溫杳也去藥廬幫忙的那會情緒激動的了一陣,不過大概是因為沒人有空看着他暴跳如雷,他也就慢慢安靜了下來。
整個城中的情況尚不明朗,沒人敢斷定這究竟是不是時疫,更何況就算時疫也分輕重緩急,眼下這種戰局,秋雨堡簡直舉足輕重,任誰也不敢輕易撤兵讓出。
溫杳跟着蕭縱輾轉行軍的時候倒是見過一些被疫病殃及的村鎮,那會蕭縱怕他體弱被人過了病氣,遇上這種事情只會分出物資去救濟百姓,從來不許他擅自離營去診治。
溫杳行醫有些執念過重,蕭縱不讓他去救人,他就倔兮兮的窩在藥廬裏依照着傳信人的描述熬夜配藥,藥方送出去之後,若是有用他便會歡喜幾天,若是沒用他就會繼續摸索着熬下去。
到頭來,他的确救了不少染了疫病的百姓,可那些人卻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甚至還有不少沽名釣譽的大夫把他開得方子歸為己有,替他領下病人的感恩戴德。
蕭縱總是會為這種事情恨得牙根發癢,溫杳自己卻從不在意,他是最純粹的醫者,不為虛名,不為報酬,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然而就算先前有應對的經驗,溫杳依然不敢對這次的情形輕易斷言。
這不是一場簡簡單單的疫病,這背後關系着整個沙盤的局勢,更何況誘發症狀的到底是病是毒很難說清。
洛道本就是個詭谲複雜的地方,早年有紅衣教和天一教幾次三番的作亂,所以這些病症的出現有可能只是因為土壤和水源裏留存着當年的藥性。
藥廬中的醫者對此各有己見,溫杳心中約有六七成的把握,他還是偏向于時疫這個說法,只是燕崇從沒問過他。
溫杳在藥廬裏又待了一整日,城中患病的人在這一天裏增添了四個,兩個是巴陵一役中撤下來的傷員,另兩個是留守秋雨堡的駐軍。
他在午後重新配了一副方子,燕崇從江津村回來的時候,他忙得渾身都是草藥渣子。
疫病蔓延到了身體健康的駐軍身上,這個事實讓藥廬中的氣氛沉悶了不少,溫杳拿着藥杵用力搗了兩下藥材,他心緒惶惶的思考着對策,等燕崇走到他眼前了,他才如夢初醒的擡起了頭。
“燕……”
“你跟我來。”
燕崇的臉色不算太好,他咬着手甲的尖端将甲套整個扯了下來,又在甲裙上蹭了兩下手心。
溫杳自然是言聽計從的放下藥杵跟他出去,燕崇的手心裏仍然帶着沒蹭幹淨的汗水,可溫杳并沒有在意。
燕崇從江津村帶回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高熱咳喘,四肢和臉上都起了紅色的疹子,小女孩紮着松松垮垮的羊角辮,大概是路上奔波得急,束發的紅繩已經完全散了下來。
女孩被安置在相對偏僻的院落裏,溫杳重新蒙上布巾給她診了診脈,年幼的孩子不及習武的成人,病症在她身上的威力足足翻了一倍有餘,幾乎可以說是有性命之憂。
“我去查過了,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個染病的,不過都是青壯,沒有這麽嚴重。是和我們城裏一樣的嗎?”
