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溫杳體質好于正常的地坤,他随蕭縱在軍中四年,原本就不是個嬌氣的人。
而從瞿塘峽往這走的一路上,燕崇又待他極其用心,他路上吃得幹糧全都是精糧細面,沒有任何不好消化的東西,所以照理來講,他就算真的因為舟車勞頓累出了病也不至于吐得這麽厲害。
溫杳白着臉色抓緊了衣領,上湧的胃酸灼得他喉嚨澀痛,暈眩和脫力的滋味一并而來,他連自己散亂的長發都來不及攏,假若不是燕崇反應夠快沖上去扶了他一把,他大概會直接眼前發黑的栽去地上。
據點裏忙碌的兵将和雜役不約而同的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燕崇的赴任不是秘密,一些曾經跟着燕崇上過戰場的人早在幾個月前就翹首期盼着他的回歸,可眼下這一出卻是誰也沒想到的。
燕崇顧不上別的,溫杳手腳無力的靠在他懷裏吐得直不起腰,溫杳咳得說不話,他一時情急,只能直接打橫抱起溫杳就往秋雨堡裏跑。
燕崇身量高步子大,跑得急,幾步出去,溫杳被他一颠又是一陣難受,險些将自己的心肝脾肺都一并吐出來。
秋雨堡比鄰李渡城,天一教和紅衣教都曾染指洛道,李渡城當年的情況尤為慘烈,如今雖然亂局已平,但這裏的土壤和水源都不算是一等一的安全,浩氣盟當初在此處破土動工建立據點的時候,每一處工事都做得極為小心。
秋雨堡內院要比外圍的好上許多,院落依山而建,支撐房梁的木頭和堆砌圍牆的磚瓦都添加過防範蛇蟲的藥物,整個內院隐隐散着一股藥香,遠比外頭火油和硝石的味道好聞。
溫杳這才勉強緩過了一些,他側首靠在燕崇肩上呼出了兩口濁氣,屋裏的行軍榻幹淨簡單,
燕崇抱着他進屋上榻,溫杳扶着床柱想要自己脫去靴襪,但燕崇先他一步。
“先生!先生,你別動,我來。”
燕崇似乎是很習慣單膝跪地的這種動作,溫杳在這個方面倒是像極了一個正常的地坤,足踝很細,腳也很小,單看一雙白白淨淨的腳,當真是像極了水靈靈的女孩子家。
“燕……我沒事。”
溫杳這輩子還沒有被人這麽捧着足踝仔細照顧,過于暧昧的動作讓他又有了點頭暈目眩的錯覺,他抿起唇角想要把腳往回縮,但他沒多少力氣,與其說是主動遠離倒不如說是欲迎還拒,不僅沒把腳縮回來,反倒還帶得燕崇手上的厚繭不偏不倚的蹭上了他腳心。
溫杳這回是真的覺得頭暈了,他啞聲溢出了一聲低呼,緊接着就連退帶縮的蜷去了床裏。
寬大的衣衫皺巴巴的堆簇成一團,好在寬敞的下擺足以蓋住他屈起的雙腿,沒讓他緊蜷的腳趾露在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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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我……我沒事……我沒事,你不用在這……”
溫杳抱着膝紅着臉縮去了角落裏,他結結巴巴的開口把燕崇往外趕,一時間恨不得立刻掀開被子把自己整個人都蒙住。
燕崇顯然還是沒反應過來,關心則亂這句話永遠都是非常靈驗的,他記挂溫杳的身體,根本不曾察覺自己剛才做了什麽。
