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交流的第1天
第1章 無交流的第1天
兩天暴雨過後,夏日烈陽重又籠罩在了萬裏晴空中。
柏油路上積壓的水汽早已蒸發了個幹淨,視野中卻仍有海市蜃樓般的朦胧白霧,隔着老遠似乎都能聞到瀝青的焦熏味兒。
偶有汽車飛速駛過,攪亂路面上的蒸騰霧氣,很快又歸于平靜。
只有不遠處樹蔭裏的知了嗡鳴。
視野上移,穿過層疊枝桠,終于捕獲到了一些人影。
白影在眼前一晃而過,鏡頭裏的景物變得清晰。
透過一處樹杈的洞隙,江平野緩緩移動着鼻梁上的望遠鏡,一一掠過方才捕捉到的那些人影。
三三兩兩相攜笑着的幾人,身上穿着或白或粉的統一制服。
面貌……只算能看,身材……及格以下。
沒意思。
過于尖刻的評價過後,江平野眼睫半垂,正要結束今天的“觀察人類行為”,拿開望遠鏡的動作卻忽地一頓。
猛地直起腰背,他舉着鏡筒的手帶着視野前傾。
殘留在大腦裏的半張側臉刺激着他的神經,心跳一瞬間加速,連帶着血液都有些鼓噪。
然而瞳孔飛快地左右掃過,他卻沒再找到剛剛一閃而過的那張側臉。
說不清是因為當下尋找的欲望太過急切,還是方才昙花一現的剪影太符合他的心中所想,江平野少有的急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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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被猛地整扇打開,熱氣鋪面而來,中央空調發出細微的嗡嗡聲,與心跳聲相合的時候,卻又好像震耳欲聾。
望遠鏡的視角停頓,上一刻還無人的窗口,玻璃上忽然搭上了幾根手指。
江平野探身看過去,耳邊的聲音像是被水霧隔開,一眼踏進了一片真空地。
陽光打在對方的發頂,略顯毛躁的發絲微微發黃,一直垂到那一雙微眯的杏眼下,側臉的皮膚蒼白至病态,被光照得幾乎透明。
鼻梁從山根處自然隆起,平直向下,不高不低,似乎稍稍翹起一些,更顯精巧。
唇角向下微撇着,下颌角線條淩厲,比他畫過的所有模特都更完美,就連頸側的青色血管也完美戳進了他的心裏……
探手摸索過旁邊的速寫本,江平野飛快下筆,想将這張他花了三年才終于找到的理想缪斯落在紙上。
視線幾次轉換,鏡頭裏的人影也跟着忽隐忽現,他皺着眉盯住那扇窗口。
只見他剛诩為“理想缪斯”的人,手正探入口腔,面露痛苦地擠壓着什麽,連那張完美的側臉都被攪弄得有些扭曲,而後猛然彎腰,消失在了視野中。
幾十秒後又重新出現,再次重複起了之前的動作。
這是……在催吐?
雖然江平野在圈裏朋友不多,但藝術圈精神不正常的人太多,抑郁躁狂、厭食催吐的不在少數,不消多想就看出了缪斯在幹什麽。
筆下微頓,一晃神的功夫,缪斯就轉過了身,白色T恤下嶙峋的背影晃了幾晃,消失在了望遠鏡的視野中。
江平野看向畫板上那幅未完成的速寫,明明那張側臉仍印在識海中,但他卻不知道下一筆該畫在何處了。
扔掉筆走出畫室,他幾步下了樓,找到早上扔在餐廳的手機,戳點兩下之後,眼尾彎起。
找到了。
康怡療養中心。
提着剩下的四分之一蛋糕,缪倉捂着胃走出衛生間,而後不帶任何留戀地把包裝精美的蛋糕盒塞進了過道的垃圾桶裏。
時隔許久再次吃到所謂的生日蛋糕,抿在舌尖的味道卻和想象中的香甜全然不同,甚至不如他早幾年愛吃的草莓慕斯。
想到剛剛繼母高高在上的臉色,他忍下喉嚨口的惡心,緊繃着下颌回了病房。
雖然從一年以前,他就開始在這家私密性很好的醫院進行治療了,但這還是第一次進入住院區。
或者更準确地說,不是進入,而是再次被扔掉,被抛棄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們已經夠仁至義盡了,好好在這兒治你的病,之後,不要再回來了……”
剛剛的聲音還在缪倉耳邊環繞着,他撐着椅背坐下,伏在桌面上忍過一陣頭暈。
其實即便繼母不這麽明确地告誡,缪倉也不會選擇再回去,畢竟那個家,他只短暫地擁有了半年。
只是沒想到,他會被繼母驅逐得這麽幹淨。
除了身上的衣服,身份證件,以及預存在這家療養中心的三個月費用,什麽都沒帶出來。
為難的太過刻意,完全符合她一向的作風,刻意到沒有格調,剝開了她僞裝出得婉順溫和……
挪動了一下坐姿,缪倉下意識摸上口袋,拿出裏面的橡膠玩偶放在桌上。
捏了捏貓尾巴,因為催吐而加速的心跳逐漸平靜了下來。
幸好還有魚七。
“噔噔”
沒關嚴的門被打開,一個帶着粉色護士帽的小姐姐探頭進來微笑道:“缪倉,林醫生過來了,她想先跟你聊聊,換了衣服就過來吧。”
收回桌上的黑貓玩偶,缪倉的心跳頻率再次加快,但還是點點頭,等護士關上門後,換上了那身名為療養,實為病號的米白色棉麻衣服。
林醫生是他的心理治療師,一年前他在畫室暈倒後,就開始了“停停走走”的治療,偶爾求生欲上頭時就會找林醫生聊聊。
也所以,雖然說是一年,但沒有人敦促,自己又病理性地拖延和逃避着,實際治療的次數,也不過兩手之數。
一摞巴掌大的活頁小本子被推到自己這一側。
“快兩個月沒見了吧,這一次的禮物,”林醫生語氣溫和,“前兩天高考發揮的怎麽樣……”
熟悉的,與治療無關的開頭。
好像他仍舊跟以前一樣,只是在某一個有時間的時候,随緣走進了林醫生的診室,而不是“被”住進了這家療養院,需要每周一次,從病房跨過花園似的空曠室外來到這裏。
近乎僵直的指尖按在防自傷圓珠筆的筆頭處,心跳聲透過肋骨傳到缪倉自己的耳中。
他需要在心裏默念好幾遍,別人聽不到他的心跳聲,才能穩住在他意識中微微震顫的胸背。
習慣性地繃直嘴角,缪倉不想洩露絲毫的緊張和身體的任何本能反應……
“今天你入院後,我想了很久你的治療方案,或許我們可以稍微激進一點兒。”
缪倉擡頭,冷臉上難得出現幾分疑惑。
“給你安排一個室友怎麽樣?”
