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常
無常
眉山*祠堂
虞紫鳶跪在祠堂前，身形板正，青衣衣擺散開，形态優美，更顯腰肢纖細，她冷聲道：“我不嫁！“
虞宗主在她身前來回走動，叉着腰順氣：“三娘子！平時你要怎麽樣我都由着你，只是這樁婚事沒得商量！“
虞紫鳶翻了個白眼，虞宗主立刻指着她大叫：“儀态！你現在是什麽樣子！“
虞紫鳶一聳肩：“爹，我說了不嫁就是不嫁，你以為你真管的住我？何況那江楓眠早有傾心之人，我虞紫鳶再不濟，也不會淪落到和別的女人扯頭花搶男人，我也做不了棒打鴛鴦的惡人！“
“唉。“虞宗主長嘆了一口氣，軟了聲音摸了摸虞紫鳶的頭，卻被虞紫鳶躲開了，虞宗主道：”我又何嘗想讓你嫁他，只是你也要為家裏想想，而今家裏不好過，溫氏虎視眈眈，各大仙門都在搶地盤，眉山虞氏這輩人才不濟，加之此處人煙甚少，虞氏的地位早已不比往昔，我們總要多出去看看。“虞紫鳶卻是沉默了，于她這種驕傲的人，提恩永遠比強迫有用，何況她自小在眉山長大，養育之恩，不必多提。
“爹和你說句實話，雲夢江氏并非最佳選擇，我們若和康定尹氏聯姻，便可在西南站穩腳跟，且此地溫氏勢力較弱，天高海闊可自立為王，康定尹氏的咒術更是與我虞氏術法互補。只是那尹氏小公子天資一般且為人強勢，虞氏也不能固步自封。而江楓眠性情溫和爽朗，雲夢江氏又是一等一的大家族，你嫁過去日子不會難過的，爹又怎麽會把你往火坑裏送？唉，你再想想。“
虞紫鳶臉上變幻莫測，半晌，冷聲道：“枉為世家，什麽時候家族的前途要由一個女人決定！？“
說完就扔下虞宗主回了房，只是再沒試着逃出去。
夜裏虞宗主聽着手下人來報三娘子已睡下，他望着手裏的兩封信，終究還是怕多生事端，就着燭火燒去了。
虞紫鳶從不知這封信的存在，她坐起身看着窗外一輪新月，又回想起江楓眠在後山的那一夜，翩翩君子，自有氣度，令人心折，當知道聯姻對象是他的時候，她其實松了一口氣，如果實在拗不過她父親，起碼這個人不讓他讨厭。只是虞紫鳶骨子裏的傲氣使然，她知道江楓眠已有心悅之人，便再不肯承認這份好感，她的喜歡，不可以被踐踏，也不可以被辜負。如果江楓眠與心悅之人雙宿雙飛，那她說什麽也會退親，如果江楓眠願意娶她，那麽她，其實願意嫁。只是虞紫鳶面上死死壓抑着這份矛盾的情感，只裝作不在意、不情願，無人知她心中隐秘的期待。月色皎潔，一夜無眠。
同樣一夜無眠的還有江楓眠，雲夢多湖，夜裏下了一場少見的大雪，千裏冰封，江楓眠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靜靜看着它化于掌心，夜深，只餘星星點點暖黃燈火暈開夜色。一陣寒風卷起大氅，銀鈴陣陣，他忽然生出一點直覺，那個答案，快要出現了。
果然，他一擡頭，便見到大雪之中走出一雙人影，一者身形高大，一人身材嬌小，背後的微火為他們的背影鍍上一圈光暈。正是他日夜盼望的魏長澤和藏色散人。
魏長澤面無表情，掀起衣擺便跪下，藏色散人被帶得一個踉跄。江楓眠這才發現他們竟是十指相扣的，一瞬間恍若雷擊，魏長澤有家仆之名卻與他更像兄弟，從不曾跪過他，而今……
藏色散人一把将魏長澤拽起來，魏長澤只低着頭，拳頭緊握，從喉頭裏艱難地吐出一句：“對不起。”江楓眠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嘴唇微動，似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打破沉默的還是藏色散人，她看向江楓眠的眼睛，正色道：“楓眠，我們之間多有誤會，我對此感到抱歉，但是我真的一直把你當作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聽長澤說了才知道你喜歡我下，如果我早些時候知道我一定會解釋清楚，但，我一直以來心悅的都是魏長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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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楓眠不敢直視那雙黑白分明的笑眼，偏頭閃開過于赤誠的眼神，卻看見，魏長澤此時依然緊握着藏色散人的手，手指無意識地婆娑着，仿佛那是什麽稀世珍寶，無比愛惜。鼻頭忽然一酸，他強忍着不要讓自己太過失态，小心翼翼地維護着最後的一點尊嚴，兩情相悅，于情于理，好像他都應該從容離場，最好能再留一點祝福。他最後卻還是忍不住，啞着嗓子輕聲問：“我哪裏不如他……“
藏色散人一笑，一如初見，如此動人，她搖搖頭：“沒有，你哪裏都比他好，但是喜歡，本來就是一件很沒有道理的事，喜歡了就是喜歡了，沒有緣由。而且，你是雲夢江氏的唯一繼承人，我不願與家族有太多聯系，而你也不可能為了我脫離雲夢江氏。”江楓眠急急解釋：“你怎知我不願意！我願意的……”語未畢，藏色散人已經打斷了他：“就算你願意我也不願意，為我斷送你的前程，讓你孑然一身，本就不公平，這不是喜歡。何況，我……對你并沒有那種感情。”
