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雪依舊沒停,反倒愈發兇猛了。
段文星下馬回府,立刻便有仆役過來迎着。
笨手笨腳的東西,連缰繩也牽不住。
但他今天心情不錯,破天荒沒計較,徑直跨進了門檻。
想到宋初宴今晚就要倒黴了,他不由地步履輕快起來。
藏青色大氅堆滿了雪,雪融成水,帶起一串的透明珠子。
全懷安城都知道,晉國公府世子長了一張好臉。
那是讓女人看了都會自慚形穢的。
他恨透了宋初宴,但他也不可否認,宋初宴的那張臉,确實讓人嫉妒。
但即便他長得再好,又怎麽樣呢?
今晚過後,一切都沒了。而留給整個懷安的,只有無盡的嘆息和嘲弄。
試想,堂堂晉國公府世子,被先帝和先太皇太後捧在手心裏,被先太子護在羽翼下,在一切耀眼奪目的光輝中張揚跋扈,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裏的人物,就要淪為一個毫無尊嚴的玩意兒了。
那買家可是容昭儀母家,如今得了新帝照拂封的瑞安侯之子。早年就是懷安城出了名的混球,世家中的奇葩,折騰過的白面小倌兒不計其數。是拼了命往死裏折騰的。
年少時,他與宋初宴結下的梁子不比自己淺,在這時候他能放過宋初宴?
天一亮,宋初宴怕是爬也爬不起來吧?
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人大快人心,更讓人高興的事情嗎?
沒有!
至少對段文星來說。
在書院的時候,宋初宴就跟自己作對,事事都要壓過他才行。
後來書院結業,他入了仕,被先帝欽點為昭武校尉,入了虎贲營。
宋初宴明明什麽也沒有,除了招貓逗狗無所事事,卻還是不将他放在眼裏,處處針對他。就連議好的婚,也被攪和了,讓他淪為世家笑柄。
他怎麽不恨?他恨不得把宋初宴撕碎了喂狗!
所以他今晚才想要過去,毀了他引以為傲的臉。
一個花費百萬買回去的花瓶,是個破的,這花瓶還能有什麽好結局?
不過最後,迷藥沒起到什麽作用嗎,宋初宴醒着。
他幾番衡量沒有動手。
因為對現在的宋初宴來說,劃不劃都無所謂了。
有沒有那張臉有什麽關系?沒了,他只會解脫的快一點。
而頂着最漂亮的臉,一步步堕落到最讓人意想不到的的地步,慢慢忍受着他所沒忍受過所有屈辱和折磨。即便有朝一日走出去,也不過一句:“長得好又如何,還不是給人玩兒的?”
這豈不比毀了更快活?
這麽想着,段文星忽然覺得氣兒都順了。
回到院裏,脫下大氅,直接吩咐人備了酒,打算好好慶祝一番的。
卻沒一會兒,那剛出去的仆役又戰戰兢兢回來了。
身後站着一個人,右眼戴着個眼罩,滿臉橫肉,看不見脖子。
段文星看到來人,心中莫名一慌,“你怎麽來了?”
“問我?”
來人大怒,“我還想問你,人呢,宋初宴呢?”
“不是給你送去了,你現在找我要人?”
“送你娘個鬼,老子一百萬兩銀子,你就給我個空馬車?說,你把人送哪兒了?”
“你說什麽?”
段文星一愣,人炸了,“空的?”
“人呢?”
“宋初宴呢?!”
…………
此時的宋初宴,才看清楚了,這并不是別處,這地方他再熟悉不過了。
是太皇太後所居的鳳儀殿。
——他從小就生活在這裏。
而與他咫尺相對的,不是別人,正是新帝傅淵。
宋初宴知道段文星恨他,自然希望他不得好死。但是在書院時,段文星與傅淵也不對付。即便前些日子,段家臨陣倒戈,扶持了傅淵,卻不過是形勢所迫,必不會蠢到以這種方式往傅淵這裏撞。
所以,宋初宴只消淺淺一想,就知道:他是被傅淵半途截過來的。
宋初宴不明白,晉國公府為太子派系,為保太子登位之路順遂,沒少做坑害傅淵的事。加之還有在書院時,他就傅淵勢不兩立了。如今太子倒臺,宋氏舉家入獄,本就無生路可走了。傅淵恨他并非一日,想要他死一道旨意的事情,何需這般多此一舉。
除非……
這是宋初宴怎麽也沒想到的一環。
他計算過符合可能的所有人,一切要置他于死地的,想羞辱他,對他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的,他都算了。
卻是怎麽也沒料到,這些人裏,竟然還包括了傅淵。
宋初宴幾乎是以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他……
還是在書院時,那張瘦削而輪廓明朗的臉,現在的傅淵,眉眼間少了當初的稚拙與卑怯,多了幾分深不可查的陰執出來。不過他的膚色倒是一如既往的蒼白,毫無生氣的顏色,在一身玄衣的映襯下,配上他唇角若有似無的笑,像極了破界而出的修羅,生來就帶着血腥與湮滅。宋初宴甚至能看到,他是如何笑着踩上一地浮屍,登上至尊寶座的。
他甚至……能嗅得到他身上未幹的血腥味。
他就這麽攥着宋初宴的手,漆黑的瞳孔恍如墨跡混入深不見底的古井,玩味地盯在宋初宴臉上,讓他全身的骨節都在發寒叫嚣。
宋初宴被這這種眼神盯到渾身發麻,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鉗制着,不适地掙了掙,“說話。”
傅淵開口了。
男音低緩,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看來,這懷安城,惦記你的人還真不少。”
宋初宴頓時感覺到一種莫大的恥辱,當即道:“關你什麽事,你不也惦記我嗎?”
