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你說,丁老他……死了?”
鳳儀殿,步少頃悄悄将朝會上發生的事情如實告之。
宋初宴踱走的步子倏然一頓,幾乎是不可置信般回望過來……
竟然,死了?
步少頃道:“朝會之上,撞柱身亡。待王院使趕去的時候,他已然是……回天乏術。丁老之死,朝堂原就争執不斷,之後便更混亂不堪。老臣子們深感唇亡齒寒,跪請還丁老公道,新貴咬定他有罪,是自己撞柱與己無關。後來……消息傳出,麓山書院也亂了,學子已經在宮外長跪幾個時辰,誓要聖上嚴懲段薛二人。”
步少頃說着,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幾番滋味湧上心頭,竟覺堵得慌。
他說:“可憐丁老滿腔忠義,本該頤養天年,卻卷進這般紛争中,落得如此凄慘下場。丁府上下,老得老,小的小,屬下命人将屍首擡去的時候,丁老夫人已哭暈了幾次。”
說着,如他這般強硬的武人,見慣了太多的生死,眼框卻還是紅了。
宋初宴怔怔地站了好久,眼前浮現出在學院時,與其“明争暗鬥”的場景,一時竟有些茫然。本就色淺的瞳孔突然暗淡下去了,映照着窗外的雪,連同他臉上都開始顯得蒼白起來。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半晌,才喃喃道:“為什麽會是丁老?我明明讓王桓……”
“不是世子授意?”步少頃驚疑擡眸。
王桓是謝氏門生,丁文殊與謝老,又是早年惺惺相惜的同窗好友。他便以為,這懷安城,能請得動丁老,又讓他不惜血濺太極殿也要逼新帝釋放太子遺孤的人,除了宋世子之外,再無旁人了。
可如今看來……
他望着宋初宴的眼睛,那眼中的驚愕與意外不似僞裝,他也無需在自己面前僞裝什麽。難不成……
“世子,世子?”步少頃喚了他好幾聲。
宋初宴堪堪回神。兩人同時注意到殿門外似乎又其他不同尋常的動靜,當即一凜。
如今,還不是他深究緣由的時候。宋初宴回過神來,大腦飛速運轉起來……
想,傅淵一旦察覺到今日之事與他有關,必然是要算個總賬的。想必殿外的人,不是卞安,就是他親自駕臨了。
他快速交代步少頃道:“如今事态已然失控,不如順勢為之,也不枉丁老一片苦心。”
他說:“丁老已死,朝中新舊臣子之間的平衡被打破,定是一番天翻地覆。若傅淵妥協,為安撫老臣釋放景璇,你就傳信醉南風,護送景璇安然離都。若傅淵執意不放人……你務必聯絡王桓,要他借書院學子之亂轉移傅淵注意,帶人殺入潛邸救出景璇。”
“屬下明白,”步少頃定定扶手。随即想到所涉重大,世子他安排了所有,卻未說有關自己的。
便又問:“世子呢?晉國公府呢?”
宋初宴幾乎是不假思索,道:“後續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你切記先自保。”
“可是……”步少頃遲疑,張了張口還想問什麽,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之後是染霜伏地請安的聲音。
宋初宴便知道,一定是傅淵了。
他打開窗戶,“走!”
步少頃略有遲疑,宋初宴情急之下朝他胸前拍了一掌,關上窗戶。
傅淵便到了。
宋初宴走過去,打開門,就看到他面色陰沉地站在那裏。
蒼白面容無甚血色,映襯着屋內不太明亮的燈火,可瞧見他眉宇間線條繃直如弦,顯然是盛怒的跡象。
宋初宴牽強地扯了下唇角:“這麽晚,陛下怎有興致過來?”
傅淵冷笑一聲,“你說呢?”
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陛下……”染霜還在地上跪着,根本就不敢擡頭看的。可聽到幾分不尋常的動靜,這廂也顧不得了。
急道:“陛下息怒,世子無意冒犯。”
“又一個無意冒犯……”傅淵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宋初宴那張毫無波動的臉,似乎是想要從那雙惑人的眼睛裏窺見幾分別的東西。
可無論他如何用力,他只捕捉到幾縷暗淡的光。
和似乎對自己的處境早有預料的坦然。
他憑什麽,就這般坦然?
