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Chapter1
chapter1
“人和死亡的距離有多遠?”
“或者一秒,或者一生。”
距離地面三萬英尺的對流層高空,一艘法航客機正在平穩地運行着。它掠過平鋪的潔白雲層,把陰暗的夜色甩在身後,迎向前方映射着陽光的天明。
頭等機艙中一片靜谧,大多數乘客在閉着眼小憩,偶爾有人走動,細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不曾為誰的夢境制造困擾。
陳啓卻在這一派安寧的環境裏醒來了,睜着一雙眼睛,砸吧砸吧嘴,感覺索然無味。
他剛上飛機的時候就把手機關機了,這會兒百無聊賴,随手翻開了身邊擺着的ELLE雜志。封面上是風靡一時的新晉模特界寵兒,十八歲的法國姑娘,是叫克洛伊還是叫什麽,以天使的面龐征服世界。
陳啓很喜歡美女,但喜歡不來這種又高又瘦的女人,他偏愛體型偏豐滿的姑娘,比如上次在上海會展上認識的那個妞,她就很不錯,看起來也不算正經,可惜沒有留下聯系方式。
這麽仔細想想,從四月份他接手了齊悅,就很久沒有自己的個人時間了,多半都是用來守着齊悅祖宗。
而現在這個祖宗正蜷成一團,睡在旁邊放倒的座椅中,不知道究竟是在睡覺,還是在養神。
這是一個年輕的男人,長長的黑發遮住了他戴着眼罩的半邊臉,只留出挺翹的鼻尖和緊緊抿着的嘴唇輪廓。
世界上果真有這樣的人,單只是半邊側臉,就能讓人腦補出來一幅冷色調的水彩小像——晨曦與光影為點綴,與花共眠的男人融入了寶石藍的背景中。
他睡得十分安靜,陳啓幾乎聽不到呼吸聲,也很難看到他胸膛的起伏——這個人醒着和沉睡的狀态幾乎是兩個極端。
“您需要為這位先生添一張毯子嗎?”金發碧眼的法國空姐用英語詢問,“我們的旅途還很長。”
“可以。”陳啓瞄了一眼空姐的胸圍,笑着用法語說了句謝謝,“merci beaucoup.”
空姐先是吃驚地挑了挑眉,随後露出了一個愉悅的笑容,可見十分受用。一個在法航上說法語的乘客,不論他有什麽目的,都是很讨喜的。
“不用客氣。”空姐給他遞上法蘭絨的毛毯,被陳啓摸了手背也不生氣,反而眨了眨眼睛。
頭等艙的座位隔的比較遠,陳啓拿着手裏的毯子,沒有急着給那邊的黑發男人蓋上,而是繼續翻手裏的那本雜志。
扉頁是對一個法國攝影師弗朗索瓦的介紹和采訪,通篇溢美之辭,以及他拍攝女人的“衤果美”心得,什麽不應該只在女性身上看到色.情而應該看到純潔和自然、美不應該被藏在層層束縛之下之類的言論。
陳啓是知道這個人的,他帶的模特齊悅這次特意過來巴黎就是為了拍攝他的“je vole”主題——中文譯名是“釋放”,具體的拍攝情況仍在保密,但也跑不出女性自由四個字。這個今年來名聲大噪的俊美攝影師,曾經還給自己出過一套大片,在國內也驚起了不小的波瀾。而且有個傳聞,是他喜歡男人。
喜歡男人這件事本身沒什麽好關注的,但在這個看臉的社交時代,長得俊又喜歡男人,就難免會出來一些花邊新聞。
“幾點了?”
身邊的男人突然出聲時,陳啓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思路被打斷了,心頭不由得一跳。
男人沒得到回答,又問了一句:“什麽時候到?”
“飛機起飛四小時了,中法時差是六個小時,也就是說,咱們到戴高樂機場的時候已經淩晨了。”
“……”
男人沒有答話,也沒有動彈,安靜得像剛剛的問話是陳啓的錯覺。就在陳啓以為這位祖宗又重新睡着了的時候,他擡起了自己的手,摘下了眼罩。
黑色的眼睛打量着艙外的雲層,清澈的瞳孔倒映着外邊的景色,上下兩邊睫毛不時眨動幾下。他看起來很年輕,側顏稍顯稚嫩,垂下眼睫時,恰是輕小說插畫上的俊秀少年。
這時他的呼吸才活過來了似的,僵硬的身體有了動作,把自己手裏的眼罩遞給了身邊的陳啓。
陳啓默默接下了,正猶豫着要不要把手裏的絨毯遞上去,又聽見男孩兒說:“天亮了多久了?”