“真的……沒事,不用看大夫,我自己會配藥。”
燕崇并不打算言聽計從,溫杳只能攥着被角再次開口,他從小就很怕別人碰他腳,一般人是只有腳心那裏會點癢癢肉,但他是整個腳底都碰不得。
溫杳連耳垂都紅透了,他一直覺得這是個很丢人的小毛病,所以從沒有跟外人說過。
“這邊有大夫,我還是叫他們過來看看。”
溫杳的臉實在太紅了,燕崇沒有平日裏那麽好說話,他不太放心的湊上來碰了碰溫杳的額頭,想看看溫杳是不是發燒,結果就在他快要碰到溫杳的那一刻,縮成一團的溫杳突然紅着眼圈往後一躲,結結實實的把自己的後腦勺磕到了床頭。
秋雨堡的醫師都是盟裏醫術精良的好手,畢竟惡戰在即,一切的人員配備都力求完美。
燕崇親自去抓藥熬藥,負責取藥的小弟子很困惑的歪着腦袋看了看他帶着笑紋的眼角,壓根弄不清他到底是不是擔心病人。
三碗水煎成一碗,燕崇端着藥回去的時候,溫杳還是蜷在床裏不肯出來,他沒敢再唐突靠近,只能将藥碗遞去床沿邊上讓溫杳自己慢慢喝。
他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溫杳其實是害羞了,但這并不能怪他遲鈍。
燕崇人生中的前三十多年全都耗在晝夜不停的征戰上,與他相處的同袍下屬全都是比鐵還硬的糙漢,哪有像溫杳這種溫溫軟軟的小兔子。
不過燕崇倒是很開竅,他沒再貿然接近溫杳,接下來的幾天裏,他繃着神經保持了恰到好處的距離,雖然還是事無巨細的照顧着溫杳起居,但至少沒再惹得溫杳紅着臉趕他走。
戰事的苗頭越來越明顯,又一場秋雨過後,惡人谷不打算再掩藏動向,謝濯的人手等來了上路的援軍,激流塢地勢險阻,浩氣留守的兵将雖然不多,但也足夠以地勢拖垮謝濯往巴陵縣的腳程
燕崇的戰法和蕭縱大相徑庭,燕崇是個極其惜命的人,他很少會跟對手直接兵戈相接正面開戰,謝濯早年同他交過手,深知他是個什麽路數,所以就算明明能強攻下巴陵縣的兩處據點,謝濯也沒敢輕舉妄動。
洛道同巴陵縣來往的書信和軍報越來越多,秋雨堡的人大多是歷經戰事的老手,坐鎮的燕崇心中有數,麾下的兵将也都跟着胸有成竹。
溫杳在屋裏歇了兩天,身體痊愈後他打算出門透透氣,結果一推門就聽見內院外面的空地上人聲熙然,熱熱鬧鬧的動靜完全不像是大戰在即的樣子。
武人多的地方總會有些切磋比武的樂子,軍營裏的人永遠都不會安分,只要得空就會作出來雞飛狗跳的亂子,嘴上說着點到為止,手上總有失去分寸的時候,到最後還得找軍醫收拾爛攤子。
蕭縱就是極其熱衷于插旗切磋的人,有時候即使身上還纏着帶血的紗布也要興沖沖的拉着人過招,蕭縱是個不折不扣的武癡,他天資好體質好,但凡切磋插旗肯定是十戰九勝,一旦興致來了,就算打到傷口崩裂都不會罷手。
溫杳本不想留下來,他不喜歡這種以動刀動槍來調劑取樂的場合,但興許就是鬼迷心竅,總之他遲遲沒能邁開步子。
人群中央的燕崇一身玄色的短打,渾身上下只有手上帶了緩沖力道的腕甲,燕崇的身份在這,只聞名未見面的後輩們都想跟他過上兩招。
燕崇切磋的路數吸引溫杳的目光,燕崇并沒有用那柄重到可以砸死人的陌刀,他臂上的骨傷剛剛痊愈,所以此刻他改用雙手持盾做以抵擋,沒有做出任何主動進攻的動作。
兵戈相撞的火星四濺,溫杳站在人群的最外圍也看得一清二楚,燕崇在規避自己身上每一個沒有好全的地方,用得心法也不是破陣殺敵的分山勁,而是萬夫莫開的鐵骨衣。