室友?
缪倉對“室友”這個身份的人并沒有什麽好印象……
捏着本子垂眼,他勉力調動起因為睡眠不足而更加滞澀的大腦。
其實繼母的決絕反而促成了他一直想做,卻沒有勇氣去做的逃離,三個月的治療已經是既成事實,而他恰好,也并不想死。
想到沒有拿回來的電腦和硬盤,以及在昏暗時光裏唯一讓他堅持下來的,暢想過無數次的,九月份會去的大學,缪倉按在本子上的指尖發白,而後輕輕點了點頭。
對面的人倏然笑開,像是一件惦念許久的事情終于有了着落。
林清語接手缪倉已經一年,也僅僅只是了解了病情的始末,讓他在藥物作用下,不再持續加重而已。
她不清楚缪倉心中關于是“再次被抛棄”還是“獲得自由”的糾結,提過無數次的住院治療在缪倉高考後的第二天終于落實,她只覺得安心。
“約法三章。”
林清語的筆尖輕點在缪倉的小本子上,眼神詢問自己可不可以寫。
缪倉卻往回拉了拉本子,圓珠筆落在新一頁的第一行,示意林醫生繼續說。
林清語已然習慣了缪倉時時刻刻的保持距離,笑着收回筆,在掌心一下一下拍着。
“第一條,一天三頓的配餐要吃完。”
“第二條,催吐是不可以的。”
“第三,室友我會好好選,但你也要好好跟室友相處。”
筆尖因為用力被按了回去,在本子上留下一個深凹的黑點。
過長的額發半遮着眼睛,缪倉點點頭算是答應,心不在焉地聽着林醫生對這三條的娓娓解釋。
桌面上的沙漏一點點滴盡,為期三個月的治療,就這樣在缪倉一如既往的随波逐流中,分不清是主動還是被動的開始了……
翻過手裏用完的這一冊小本子,缪倉的視線在最後一頁稍稍停留,嘆了口氣把它收進桌上的收納盒,又從林醫生送的一摞本子裏選了一本牛皮色的。
既然已經決定了治療,那就盡量配合吧。
配合治療第一步,缪倉挪了挪屁股,猶豫再三後,在新本子上寫下了一句話。
【請問能幫我拿一個坐墊嗎?】遲疑了一會兒後又加上了兩個字,【謝謝。】
寫是寫完了,但在門後徘徊了好一會兒,他還是返回了桌邊,一口氣喝下大半杯水,然後……重新坐回了那張硌得他屁股疼的椅子。
雖然隔開病房小前廳的兩個單人沙發很軟乎,但空間開闊,正對門口,是個完全沒有安全感的位置……
好煩,明明已經在生存還是毀滅裏選擇了生存,現在卻連一個坐墊都不敢去要。
捏着口袋裏的魚七,缪倉深吸一口氣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完,重新審視了一遍本子上的字,惴惴不安地冷着一張臉出了門。
……
幾分鐘後,他抱着兩個坐墊進了屋。
關上門,方才的冷臉放松了下來,微不可察地翹了下嘴角。
正要往裏走時,忽然又想起,要拿回自己的東西的話,必須要跟護士申請院內的電話打給父親。
還要多進行一次社交,剛剛應該一起的……
抿了下唇,手指團了團懷裏的毛絨坐墊,缪倉安慰自己,也不是很急……還是,等下次吧。
一個坐墊已經足夠柔軟,他看着斜對面歸屬于新室友的椅子,蹭了下挨在下巴處的坐墊角,決定先釋放一些善意。
下一刻,一個繡着白色布偶貓的天藍色坐墊被放在了未知室友的椅子上。
希望是個話不多的,耐心的,好脾氣的,有禮貌的,溫和的,有邊界感的……
……
好像要求太多了。
缪倉摸着魚七重新許願。
希望是個話不多的,好脾氣的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