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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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姜一家是從外地搬到青榆市的。
彼時許衛東和姜蘭被靠不着邊際的遠方親戚騙來青榆打工,差點入了傳銷的窩,幸好他們兩個人足夠機靈警惕,關鍵時刻保持頭腦清醒及時抽身,沒被騙得家破人亡,傾家蕩産。
但幾經周折,老家帶來的本錢也所剩無幾。
家裏窮得叮當響,三個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大冬天,許衛東和姜蘭帶着許姜鑽了兩天廢棄工地的水泥管道,實在受不住凍又去地鐵站趴了一周。許姜年紀小、身子骨弱,冷熱交替再加上吃了上頓沒下頓,折騰得生了病。
姜蘭和許衛東都急紅了眼,抱着孩子去醫院,跪在醫生面前痛哭流涕,求她救救許姜。
那位叫李曦的女醫生心腸好,見許姜燒得昏迷不醒,連忙墊付了住院費,還托人給許衛東和姜蘭找了兩份糊口的工作。
等許姜出院後,他們有了個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家,許衛東在廠裏的車間上工,姜蘭在醫院附近的超市做收銀員。
雖然賺得不多,兩人的工資除去房租每個月剩不下一點兒,但也算能勉強維持三口人的生計。
貧窮是所有苦難集結而成的網,每一個不幸的出發點似乎都與之息息相關。
許姜的入學問題成了壓垮這個家庭的最後一根稻草。
“按照青榆市的規定,沒有本市戶口及固定住房,租住房也不在本區的外地生源,無法在青榆中學就讀。”招生辦公室的主任抿了口茶,“姜女士,您還是去別的學校問問。”
姜蘭傻了眼,她沒想到從老家把孩子帶到省城,卻連書都沒辦法讀。
“我家租的房子在三區交界,那兩個區都說招生早就截止了,只有青中報名晚,才讓我們過來試試。”姜蘭說。
“主任,您菩薩心腸,一看就是有福氣的人。您想想辦法,通融通融,我們許姜是聰明孩子,在老家考試每次都是第一名。”
姜蘭笑得勉強又殷勤,拉過許姜,使勁把她往前面推,“您看,您給我們孩子個機會,讓她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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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蘭的手像鐵爪,死死地抓着許姜的胳膊,用力到指甲幾乎陷進她的皮肉。許姜被姜蘭拉得很疼,但她沒吱聲,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腆着肚子的主任。
主任用茶杯蓋澄清茶湯,朝姜蘭腳邊吐了口茶葉末,皮笑肉不笑道:“大姐,我跟你說句實話,哪有什麽招生截止?你們這種住在三不管地帶的三無戶,哪個學校願意收?我勸你還是別白費力氣,帶她回去吧。”
姜蘭跟鍋臺竈臺打了半輩子交道,什麽事也不懂,來之前還是超市裏好心的大姐,教她一些城裏人的人情。見招生辦主任這副态度,姜蘭福至心靈,連忙從兜裏掏出個紅包,低眉順眼地往主任兜裏塞。
“主任,我知道這事兒是我們不對,給您添麻煩。您多費心,我們許姜真的特別優秀,人也聽話……”姜蘭聲音漸漸小了,憋紅了臉連連給主任鞠躬,“這點錢不多,您拿着買條煙,我求求您。”
許姜看見招生辦主任陰晴不定的臉,在見到姜蘭的紅包後,雨過天晴。
“行,那就讓小姑娘來考我們的入學考試,考過了就先給她安排個借讀生的名額。”主任說完,只是用指尖估量了紅包的厚度,然後随手把紅包扔進了抽屜。
姜蘭又是連連作揖,壓着許姜的後背給主任鞠躬。
許姜垂着頭,任由姜蘭擺布。
并不是大肚子的人就都是如同彌勒佛一般菩薩心腸。
在老家時,許姜聽老人們說,菩薩度一切苦厄,庇護世人,斷斷沒有收人紅包的道理。
所幸許姜争氣,青榆中學的入學考試中她考了第一名,主任把他如何發現這顆好苗子的過程,當着許姜的面兒,添油加醋地說給校長聽。
校長當即決定把這個努力的小借讀生,安排在老教師于秀敏的班級。
“于老師是我們青榆中學的特級教師,有豐富的教學經驗,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她的班都進不來。”招生辦主任把她領到班級門口,随意指了張後排的桌子讓她坐,“你先進去吧。”
“對了,”主任從懷裏掏出張姓名條遞給她,“在這個班級裏你就不叫‘許姜’,叫‘許慧欣’,懂嗎。”
如果是現在的許姜,會明白主任這樣做只不過是偷天換日,想讓她一個沒背景的窮孩子頂着別人的名字上學,然後再把借讀的名額賣給別人。
但那時的許姜不知道。
許姜盯着姓名條看了會兒,疑惑地擡頭問道:“主任老師,我是自己考進來的,校長說給了我插班生名額。”
主任不耐煩地揮手:“你懂什麽!讓你叫什麽就叫什麽,有書念就不錯了,知道嗎!”