燕崇笨拙又小心的替溫杳抱住了小女孩,病中的孩子渾噩且警惕,時不時還會驚厥掙紮。
“……從表征看,是一樣的,只是,她要更兇險一點,燕崇,這應該就是——”
溫杳沒能把話說完,他捏着銀針的尾端有些發懵,半張的嘴唇被燕崇騰出一只手來捂了個結實。
“你只管治病開藥,不用管別的。”
鹹澀的汗液沾在了幹裂的唇面上,細微的刺痛感沿着皮肉滲入骨血,最終一股腦的湧上了心頭。
溫杳捏針的指尖有些打顫,他用左手掐上了右手的虎口竭力穩住動作,而後才仔細小心的給女孩紮了第二根銀針。
他能理解燕崇的用意,城裏人多口雜,眼下他又是燕崇人盡皆知的枕邊人,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盯上。
燕崇是在盡可能的将他從這場風波裏摘出來,只要他不言不語,日後就算燕崇的決策有錯,也沒人會歸咎到他的頭上。
江津村和秋雨堡隔着半個洛道的距離,兩個地方出現同樣的病症幾乎可以讓時疫這件事情板上釘釘,最終的決策是一定要由燕崇來做的,一面是将士的性命,一面是浩氣盟的城池,兩者之間,無論舍下哪一個都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禍患。
溫杳沉默着給女孩走了兩遍針煎了一副藥,女孩年歲太小,父母又不在身邊,一時分外鬧騰,他們兩個人前後忙活了小半個時辰才勉強哄得孩子喝了大半碗藥。
不過小女孩看起來倒是很喜歡燕崇,高高大大的蒼雲軍,英武神氣,像極了話本裏描述的大英雄,女孩喝過藥之後便抱着燕崇頭上的白翎打瞌睡,燕崇幾次都想趁着她睡熟把她放回床裏,可遲遲沒能得逞。
撒嬌耍賴最适合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豆丁似的小娃娃,病怏怏的眨巴着濕漉漉的大眼睛,饒是燕崇鐵石心腸也不能完全不為所動,更何況燕崇還是一個快當爹的人。
溫杳與他一同守到孩子睡熟,期間沒有再多嘴說過什麽,女孩抱着被角打起小呼嚕之後,燕崇便趁着夜裏人少,直接把他打橫抱回了住處。
所有的衣袍全部換洗,人也要去加了藥的浴桶裏泡足兩刻鐘,溫杳被熱水浸得昏沉,是燕崇幫着他洗身子洗頭,又把他從浴桶裏囫囵撈了出來。
溫杳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燕崇忍不住伸出手去多摸了兩下,溫杳洗過澡後就是個紅撲撲軟綿綿的小團子,除去枕在燕崇肩上點頭犯困之外,壓根沒有半分警覺。
穿衣、擦頭、鋪被都是燕崇一個人的活,酬勞是在肚皮上落下親吻的機會,一切收拾妥當之後,燕崇鑽去被子裏撩開了溫杳的亵衣,在他圓潤的小腹上輕輕嘬了一個吻。
溫杳忙了一天,沾上枕頭便睡得人事不省,燕崇這才放下心來跑了一趟議事廳,他将所有階職在明威天相以上的人全部召集到了正廳,茲事體大,他在下決策之前總得問問其他人的意見。
正廳內,明威天相以上的主将和副将共有十八人,堅持撤與堅持不撤的各占一半。
燕崇是建議撤退的一方,疫病這種東西後患無窮,就算他們現在掌控住了局面也不能維持戰力,一旦到時候連人帶城丢了,反倒會折損的更為嚴重。
但不願撤退的人也有道理,浩氣盟難得起勢,下路與上路的時局都占優,眼下只要守住一個洛道再拿回一個巴陵縣,那上下兩條戰線就可以大有作為。
精銳們身強力健,武人又多有體格過硬的自信,正廳裏雙方争執的聲音不絕于耳,燕崇在案後聽了良久,面上始終沒什麽表情。
他是決意要撤的,戰局可以再打回來,兵将的性命卻只有一次,時疫若僅在軍中蔓延倒還可控,他擔心時間一久,恐怕還會殃及更多無辜的人。
“行了,既然意見對半,那我便直接——”
“——要撤!必須要撤!”
推門而入的人是溫杳,融于夜色的墨袍垂到了地上,他一手攥着亮晶晶的令牌一手扯着拖地的衣擺,雖然身形上瘦削踉跄,但言語間還是帶着些許少得可憐的氣勢。
“我替蕭縱蕭将軍,他尚有染病的嫌疑,無法直接參與決斷,所以他将令牌托付于我,讓我代他來。我為萬花谷醫聖門下,我以師門之名擔保,城中與江津村裏皆是時疫,為全軍乃至百姓安危,此戰必須要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