“不久,這邊的地方時間還沒到晚上,所以太陽還沒下山。”陳啓說了句自認為很浪漫的話,“Joy,這是我們今天第二次看見夕陽。”
“夕陽。”齊悅的想法不知道飄去了哪兒,整個人很明顯地頓了頓,然後重新閉上了眼睛。
“但是我喜歡伴随着清晨醒來的感覺。”
一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天明,就像看見了希望似的。
陳啓不知道該怎麽接話,自從接手了齊悅這號人物,他的語言能力就與日俱減。他是跟不上齊悅的思路的,因為這個男人的想法一貫異于常人,就算這會兒他強行接住了話尾,齊悅會給的回應也只是沉默或是一個新的不知所雲的話題。
他的猜測是正确的,齊悅果然又像睡着了,呼吸也變得輕了起來。
“那……”陳啓糾結着手裏的毯子是不是該給齊悅蓋上,還沒來得及動作,看似已經睡着的人卻站起了身。
“Joy,你去哪兒?”
齊悅繞開了陳啓的腿。“洗手間。”
陳啓馬上跟着站了起來,把手裏的東西往座椅上一放。“那我也……”
“怎麽。”齊悅倏然站住了腳步,單手插進兜裏,回過頭看着他,一對烏漆漆的眼睛裏倒映着陳啓正在愣神的臉,嘴角勾起了一個戲谑的弧度。
“這也是曹仁斌教給你的?”
陳啓一直到了下飛機的那一刻還覺得自己特別慫。
他比齊悅要矮,齊悅身高一米八五,在模特裏還只能算中等偏下的個子,但對于他這種普通人來說,就高出了大半個頭。
尤其是齊悅的那對招子,黑不溜秋的,一眼看不到底。曾經有媒體誇過他的眼睛,說他是空洞中帶有少年的蒼涼感,總有些淡淡的憂郁藏在眸子裏,仿佛獨自翺翔在高空中的鷹隼。
但只有真正與齊悅對視過的人才知道,和他目光相對時,你仿佛是在凝望一汪濃而稠的深淵,不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孩。甚至在剛剛的那場對視中,陳啓的頭皮都下意識地發麻。
有這種天然的壓迫感在,他想要管住齊悅,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齊悅透過墨鏡,打量着淩晨的戴高樂機場。這是巴黎的九月,天空中沒有月亮,密布的雲層使得夜更為寂靜,連帶着來來往往的人群也像點了慢放鍵的默片一樣,安靜地洶湧而來,又安靜地各自離去。
“Joy!”陳啓拍了拍臉頰,跟上了他的步子,“在這裏拍一張照片,放上你的ins和微博。”
齊悅下巴偏了偏,示意自己明白了,然後随意擺了個姿勢。
“……”陳啓看着他。
“好了?”
“我是讓你自拍……”
齊悅馬上收回了剛剛那個姿勢。“不拍就走了。”
陳啓只好馬上掏出手機拍了張他的背影。
高高瘦瘦的男孩單手揣兜,和暖融融的燈光揉在了一起。
他們在淩晨兩點到達了下榻的酒店。
這個古老的繁華的城市,也在沉沉的夜色中睡去了似的。路燈照亮了街邊一家家緊閉的門面,也照亮了車窗內閉着眼睛休息的年輕臉龐。
“到了。”陳啓叫醒齊悅,又對開車的中年男人說了句,“辛苦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男人回頭看了齊悅一眼,笑了笑:“沒關系,早知道是給你們開車我肯定會先準備一個本子要簽名……我女兒是Joy的粉絲。”
也不知道齊悅到底有沒有聽到這句話,他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看外面,沒有絲毫反應。
“Four Seasons Hotel Ge V Paris”這一排字被分成了幾個部分,門口停着不少豪車,兩輛布加迪威龍的車頭正沖着他們。
“這附近挨着很多景點,如果不忙可以去看看,巴黎的秋天特別美,生活的節奏也比較慢。”中年男人繼續介紹,“這個酒店裏的餐廳是米其林三星,口碑非常好,很多明星都喜歡住在這兒。”
“好,好。”陳啓偏頭湊近他,這個時候他的本性又顯露出來了,低聲問了句什麽,然後中年男人吐出了一個詞,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齊悅回頭瞥了他們一眼,自己開門下了車。
按照齊悅平時雷打不動的作息,他十點就會休息,第二天六點準時起床。然後接受經紀人和造型師的安排,出展拍攝或是活動。所以抛開時差,平時的這個點他大概已經起床很久了,加上飛機上間歇性的養神,盡管身體已經有些疲憊,他的精仍然神處于高亢的一個狀态。
陳啓給他泡了一杯牛奶,看着他喝完才說道:
“先發一條微博穩穩你的粉絲,然後好好休整,時差得慢慢倒,今天巴黎時間下午六點咱們去試鏡,你的狀态一定要好。”
齊悅抓起床頭櫃的小夜燈在手裏打量,“嗯”了一聲。
陳啓抓着門把手,有點猶豫地說了句:“早點睡吧,明天那個攝影師……”
齊悅回頭看着他,眼裏很有些不屑的意味。
陳啓被這目光看得不自在,幹脆說了句:“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房間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以後,齊悅才放下手裏的東西,把手心裏的監視器捏在指尖轉了轉,扔進了垃圾桶。
然後他走進衛生間,關上門,沒一會兒就傳來了嘔吐的聲音。
淩晨三點,齊悅穿着一身的修身黑夾克,頭發陰沉而雜亂地垂在眼前,寬大的帽子把他的整個腦袋都裝了進去。他抄着兜看着那輛黑色的奔馳suv朝自己開過來。
“hello!”