許姜被吼懵了,讷讷地點頭,在班裏最後一排坐下。
半個小時後,于秀敏班上的同學基本都到齊了。許姜坐在垃圾桶旁邊,好奇地打量着周圍的人。
他們的衣服都很新很漂亮,一絲褶皺都沒有。男同學手腕上人均一塊帥氣的機械手表,女同學束起的高馬尾上綁着晶瑩剔透的水晶挂飾。
草莓的,愛心的,還有透明的漾着水藍色的正方形小塊。
各種各樣,都是許姜沒見過的。
家裏昨天欠了水費,早上洗漱的水都是前些天姜蘭用塑料桶攢下來的,更別說有多餘的水讓許姜洗頭發。
許姜裝作不在意般撐着下巴四處打量,手指暗暗努力地想從梳好的頭發裏薅出幾根碎發,悄悄揉了幾下,想讓自己從正面瞧着蓬松合群些。
總不是這樣的格格不入。
許姜前面的空位置來了個男生。他把新書包随手甩在桌子上,人猛地往下一坐,瞬間把許姜的課桌頂起一個角。椅背擠着課桌,發出吱吱的哀鳴。
最後一排後面就是牆,沒什麽轉圜餘地,許姜嘗試着挪了幾次桌子未果,只好輕輕拍了拍前面男生的肩:“同學,能往前挪挪嗎,我這裏太擠了。”
男生轉過頭,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陰陽怪氣地開口:“怎麽別人都不擠就你擠?減減肥吧土老帽。”
周圍傳來一陣嗤笑。
許姜漲紅了臉,沒說什麽,只得盡量縮小占用的空間,把臉埋進了臂彎。
姜蘭和許衛東都覺得對不起閨女,兩個人省下點錢就給許姜買好吃的。許姜也不懂怎麽拒絕,更不擅長用語言表達感激,于是就盡量把那些東西都吃完。
不管愛不愛吃,把你們給的都全盤接受,不惹事,就是許姜表達感恩的方式。
她低頭看自己肉肉的手掌,不太開心地戳着上面四個凹陷的小小的坑。
許姜這份難過沒能持續多久,于秀敏踩着高跟鞋的聲音踢踢踏踏在走廊裏響起,班裏迅速恢複了安靜。
十幾秒後,一個中年女人推門而入。
于秀敏和許姜印象中的老師都不太一樣。在縣城讀書時,老師們總是穿得跟她們差不多。簡樸踏實,漿洗發白的藍布褂子,一個季度兩條深色褲子換着穿,顏色也是差不多的藍和黑。
如今在她眼前,站在講臺上大名鼎鼎的資深教師,稠黃底色的寬松連衣裙上繡着大朵盛開的牡丹花,細密的枝葉釘滿透明的水鑽,在陽光下一閃一閃,是許姜沒見過的好看。
“全體起立!”于秀敏把學籍簿拍在講臺上,吐了口唾沫,手指在嘴唇上飛快撚過,“點到名字的同學坐下。”
“趙時羽。”
“到!”