“我,惦記你……”傅淵眉梢一動,唇角的弧度深了,連帶着他攥着自己的那只手也陡然增加了力度。
像是要将他的骨頭都捏碎一般,道:“宋昱,你可真是健忘啊”
宋初宴心頭一緊,偏了偏頭,“聽不懂你說什麽,放開。”
“聽不懂?”
傅淵突然施力。宋初宴全身無力,也實在是痛,終于在指尖血痂掙裂之時,沒忍住“嘶”了一聲。
鮮紅的液體從甲縫滲出,彙聚,然後順着他的指腹滾落下去,觸上傅淵的手。
傅淵終于松了幾分,“現在懂了嗎?”
宋初宴不說話了。
傅淵卻也不急。視線緩移,從他臉上慢慢落向他的指尖,最後定在那冰涼的血痕上。
修長分明的手,金玉中嬌養出來的暖白色,像羊脂玉一般,每一寸都完美無瑕。
只是……
“可惜了……”傅淵看着他的手,自言自語地道了句:“不相稱。”
宋初宴大腦快速轉動,解讀他說的是什麽可惜,哪裏不相稱?
突然見他眉心一壓,擡起左手。宋初宴心頭警鈴大作,當即瞪大了眼睛……
只聽哐當一聲,傅淵從他手裏取下了那枚差點割斷他動脈的銅扣,扔在地上。
然後左手一轉,撩起宋初宴身上低劣的紅綢袖角,來為他擦拭指間的髒污。
動作輕慢,想是用珍而重之也不為過。
宋初宴當即頭皮發麻,脊背都僵了。
卻聽他一邊擦,一邊道:“為了傅丞煦,你,你們宋家,算是肝腦塗地了吧?”
傅丞煦,前太子,他的表兄。
也是宋初宴乃至宋家上下一直孝忠的人。所以為了讓他登位之路順遂,自然是要不惜代價的。且傅淵這種人,留着必是禍患。
不過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宋初宴想起了段文星的話。嘴角牽強扯動:“不管先前如何,而今不都是陛下手下敗将?”
“是嗎?”傅淵擦完了他的手,擡眸看了宋初宴一眼。
宋初宴沉默。
傅淵慢慢擡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忽然問他:“既是手下敗将,那你我的債,是不是也該算了算了?”
藥物作用,宋初宴眸中渙散,等遲鈍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躲閃不及,直直撞入了他的眼神裏。
深不見底的眼睛,辨不清喜怒,隐匿在爍爍燈影下,顯得陰鸷非常。
宋初宴莫名心虛:“我跟你什麽債?”
“沒有?”傅淵低眸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裏盡是捉摸不透的涼。
他提醒說:“宣和五年,我初入書院,你把我課業本子上倒了蜂蜜,引了千萬只螞蟻,你忘了?”
宋初宴肩膀劇烈地抖了一下。
“宣和五年冬,你在麓山溫泉偷拿我衣服換了襦裙。宣和六年,你剪了我一撮頭發、燒了我的書,你也忘了?”
宋初宴心虛,“咳,其實我……”
“對了,”傅淵打斷了他,看着宋初宴的眼睛。
宋初宴不敢直視他,瞥過了頭去,心裏默默地計算,自己到底還做過什麽?
好像沒了吧?
應該沒了。
卻聽傅淵緩緩道:“你還把我交給先生的書,摻了糧草喂馬,在我上交的策論上畫了……”
宋初宴猛的一嗆,“咳咳咳……”
傅淵直視着他的眼中的不安與赧然,見那輪廓極美的星眸裏,因為咳嗽蓄起淚意,莫名的殘虐感湧起。
自顧自道:“畫了春宮圖。”
他笑着問:“你說,我該怎麽,才能洩心頭之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