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刑部第一日
第1章 刑部第一日
京師四月,風雖比冬日裏軟了些,吹在身上卻仍有些凜凜之感。
砂鍋劉胡同的對面,一條小河旁,便是三法司所在。據說本朝|太|祖|爺研究過風水,三法司主刑名斷獄,陰森之氣太重,不宜離宮城太近,便将這三個衙門單獨設于京師的西面。最靠西的衙門便是刑部,青灰色的檐頂高高聳立,垂脊筆直而下,壓着一根根血色的檐柱,顯得森冷肅穆,與周遭格格不入。
柳青立在河對岸,目不轉睛地望着刑部大院。她年少的時候,一半的時光都是在那裏度過的,院子裏的一草一木,甚至大門上脫落的釘子、臺階上的裂痕她都記得一清二楚。那裏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地方,是她苦難的開始。
她依稀記得,那一日她跑到父親的值房,将那扇朱紅的槅扇緩緩推開,暖黃的天光從身後照進來。她迎着飛舞的灰塵,跨進門檻,見父親如往常一般穿着一身二品緋袍,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後的官帽椅上。
他的左胸上直直地插着一柄匕首,利刃已經完全沒入身體,只有刀柄還露在外面。鮮血不停地冒出來,在他的胸前暈出了一個血圈,又沿着他的軀體一路淌下,彙成一條細細稠稠的小血河。那血河緩緩流淌着,就快要觸到她的腳了。
她跑過去抱住他,不停地哭喊着,喚他醒來,可他就那樣坐着,全沒有一點反應,唯有一只滿是鮮血的手垂落下來。她擡頭看他,眼前卻是一片模糊,怎麽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夢總是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五年來,她幾乎噩夢不斷,早就習慣了滿面淚水的醒來。然而她永遠只能夢到父親的輪廓,細節之處一概回憶不起來,甚至連父親的樣貌她竟然都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一群手持鎖鏈的差役沖進值房,宣布父親是畏罪自殺,又說她如今是罪臣之女,要聽候發落。父親堂堂刑部尚書,被他們當個畜生一般拖拽出去,她被人按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他的靴子在青磚上拖出兩道長長的血痕……
她深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将猛然湧上來的那股悲切壓了回去。父親一生坦蕩,如何會做危害社稷之事,又何來畏罪自殺。
她在大理寺拼死拼活地幹了三年的評事,旁人以為她是升官心切,瞄準了那正六品的刑部主事,其實她不過是想早日回到刑部衙門,找出真相,還當年的事一個應有的結局。
希望今日便是這結局的開始。
頭頂忽然傳來哇哇的叫聲,又粗又啞,刺耳得很。一只通體黑亮的烏鴉撲棱棱地飛過來,落在石橋的欄杆上,晶亮亮的小豆子眼好奇地瞧着她。
“我方才走神了,”柳青對那烏鴉笑道,眼中的血色漸漸褪去,“來福,今日是我到刑部的第一日,你可別搗亂。”
她也曾是家人萬般呵護的嬌嬌閨女,只是因當年之事,一切化為烏有,如今唯有來福是她唯一的安慰。
來福哇地叫了一聲,撲棱棱地朝河對岸飛過去了。
刑部朱紅的大門已開,柳青剛上了臺階就被門口的守衛攔住了。門房的人見他穿着六品的鷺鸶盤領補服,忙跨出門來向他行禮。
“敢問這位大人,來刑部所為何事?” 說話的是個身着九品常服、須發皆白的老者,圓臉短下巴,看着挺和善。
“錢……老伯,小生柳青,原任大理寺評事,現調任貴部主事,今日是頭一天到任。”
這老者姓錢,在刑部做了幾十年的司務。她從前一直喚他錢伯,方才差點脫口而出。
錢伯一聽是新來的主事,偷偷将柳青打量了一番。她身形單薄,青色的革帶束了細細的一把腰。一張小臉冰雕玉砌,長長的鳳眸秀致隽雅。
錢伯暗嘆,這身板是太纖弱了些,不過這等姿容,怕是只有新上任的沈侍郎能與之一較高下了。
只是,他總覺得這後生的眼底透出些蒼涼,那是過去的苦痛在人的眼裏留下的痕跡。
可這年紀輕輕的一個人,能經歷過什麽,是他老眼昏花看錯了吧。
“原是柳大人,”他賠着笑作揖,“郎中大人交代過您今日會來。下官這就帶您去您的值房。”