“蔣煜。”
“到!”
“……”
許姜費力地從狹小的空間中站起來,動作極輕地将椅子塞進課桌下,才勉強給自己掙得了點舒适空間。
視線範圍內站着的同學越來越少。
“周溪山!”這個名字于秀敏叫了三遍,仍是沒人應。
那個叫蔣煜的男生懶洋洋地舉起手:“老師,周溪山今天發燒,可能要晚點到。”
于秀敏眉頭擰在一塊兒,眼神落在蔣煜和周溪山名字簽名的星號标記後,糾結的眉毛漸漸舒展開。
她态度和煦的點點頭:“行,老師知道了。”
于秀敏合上學籍簿,驀然發現教室最後排還站着個有些微胖的女生。于秀敏再次把學籍簿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确定除了周溪山外,沒有遺落的學生。
“你出來,其他人先自習。”于秀敏把班門打開,高傲而冷漠的眼神從上到下打量着許姜,“拿着你的書包。”
整個班級學生陌生的審視目光像箭一樣射過來,許姜一時間手足無措,眼底迅速湧上濕意,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拎着自己的所有東西,在狹小的過道裏努力顯得靈巧輕松,不在這些大城市有錢人家的孩子面前露太多怯。
像小時候鑽過水泥管道一樣輕松。
門重重地在她身後關上。
于秀敏:“你叫什麽名字。”
許姜垂頭,聲音很低:“……許慧欣。”
“擡頭說話。”于秀敏皺着眉,對眼前女生怯懦的表現不太滿意,“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許姜擡起頭,于秀敏嚴厲的眼神宛如鷹隼,仿佛要把她的臉盯出個洞,然後鑽進去看看許姜的大腦,是不是在撒謊。
“老師!”一個男生清脆的喊聲打破了于秀敏的壓制,那個聲音的主人一路跑到她們身邊。
少年站在許姜身邊劇烈地喘息,被于秀敏比了個手勢,要他等會兒再說。
于秀敏轉過頭,面對着仍然保持沉默的許姜,再難以抑制潑辣的脾氣:“你聽不見我在問你話嗎?”
“還是說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
“在學校裏回答老師的問題,是最起碼的禮貌,你不清楚嗎?”
許姜被疾言厲色的于秀敏吓得說不出話,指甲死命地摳着掌心。她記得主任老師的叮囑,沉默半晌後用比剛才大不了多少的音量回答道:“許慧欣。”
“許慧欣?”于秀敏秀挺的眉皺在一起,語氣不佳,“許慧欣的父母開學前就說轉去國外上學,怎麽現在又蹦出來你這麽個‘許慧欣’?你自己看,學籍表上有你的名字嗎!”
“我最讨厭學生撒謊。”
許姜飛快地擡眼,沒有許慧欣。
也沒有許姜。
“把你的課本拿出來。”于秀敏冷着臉說。
許姜愣了一會兒才想明白,她是插班生,沒有青榆的學籍。主任老師走了,她也沒辦法向于秀敏證明,自己就是要來這個班上學。
許姜恍惚間,手中的書包被人劈手奪下。于秀敏宛若不敗的戰神,帶着雷霆盛怒,非得從她的書包裏翻出個能證明她叫什麽的憑據。
可許姜的書包空空如也,除了早上姜蘭給她灌的半塑料瓶熱水,什麽都沒有。那瓶溫熱變形的水在于秀敏的晃動下,掙脫書包的束縛,掉在地上,滾了很遠。
許姜低頭揉了揉眼睛,靠近牆壁。冰涼的大理石牆面給了她一些清醒的勇氣。
“許姜。”
她忍住沒哭,鼻尖仍有澀意:“我叫許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