閃躲規避的功法到了燕崇手裏依舊氣勢十足,玄鐵鑄成的盾面帶着戰火留下的痕跡,燕崇在幾十招過後才将盾牌持到身前,自半空中截下了對手明晃晃的刀刃。
削鐵如泥的利刃深深陷進了獸首的利齒之間,猙獰的獸首咬住敵人的破綻便不會松口,燕崇趁着刃口被別住的瞬間矮身擡腿攻了對手下盤,這是他出手制敵的勝招,但他只用了不到一成的力氣。
敗下陣來的年輕人被踹得身形歪斜,點到為止的切磋勝負分曉,燕崇立刻收盾伸手拉了他一把,讓他免于踉跄跪地。
年輕的刀客輸得心服口服,燕崇卻沒有什麽張揚得意的表情,年輕人是正派出身,為人規矩,站定還想拱手給燕崇行個禮,燕崇杵着盾面跟他擺了擺手,顯然是不習慣這種規規矩矩的禮數。
熱熱鬧鬧的人群裏,溫杳忽然有些狼狽的退開了幾步,他又聞到了燕崇的信香,充滿了侵略感的血腥味将他席卷包裹,屬于刀刃的凜冽氣息摻雜其中,壓得他整顆心都顫栗不安。
溫杳知道自己身上肯定發生了什麽,他從沒有對一個天乾的信香這麽敏感,即使是曾經給過他标記的蕭縱,也不會讓他産生這種反應。
頸後的腺體又開始疼了,不是雨露期那種鑽心剜骨的疼法,而是隐隐約約的鈍痛,像是有什麽東西想要破繭而出一樣。
溫杳有些站不穩了,暈眩無力的感覺卷土重來,他昏昏沉沉的打了個晃,支撐身體的兩條腿漸漸開始軟得使不上力氣。
清雅的蘭花香從他身上一股腦的散發出來,不再寡淡的香氣和正常地坤的信香相差無幾,即使不會受到影響的澤兌都被這股氣味吸引了注意。
在場的所有人裏,燕崇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年輕的刀客還紅着臉想跟他繼續讨教,但他已經無暇顧及後輩,他棄了自己手裏的盾,用最快的速度穿過人群找到了溫杳,又搶在別的天乾之前将溫杳摟進了懷裏。
捂着後頸跌坐在地的溫杳像是被折了翅的鳥,陌生的信香越來越多了,溫杳目光迷離的倒向了燕崇趕來的方向,他掙紮着埋進燕崇的肩窩用力嗅了幾下,直到屬于燕崇的信香充斥了鼻腔,他才緩緩放松下來失去了意識。
溫杳的情況特殊,他的分化不夠徹底,第二性征沒有特別明顯的蛻變出來,而燕崇留下的臨時标記又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身體。
溫杳的病症更像是地坤在面臨雨露期時的低燒無力,看着病弱可憐,實際上還是屬于正常的生理反應。
燕崇自然不放心的,他在溫杳房裏支了一床地鋪,就像在巴陵縣那會一樣,只是這回換他守着溫杳寸步不離。
據點裏的大夫沒診出個所以然,溫杳自己搭着脈研究了半天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倒不是沒往別的地方想過,只是他自己都不信那種可能。
且不說燕崇沒有給他留下永久标記,單是他年少時被灌得那些藥就足以改變他的體質,蕭縱和他胡來了四年,興致上頭能直接将他按在床上折騰散架,可是到頭來他們依然沒有孩子。
溫杳只當自己身上出了什麽差錯,畢竟他從分化之後就一直這樣古怪特殊,這次的反常興許就是因為燕崇給過他一個臨時的标記。