才幾年不見,柳青覺得他比先前蒼老了許多。當初父親含冤而死,偌大的三法司唯有他一人為父親喊冤。這把年紀的老人,在大理寺挨了好幾鞭子,躺在床上大半年才緩過來。
柳青見他伛偻着身子,兩條腿已經有些發顫,心裏驀地泛起一陣酸楚,竟忍不住伸手去扶他。好在她及時收手,扶了扶頭上的烏紗以做掩飾。公門裏講的是等級尊卑,不是什麽扶老攜幼,她若是扶上去,任誰都會覺得怪異。
還好,錢伯似乎沒覺出什麽。得益于師父的整骨之法,她如今這張臉已經面目全非,即便是父親活過來,也斷然認不出她了。她再不是劉家的二小姐劉語清,劉語清早就死在發配的途中了。
錢伯領她到值房後,柳青順便問了句:“咱們郎中張大人來了嗎?” 張郎中是她的頂頭上司。
“張大人還沒到,等張大人到了會帶您去見新任的沈侍郎沈大人。尚書大人一般都在內閣辦公,衙門的事都交給了沈大人。”
柳青點點頭,那人如今已官至侍郎了。
父親早就說過:“沈君常此人,清冷多智,非是池中物。”果然他十幾歲便中了狀元,入官場後又是平布青雲,如今二十四五便已官居三品了。
說來好笑,一直到父親出事前,她都是喚他君常哥哥,還常常紅着臉想着嫁給他後要如何改口。五年轉瞬而過,對這位曾經的未婚夫,她居然要喚聲沈大人了,真是世事難料。
現在看來,他不是什麽“清冷多智”,而是和他父親一樣,冷血無情。五年前他們沈家一定是發現了什麽跡象,覺得劉家有難,便果斷地切斷了聯系。父親死後他們更是一句話都沒替他說過。什麽通家之好,不過就是逢場作戲罷了。如此冷血決絕,難怪沈家能歷經三朝而不倒。
錢伯走後,柳青想着自己要做的事,便出了值房,直奔後院。
刑部衙門的後罩房用作庫房,裏面存放着近十年刑部審定的案件卷宗。兩個穿程子衣的守衛跨刀立在門口,正在聊天。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鷺鸶補子,她現在也是正六品的刑部主事了,找個卷宗看理所應當。
後罩房離得越來越近,那兩個守衛的話語也漸漸清晰起來。
“你聽說了吧,昨日玉沉河裏又撈上來一具屍體,渾身上下紅一塊綠一塊的,一張臉白裏透着灰,鼻子翻着,尖牙呲着,啧啧啧,真好像夜叉厲鬼一般!”
“當然聽說了,滿京城都傳遍了。這幾日前前後後撈出七八個人了,個個跟水鬼似的。我最近都不敢從那走,只能繞遠路回家。”
“據說那附近的人請仙師給算了算,仙師夜觀天象,說什麽‘熒惑……守心’之類的,反正就是大大的兇兆!仙師說是有人犯了河神,河神一發怒,就把路過的人卷到河裏淹死。”
“對對,我二嫂的表弟就住那附近,幾日前,他出來倒夜香,擡頭一望,那天都是血紅血紅的。他走到河邊剛要倒,就發現那水面上白茫茫的全是屍首,他吓得連恭桶都顧不上,就跑回家了……”
“哎呦喂,我這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幸好咱倆是在這看門,你說要是在義莊看門,得多難受啊。”
柳青心道,其實也不怎麽難受。她剛開始跟師父學驗屍的時候,看一眼屍身都哆嗦半天,後來師父逼她做了半年的上妝、入殓,她坐在生滿蛆的屍體旁連泡米飯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那二人見她走來,又嚴肅起來,擡手在她面前一攔:“大人,庫房重地,大人可有侍郎大人的手令?”
柳青心裏咯噔一下,面上仍是一副坦然樣子:“二位,我是今日新調任的主事,只是想熟悉一下往年的判例,也不可以進麽?”
“大人有所不知,咱們衙門除了尚書大人、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以外,其他的大人必要有侍郎大人的手令才可入內。”
那意思就是五品以上才可入內,只是說得委婉了些。
“可我聽說主事歷來也可自由出入庫房啊?”
“以前一直是如此,但自從孫大人統領咱們衙門,規矩就改了。”
柳青心裏一沉,她在大理寺沒日沒夜地拼了三年,就盼着升任刑部主事,到此處來查父親的卷宗。怎料如今進庫房的門檻竟然拉高了。
若不是他們刻意掩藏證據,又何必如此……莫非這位繼任的孫尚書也曾參與構陷父親?還是說這是上頭某位大人的意思?
她當着兩個守衛的面,還強作淡定,一出了後院,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散盡了,幹脆一屁股坐到游廊的臺階上不想起來。
來福撲扇着翅膀落到她的肩頭,探出蓬松的小腦袋蹭了蹭她的臉。
“來福,我得升到五品才能查卷宗,”柳青一臉頹唐,“可是,有幾個舉人出身的能做到五品?”