他們憑什麽,想死就死?
傅淵黑眸一凜,在反射的雪光與搖曳的宮燈交相輝映下,直接将他推進門內。
染霜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護主心切從地上爬了起來。
可她人都還沒沖上前,門已經被合上了。
她壯着膽子喊一聲“世子”,卻被一堵堵銅牆鐵壁攔在門外。
白刃锃明,正正反射在她臉上。
一幕幕不太久遠的、血腥的場景閃在眼前,她便覺得脊背一涼,發不出聲音了。
“陛下……”
宋初宴直接被傅淵掐着脖子,踉跄退出好遠,嘭一聲撞在柱子上。
他痛的倒抽口涼氣。
可不待他這口氣呼出來,冰涼的觸感便猶如千鈞,死死壓在他喉嚨上了。
那種瀕死的壓迫感襲來,幾乎貫穿了他全身。
半晌才發出幾絲低弱的聲音來,“罪臣,萬死。”
“萬死?”傅淵盯着他,血絲崩裂開來蔓延了他整個眼眶。
他克制,卻也受制于什麽,根本無法克制,隐忍道:“你就一條命,你萬死得了嗎?”
宋初宴垂死掙紮,“我……”
卻不等他說出一句整話,傅淵便不自覺施加了幾分蠻力。
宋初宴額上的青筋的都被逼出來了。眼睛也開始發脹發疼,淚水順着眼角滑落下去……
他覺得自己快死了,眼前開始變得恍惚。
傅淵看着他的眼睛,“為了傅承煦,你誰都可以舍,是嗎?包括你的恩師?”
宋初宴張口道,“我不是。”
“不是?”傅淵質問他說:“你可知,因為你,他血濺太極殿。王桓、劉雍,一把年紀雪中跪請,頭都磕破了。學子□□擁堵宮門,好容易平靜的朝堂再掀波瀾;因為你,權朝臣對立,我莫名其妙又落了個不聽谏言、殘暴不仁的罵名……”
他聲線莫名地啞了起來,清淺卻又夾裹着獵獵寒氣的鼻息刮在他宋初宴臉上。
猶如刀割。
他右手倏然一緊,問他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宋初宴眼前漸漸模糊起來,神志亦有些不清晰了。
混沌間,他喚了一聲:“陛下……”
“我問你為什麽?”
傅淵突然紅着眼睛,啞道:“為什麽一定要這麽逼我?是我,給你的機會不夠多嗎?”
“陛下……恕罪。”
宋初宴恍惚間望見了隐匿在傅淵盛怒之下的克制,與那情緒裏不太明晰的傷。
他想到了丁文殊,想到了群臣相争,學子叩請的情形,便也預見了自己的結局。
他兩手反扣在背後的柱子上,抓得指甲都要裂了。
他目光微動,道:“抱歉。太子他,救過臣的命,再生之恩臣無以為報,只得……出此下策。”
“他救你?”
傅淵眸中突然一閃,凝結在黑霧之下的點點清明,竟突然就翻湧了上來。
他凝視着宋初宴如同鍍了白釉般的臉,如今已經發青了。
長睫如折扇,微微顫抖時,連同投下的灰影都帶着破碎感。
那掐着他脖頸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力氣。
一股血色沖上,宋初宴的臉立馬又紅了起來。
“因為他救你,你便這般不惜一切代價來報答他?”傅淵握着他的脖子,如同攥住他的命脈,只要他願意,他随時都可以讓他知道死的滋味。
宋初宴閉上了眼睛。竟是連鼻翼間的小痣都顫抖了起來。
他說:“是。”
傅淵望着他,一時間,覺得可悲又可笑。
便又松減了幾分力道,說:“我今日才知,你竟如此可憐。”
“陛下就當臣可憐吧。”宋初宴貪戀着這口難得的空氣,胸腔一起一伏。
可待他睜開眼睛,裏頭卻是冷的,他說:“罪臣不求陛下原諒,只求您看在丁老的面上高擡貴手,放了景璇,也權當……全了罪臣一番癡念。”
“可是你的太子已經死了!”傅淵突然提醒他道。
“太子已死,他的孩子還活着。”宋初宴道:“臣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不願亡者死不瞑目罷了。臣……也實在不忍,他一個五歲的孩子,活得像個籠中鳥。”
傅淵卻覺得他好可笑。
他的手依舊壓在他頸間,卻并未用力,只迫使他擡眼看着自己。
說:“宋昱,你睜眼看看,這世間誰人不是籠中鳥?”