江楓眠一貫溫和灑脫，此時卻完全不知禮數為何物，轉身便走，再慢一點，再看見他們一眼，眼淚可能就止不住了。
他進了雲夢江氏的酒窖，喝空了幾架子的酒，心裏好像破了個洞，不知道拿什麽去填補，一陣一陣地隐隐抽痛，連帶着左半邊身子都在痛，他把自己蜷成一團，抱着一壺桃花釀，眼角泛紅，眼神空洞地盯着某處，忽悲忽喜，狀若瘋癫，沉浸在回憶裏無法自拔，眼淚無意識蜿蜒而下。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個略顯蒼老的男子提着燈籠走到他面前，他被燈籠的光刺傷了眼，擡手去擋，隐約從指縫中窺探來人身影，卻是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江宗主。江宗主仔細打量了他幾眼，嘆了口氣，随手取下一瓶酒坐在江楓眠邊上，喝了兩口。江楓眠還在震驚的餘韻中，試探着開口：“爹？”江宗主拍了一把他的頭:“臭小子，多大點事就跑來喝悶酒，出息。”說完不管江楓眠的意見自顧自和他碰了杯，看了江楓眠一動不動的樣子很久，又像在透過他看見了別的什麽人。
過了很久，久到江楓眠都要睡着了，他才開口：“事已至此，那位姑娘并不願意接受你，你準備如何？虞氏依舊沒有放棄聯姻。”
江楓眠用混沌的大腦想了半晌，慢吞吞地坐起來，搖頭道：“何必再牽扯虞姑娘。”江宗主仰頭悶了一壺酒，曲起一條腿撐住手肘。“楓眠，我不是逼你，你且聽我說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并非人人都能從一開始就選對那個良人，日子，是要慢慢過才能過出滋味的。我瞧着虞姑娘也是不錯的人，為人強勢但是精明能幹，心地亦是不錯。”
“如今溫氏崛起已經無法阻止，各大仙門争奪領地之事時有發生，我雲夢是世代大家，但今後誰也說不準，我們與眉山虞氏遙遙相應互相照拂，又是世代交好，你們結親自是雙贏。此其二。”
其三，我的壽數已經不多，江氏很快就要交到你手上，你接手時，想看見怎樣的江氏，你的身後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家主必須為你的門生負責。于私，作為父親，我也想看你成家立業。但是我不會逼你，我只是和你分清楚利弊，防止你因為一時沖動或者不知曉其中利害而做出錯誤的選擇抱憾終身。“
語畢，他起身拍了拍江楓眠淩亂的發，離開了。
江楓眠在酒窖靜坐一夜，掙紮一夜。那些隐而未發、細致幽微的情緒只有自己才知道。沒有誰能感同身受，那一夜，是後來江家那個溫和清明的家主真正意義上的成熟，其中苦痛，或許化作了他身上另一重堅不可摧的甲。
第二日，他洗漱過後，便又是那一個性情爽朗的江楓眠了。君子成人之美，如果自己的退出可以換來摯友的得償所願，那便值得。何況，他們兩情相悅，本就不欠任何人，是自己愚鈍，竟然看不出這其中的愛恨癡纏。
三日後，仙門轟動，有兩件事，其一，魏長澤脫離雲夢江氏與藏色散人雙宿雙飛。其二江虞兩家結親的消息流傳已久，江氏終于回應，江宗主親自上眉山提親。
只是這二則消息相隔實在太近，不免引人遐想，有心之人幾乎是立刻将他們連結在一起，加之原先江氏态度不明，而今突然一百八十度轉變，幾乎是确定了，藏色散人便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楓眠的心上人，兩男三女，心術不正之人大為歡喜，又有一番談資可供捏造。于是江虞兩家大肆籌備婚禮，另一邊各種是非謠傳滿天飛。
只是虞紫鳶與江楓眠卻并不知曉。虞紫鳶為人高傲，一貫不喜歡打聽一些家長裏短的雞毛蒜皮，加之虞宗主扔隐隐将她困在眉山，而江楓眠，卻是因為傷情，他仍是放不下，一邊想着成人之美，另一邊卻不免不甘心，有時坐着空洞出神，想着若一切重來，他再做得好一些、她與藏色散人相識的再晚一些，那會是怎樣？只是這種猜想只可能停留于猜想。也并沒有哪些不長眼的人感當着兩大家族的面提一些有的沒的。是以大婚籌備的倒是出奇的順利。
那一日，鳳冠霞披十裏紅妝，新娘是美豔嬌媚的美嬌娘，新郎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日繁瑣複雜的儀式下來，二人俱是疲憊不堪，昏黃燈光下，江楓眠用一杆秤挑開了虞紫鳶的蓋頭，虞紫鳶低頭一抿唇，胭脂愈豔，臉頰緋紅，她斂眸盯着自己衣角上那一只鳳凰，又忍不住偷看。竟是從未顯露出的小女兒家模樣。那一刻，江楓眠心中的的困惑好似都被風吹散，他終于釋然，終于徹底心甘情願地放手，這一生，至少在此刻，他想與虞紫鳶共度餘生，為她付出一切，肩負好作為丈夫的責任。
一夜缱绻，紅燭慢慢燃盡。
只是于他們二人而言，命運實在無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