當初她是頂替了過世的柳青師兄的身份,才做了大理寺的評事。柳師兄生前是舉人,她便也只有舉人的出身,而本朝五品以上的官員幾乎全是兩榜進士。
她還滿心以為就此能揭開當年的真相,為父親昭雪,誰知面前竟還橫着這麽一座大山。
哇哇——來福安慰道。
柳青嘆了口氣,輕輕撫了撫來福的小腦瓜。
另一側的游廊深處走出兩人,為首的這位二十來歲年紀,穿了身三品盤領緋袍,一路闊步走來,英挺而威嚴。此人劍眉舒朗,鼻梁高挺,下颌的曲線利落優雅,可謂俊朗非凡。然而他總是微抿着兩片薄唇,一雙星目略帶着寒意,頗顯得清冷薄情。
跟在他身後的那人一身師爺打扮,與他說話時微微彎着腰:“那小人這就回去向我家老爺複命了。沈大人您才剛接手刑部,玉沉河屍體的事,還請您千萬留心。眼下謠言滿天飛,又牽扯到天象、神明,皇上十分重視。一旦有個差池,怕被有心之人利用,說成是上天給朝廷降罪。到時候龍顏大怒,恐怕會波及大人。”
穿三品緋袍那人點點頭:“都禦史大人的愛護之心,沈延心領了,此案我會小心處理,請代我謝過大人提點。”
那師爺應諾,行禮告退。
沈延還了禮,目光卻定在另一側游廊下那一人一鳥的身上。
那人身形單薄,穿一身青色常服,正坐在臺階上,幫肩上一只油黑發亮的烏鴉梳理黑羽。熹微的晨光将他的側顏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色,極是清雅脫俗。
沈延将幾個僚屬略略回想了一遍,此人是個生臉,大概是今日才上任的那個主事。
本朝歷來視烏鴉為惡鳥,與烏鴉如此親近之人,他只見過兩個。
除了前面這人,另一個便是他從前的未婚妻劉語清了。
許多年前,她跟着她母親第一次來家裏串門,有只小烏鴉總圍着她飛。他生怕這個軟糯糯的小妹妹被吓到,就要取了彈弓來打鳥。她卻瞪圓了一雙水盈盈的杏眼,質問他無緣無故的為何要傷她的鴉鴉。
他看見她芙蓉般的小臉上飛起熾霞,才意識到這嬌滴滴的小姑娘竟然養了只烏鴉……
他暗暗搖了搖頭,怎麽又想起劉語清了。早在劉家出事之前,她就已另嫁他人,如今應是兒女繞膝了吧。
想她做甚。
都怪這個新來的屬下,他好不容易許久不想她了,被這人一攪合,有關她的事又一件件地浮現在眼前,猶在昨日一般。
他越看柳青越覺得煩躁,抿了抿唇,轉身往游廊深處走去。
值房門口,他的小書吏正在候着他,他淡淡地說了句:“去各處通知一下,日後衙門裏不許養鳥。”
……
柳青在廊下坐了一會,便重振了鬥志。就她在大理寺的經驗而言,若某個要案涉及早年官司,進庫房查卷宗是極其平常的事。所以為今之計,便是多接要案,争取查閱卷宗的機會。
她容貌顯眼,又是個生臉,回值房的路上,引了不少人注意。
“老梁,這就是新來的那個柳主事吧?可真是豐神俊貌。”一個穿五品補服的人滿眼欣賞地望着柳青。
他身旁的主事梁虎嗤了一聲:“老方啊,咱們這是什麽地方?十三省和在京的要案都得靠咱們定刑名。沒點真本事,光長得好看有甚用?”
“人家哪裏沒本事了,聽說他三年就核完了人家五年也核不完的案子,要不然怎麽大理寺那麽多評事,就他一個人晉升了。而且我發現他核案子還挺有一套的,去年不是有個荒野投井案麽,咱們怎麽都找不到證人。後來他将這案子打回重審,還讓咱們去山廟裏找證人。咱們一去還真就找着了,你說神不神!”
梁虎一聽晉升的事就不痛快,他連着九年都沒晉升了:“那算什麽本事?他們大理寺只管複核,要斷案還得靠咱。你讓他自己斷個案,看他斷得了麽!”
二人正說着,一個小吏慌裏慌張地跑過來:“二位大人,順天府來人了,說玉沉河剛剛又撈上來一具屍首,請咱們過去看看。”
梁虎搶先答話:“我們倆要提審犯人,你請柳主事去。”
“我什麽時候——”老方看向梁虎,卻見梁虎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不讓他講話。
“您說今日新到的柳大人?咱們衙門的事柳大人怕還不熟吧。”小吏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柳大人也是六品主事,怎麽就去不得了?你莫不是小瞧了柳大人?”梁虎把眼睛一瞪。
“……哪能啊,小人這就去請柳大人。”小吏賠笑道。
這種棘手的案子,最好是幾位主事一起辦才保險,現在全丢給一個新來的,不是給人家挖坑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