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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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沙地吹着。
周溪山站在李曦墓前,盯着女人的黑白相片久久未動。
“媽,我又來了。”
“本來想再來看您時,把兒媳婦給您帶來,現在情況有變,可能她來不了了。”
周溪山喉嚨幹啞,他咳了幾聲,緩緩閉上眼,耳邊還是周景林的聲音。
“你高一時急着送你出國,是因為那時候做生意惹上了不該惹的人。我本本分分做生意,他們卻故意找茬。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為了你的安全,我和你媽商量很久,才決定把你送出去。”
“……也是借着你想用自己攢的錢設立獎學金的名目。爸知道你喜歡那個女孩子,但是當時的情況,确實沒有時間再往後延。”
“至于你媽媽的死,确實是個意外。那時候公司正和京北那家有背景的人對賭,我确實分身乏術,才錯過了和你媽媽見最後一面。”
李曦死後的這麽多年,周景林頭一次跟自己兒子說了這麽多話:“爸不是故意去賭的,我真的已經把賭瘾戒掉了,公司這個樣子我是真的着急,才慌不擇路……”
他是怎麽回答的?
周溪山有點想不起來剛才的場景,明明才過去兩個小時,很多東西卻都模糊掉了。
他好像是說——
“爸,剛才有人說,我們家是火坑。”
周溪山聲音很輕:“因為有您在,他不會把女兒嫁給我,永遠不會。”
想到這,周溪山睜開眼,蝶翼般的睫毛翕動,眼神裏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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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說完那句話,周景林狠狠地晃了一下身子,人像被抽幹了似的,瞬間就老了。”
“像一片秋天裏枯黃的,随時準備撚做塵埃的葉子。”
“當時我滿腦子都是怨恨的想法,恨不得讓他痛苦千百倍。”周溪山垂頭,“但現在想來,除了這些賭債,他又真的有什麽錯嗎。”
“我心裏有很多怨氣和不甘,有很多痛苦,但卻不知道該怪誰。周景林,許叔叔,許姜,他們都沒有錯。”
周溪山眼中落下一滴淚,滴在墓碑前的空地,洇出深色的圓圈。
“媽媽,錯的是我。”
是我硬生生闖進一場虛無美夢,在貧瘠的人生裏偏偏想争一場夢想成真。
是我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光落在我身上,我就真的擁有了光。
是我這個癡人,說了許多言不由衷的謊。
“滴滴——”
手機鈴聲突兀地在周溪山衣兜裏響起,他挂掉一次,對方又繼續撥打,頗有不罷休的意思。
他接通,那頭的聲音急迫而嘈雜。
“你好,這裏是青榆市公立醫院,周景林先生被人捅了一刀,病人情況十分危險,請問您是他的兒子嗎?”
周溪山趕到醫院時,急救室的燈已經亮起很久。
“護士,我是周景林的兒子!”周溪山跑過去,拉住正和警察交談的護士,“他情況怎麽樣?”
“不樂觀,做好思想準備。”
警察看了眼面前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問:“你是周溪山?”
周溪山:“是。”
警察:“一小時前我們接到報警電話,青榆碼頭有聚衆傷人的情況,周圍的監控錄像已經被我們截取,在這邊簽個字,有消息我會在通知你。”
警察走後,周溪山又在急診室門口等了三個小時,急診室的燈才滅了。
周溪山面色疲倦而灰沉,眼看着醫生摘下口罩一步步朝他走來,他只期盼着不要聽到那句話。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周溪山愣了兩秒,喉嚨裏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随即抓住醫生的衣袖,雙眼空洞茫然,蒼白地乞求着:“他身體一向很好的,你們再試試。”
醫生看了他一眼:“傷者身體素質并不好,有冠心病和慢性疾病史,血壓偏高,送來的并不及時,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
“周先生,節哀順變。”
周溪山眼圈猩紅,緩緩松開了醫生的手。
周景林的身體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差。
每次打電話時,他不都是在說,身體很好,不要挂念嗎。
醫生轉身準備離開,周溪山倏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撲通一聲跪在醫生面前。
“我求求你,救救我爸。”