司機是個年輕人,會說英語,簡單地跟齊悅打了個招呼。他接到前臺的訂單時聽說是個不善言辭的中國客人,見了面才發現這個人的陰郁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
“Le Connétable.”齊悅鑽進後座,報出自己的目的地。
“您說法語很好聽。”司機由衷地說了一句。
齊悅看着外面閃過的街景,問道:“你認識亞瑟·弗朗索瓦嗎?”
“啊,略有耳聞,是個攝影師吧。”
“嗯。”齊悅停了會兒,又問,“你對他的了解有多少?”
年輕人不明白這個話題的走向,但還是思考了一下,認真回答道:“他是一個很喜歡拍攝女性裸.體的男同性戀。”
齊悅:“……”
的士熟門熟路地在酒吧的後門停下了,他載過不少客人,有政客、企業家甚至大學教授,在這個點來到這裏和情人約會的不在少數。
“往右邊走,那裏有一條通往地獄的捷徑。”年輕人提醒他,“不過你應該明白,不走正門就會被猶大割掉耳朵。”
這是大概是他們做這檔子事的黑話。齊悅聽懂了,意思就是會多加價錢。
“當然,如果您願意讓猶大來當您的使者。”年輕人連做起這種精明的表情來都有些陽光大方的感覺,“我也願意為您效勞。”
“……”
齊悅其實不想喝酒,他來這裏只是為了确認一件事情。
他藏在二樓的樓梯拐角,端着一杯剛剛那個叫保羅的年輕人給他點的酒,垂着眸子往下看。
陳啓和一個年輕的女孩兒越靠越近,臉幾乎要貼在一塊兒了。他舉起手機錄了下來。
樓下的那對兒鴛鴦很快就不滿足于這種言語上的挑.逗,開始在桌子底下不清不楚。
一直到他們急匆匆地往酒吧外走,齊悅才收起了手,下意識喝了一口手裏的酒。
那個保羅果然是猶大一樣的人物,給他點的酒是十成十的烈酒,價格想必也便宜不到那兒去。這一口就嗆得齊悅臉紅脖子粗,反而喝了更多進去,嗓子裏發燒一樣的難受。
“嗨,唐。”保羅走了過來——齊悅也不知道怎麽自己就叫唐了——拍了拍他的肩,“原來你在這裏。”
“……”齊悅推開他的手,用中文說了句“滾”。
保羅有點不明所以,但看得出來齊悅的狀态很不好,摘下他的帽子拍他的背。
“您怎麽了?”
“沒事。”齊悅情緒終于穩定了一點,不想再和他糾纏,把手裏的杯子塞給他,然後幾步走上樓梯,“我去找個洗手間。”
保羅站在原地,忽然有些發愣,似乎是覺得齊悅有些眼熟:“您是……”
“……真的十分抱歉,我醉了。”
金發碧眼的男人站了起來,一邊揉太陽穴一邊說。“我去一趟廁所。”
這一圈人裏有男有女,白皮膚黑皮膚相間。其中一個紮了髒辮的黑發女人哈哈大笑,她顯然嘴得不輕,重複了一遍他剛剛的話:“oh la la,faire pipi!”
男人的腦子昏昏沉沉,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走到門口仍然能聽見女人的聲音在追問:“亞瑟,你還沒有回答,你的cock究竟是不是膠卷做的?嗯?不是嗎?”
她這句話一出來,所有的女性都笑得花枝亂顫。
弗朗索瓦一邊笑一邊撐着門,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不,是索尼FDR。”
他把一屋子的笑聲關在身後,擡手抹了一把臉,打算洗個臉讓自己清醒清醒。疲倦的情緒還沒來得及湧上來,懷裏卻猛地沖過來了一個人。
好像一頭茫然無措的小鹿,叢林的精靈撲進了獵人的懷抱,擡起了他一雙閃動的眼睛。他們的呼吸貼的很近,身軀也緊緊挨着,蘊含着濃濃酒味的空氣仿佛都因為這一場對視而變得滾燙灼熱。
“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
弗朗索瓦聽着自己胸腔中強烈的心跳,凝視着面前的男孩生動的眉眼,柔聲問道:“你是哪兒來的天使?為什麽要闖進我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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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弗朗索瓦:
這是我第一次給你寫信。
今天天氣很好,我正坐在塞納河邊。從這個方向能夠看到你以前住的那個大區,我還沒怎麽去過那裏。
不過以後是有機會的,因為我打算一直住在這裏了。我租了個房子,房東太太叫安東尼,非常開朗,但是是個喜歡調戲年輕男人的老太太。
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可是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好,太陽暖洋洋的,所以我現在的心情也很懶散。
那麽說說你的近況吧?
今天過的怎麽樣呢?有沒有做一個好夢?有沒有夢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