“我不是,還是你不是?”
宋初宴睫毛劇烈的抖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他慢慢擡眸望向傅淵,逐漸空洞起來的瞳孔似乎在昭示着,有痊愈的傷疤在被揭開,有淡忘的記憶,重新被翻了出來。
傅淵注意到了。
他嘲諷道:“這些年,你同質子一般留在宮裏,處處受制,好過嗎?你若真得自由,又何必在盛寵優渥的表象下僞裝的不學無術,遭人白眼诟病十餘年?”
“就是因為不好過,我才想,讓景璇好過一點。”宋初宴意外這世間最後能看透自己的,竟會有一個傅淵,他的敵人。不過他卻并不好奇他如何對自己這般了解。
只苦澀道:“我習慣了,但他不行!”
傅淵的目光逐漸涼了下去,眸色也愈發的深了。
他問:“所有人都行,憑什麽他就不行!朕,偏要他也嘗一嘗,求死不能的滋味。”
“求陛下開恩,”宋初宴祈求道:“求您放他一條生路吧,我願一死,以平聖怒。”
“你死?我說過讓你死嗎?”不待他說完,傅淵突然用力逼的他擡起了下巴。
不知不覺的,他的眼睛竟又紅了。
他狠戾道:“沒有朕的允許,你必須活着。你不僅要活着,我還要看着傅景璇如何在牢籠裏掙紮,讓你看着,我如何拿你宋氏二百口開刀!”
“陛下……”宋初宴艱難擡眸,卻依然沒有懼怕。
當清亮的眼睛望過來,傅淵如夢初醒。
半晌,他終于死心了。
他說:“是啊……我怎麽忘了。”
他盯着那雙眼睛看了好久,苦笑一聲,說:”你本事如此之大,何以算不到這一重。”
“你算準了一切,選擇在大朝會上,不惜借謠言相逼,着丁文殊死谏太極殿來挑起新舊臣工的對立,要挾我,要我放了傅景璇。為平息衆怒,為安撫民心、洗刷聲名,我必須放。我還不得不再放了晉國公,去平衡這個對立局面,是嗎?”
宋初宴沒有說話。
傅淵慢慢地垂下眼睑,冰涼的視線掃過宋初宴的鼻尖。
像是垂死掙紮的是他,他耗盡力氣,做最後的确認……
問:“你放棄你的命,就為了這麽逼我嗎?你決定要做這一切的時候可曾有遲疑,可曾有那麽一瞬間,考慮過我的處境?”
“我……”宋初宴張口,卻發現自己嗓子啞到說不出話。
他無法再直視傅淵的眼睛,那裏突然溢出的情緒過于深刻,如針一般。那本不該是帝王才有的。
如傅淵這般冷情的人,更不該有。
那也是他宋昱無法承接的。
就像他自知,他無法承受這一切的結果一樣。
只道:“求陛下賜死。”
傅淵卻執着地盯着他,追問:“你可曾考慮過?!”
宋初宴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傅淵凝視着他的臉,他的眼睛。狹長的眼尾,淚痕猶在,睫毛上的水珠也尚還清晰。
可他知道,這樣的臉,這樣的人,眼淚不是為他,笑容也不是為他。他的忠心,他的仁義,也從來都是別人的。
只有他的狠絕與涼薄,他的無情和冷漠,仿佛天生是為他而存在的。
“多好看的一張臉啊……”
傅淵喃喃,“可為何心狠到此般地步?”
他說着,拇指刮過那脆弱脖頸。
冰涼又輕慢,如蛇蜿蜒而過。
宋初宴肩膀顫動了一下。
就在他以為,傅淵這是要親手了結自己的時候……
他卻突然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