醫生見多了如他這般痛苦的家屬,多數人都是親人尚在時不以為然,等到陰陽相隔時才後悔當初的所作所為,于是把這些感情投諸于醫生的聖手,期盼着一個奇跡的出現。
于是醫生例行公事地安慰:“人死不能複生,去見你父親最後一面吧。”
急診室灰暗的燈牌下,門敞開着,不一會兒有護士推着移動床走出來。
“你父親手裏一直攥着什麽東西,我們拿不出來。”護士說,“怕扯碎了,可能是很重要的東西。”
周溪山掀開白布,看着周景林蒼白的臉。
他印象中的父親不是這樣的。
父親曾是巍峨的山,也曾是貧瘠的灣。
是風頭無兩的成功商人,也是被困在四方房子裏,等待兒子原諒的普通男人。
無論是誰,都不是一個認輸低頭,如今躺在這裏,被人輕易掌握生命,宣告死亡的人。
周溪山撫上周景林逐漸喪失溫度的手,在護士們震驚的眼神中,稍一用力就抽出了他手中握着的東西。
是個被揉皺了的牛皮信封。
周溪山顫抖着手打開信封,紅格白底信紙上,是周景林遒勁有力的鋼筆字:
我的小山,你好。
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我如今這樣走了也好,對你不是負擔,對你媽媽也有了交代。
我知你心中對我有怨恨,怨我送你出國,怨我沒能去見你媽媽最後一面。這麽多年,我亦在心中時時刻刻反思自己的過去。
當時的情況确實不樂觀,送你出國也是我和你媽媽商量之後的下下策。我們父子之間溝通少,是我的問題。我總覺得父子之間沒有必要解釋,我是你父親,自然全心全意為你着想,不會害你。我與你爺爺之間是這樣,在我們之間我覺得也理應如此,卻沒想到時代變了。
如今看來,那些沉默卻成了我們之間填不滿的嫌隙。
這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自然也不存在可以複制粘貼的父子關系,遑論那關系本就是錯的。
小山,爸爸在這裏請你原諒。爸爸活到五十多歲,都沒能學會當一名合格的父親。當我想清楚很多事時,卻發現沒有挽回的機會。如果來生有一門教人如何當父親的課程,我一定第一個報名,那時我一定會是最好的父親。那時,我希望你還能給我做你父親的機會。
這麽多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的母親。無數次午夜夢回時,我在夢中驚醒,摸到身邊冰涼的床鋪,都心有戚戚,再無睡意,于黑暗中望着月亮,等待天明。
你母親的去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上次你回家時說我記錯了她的忌日,我讪讪地沒說話。如果你現在在家裏,可以在我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裏翻到一張醫學會診單。
我不是想你可憐我,只是想跟你說,兒子,我病了。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不想忘記你媽媽,可我現在病了,逐漸開始記不清很多事。
我之前一直不想告訴你,不想給你再添麻煩,也不想讓你覺得我不僅讨厭,還不中用。
我怨恨自己的無能,別人的父親都努力工作給孩子攢下一筆財富,而我只給我的兒子留下大筆債務。我還在失意時染上賭瘾,如今又稀裏糊塗欠下這麽多錢,怎麽說都不值得你原諒。
人人都說孩子是風筝,線握在父母手中。等他們長大時,線自然會斷掉,風筝便會擁抱自由與風。而我卻緊緊扯着你的線,裹挾着你的自由與生命。
小山,對不起。
今天你回家時,我确實是想逃跑的。欠了那麽多錢,不知什麽時候能還上。當初簽合同的時候我寫好了,不叫他們聯系你,任何事都只與我這個第一責任人有關。我稚拙地認為,我一走了之,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辦法。
走了之後我會慢慢忘記你,你也不會願意記得我這樣的父親。
但你沒有責備我,而是說起那個叫許姜的女孩。我知你喜歡她多年,你用名下所有資産跟我換的如願獎學金,你在家裏熬夜看她喜歡你卻不感興趣的漫畫看到睡着……許許多多事,我都看在眼裏。
你媽媽是我難免夜晚的月亮,那個女孩理應是你心中高懸不墜的月亮。可因為我的原因,我的兒子将永失所愛,這讓我非常難過。
我不僅不能為自己的兒子遮風擋雨,甚至還成為他生活乃至生命中的污點、絆腳石。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小山,爸爸今天要當一名勇敢的父親,擋在你前面,解決你所有的後患。我會去青榆碼頭,讓他們收了我的命,來償還那些債務。
細細想來這不僅結束了我的痛苦,讓我能早點見到曦曦,也能在我還能記得我優秀的兒子時離開這個世界,還是我賺到了。
小山,從此以後你在這世間清清白白,無畏指摘。
小山,爸爸走了。
去愛她吧。
願你前途坦蕩,歲歲安康。
景林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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