溫杳不在乎,燕崇卻不行,若不是局勢複雜,他是真能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跟在溫杳身邊盯着。
燕崇這種人就差把耿直兩個字寫在臉上,關心就是關心,着急就是着急,照理說,他們一個天乾一個地坤共處一室,肯定會引來不少亂七八糟的閑言碎語,但整個秋雨堡,上到副将下到雜役,幾乎沒有任何一個說閑話。
因為燕崇實在是太光明正大了。
他能一邊看軍報一邊守着爐子給溫杳熬藥,也能一邊商量軍情一邊抱着藥臼搗藥,他是和溫杳住在一間屋子裏,可明眼人都能瞧見他的衣服總是一身潮氣,顯然是老老實實的在地上打地鋪。
又是近十日過去,謝濯帶人從瞿塘峽到了巴陵縣,盟裏從南屏山調來了新一批援軍,打算死守洛道的兩個營盤。
溫杳一時無處可去,秋雨堡的醫師往紅蓮崗調了一部分,援軍到時還要準備更多的應急的藥材,留守的大夫們人手不夠忙不開,他又承了燕崇這麽多天的照顧,于是便主動施以了援手。
溫杳是在戰場上練出來的醫術,他針法好,經驗多,條理也比一般的醫者清晰,有他幫忙,原本需要幾日的籌備工作立刻就能縮短大半。
溫杳在藥廬裏盯了兩日,到第三日的時候基本上只剩一些收尾的小事。
晨起時外頭蒙了一層霜,溫杳和以往一樣推門出去,結果原本早早起床去處理軍務又中途跑回來的燕崇硬是把他堵在門口給他加了一件厚實壓風的大氅。
深黑色的毛料應該是熊皮或者狼皮,溫杳傻愣愣的被這件東西徹底蒙住了腦袋,他剛掙紮着把臉從毛領裏露出來,燕崇就一本正經的替他系上了領口的繩子。
深冬臘月才能用上的東西壓得溫杳差點不會走路,可燕崇偏偏較真,他又不能不穿,
藥廬裏的人拿他打趣了一上午,什麽樣的将帶什麽樣的兵,上頭有燕崇這樣的人坐鎮,下頭的人也不會差到哪去。
這個世道對地坤并不寬容,溫杳聽過太多不入流的閑言碎語,它們中的大多數都絕非善意。
而這一上午,他沒有聽到任何抱有敵意或歧視的閑話,醫者多是善心仁厚之人,他們當中年歲小他一點的是叽叽喳喳嘀咕着燕将軍會疼人,年歲大他一點則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催他早日開竅。
溫杳難得有些晃神,他抱着手裏的藥臼堂而皇之的發起了呆,深秋的涼風吹不透他這件質地上成的披風,最多只能吹動毛絨絨的領口和他披散的長發。
溫杳就這樣倚着廊柱犯起了困,他這幾天總是睡不夠,有時候能直接從中午睡到晚上,他一合眼犯困,周圍的人也就不再絮絮叨叨的八卦他。
披風暖烘烘的裹着肢體,溫杳漸漸有些睜不開眼了,他皺着鼻尖打了個小小的呵欠,鼻翼邊上的小雀斑似乎要比從前淡了幾分。
然而戰靴及地的腳步聲蠻不講理的趕走了溫杳的瞌睡蟲,快步進門的年輕人戰衣銀甲披挂整齊,若隐若現的病氣沒有影響他英挺俊朗的五官。
溫杳困兮兮的縮着脖子揉了揉眼睛,他若再清醒一點就能分辨出來這是屬于蕭縱的腳步聲。
蕭縱一身長翎硬甲,風塵仆仆,他是來讨一碗藥的,他從南屏率軍馳援,一路上心神不寧焦慮心慌,如今戰事在即,他不敢托大。
蕭縱皺着眉頭走下院裏的臺階,和以往一樣,他永遠學不會跟人心平氣和的說話。
“有人嗎?我要一份安神的藥,要濃的,管用的——溫,溫杳?!溫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