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死生不見
死生不見
裴玉一身白衣,上染血珠成梅。如玉容顏在背後的火光映照下極具詭魅。
他伸手制止欲蜂擁而上的侍從,令其退後,接着攏了攏衣袖,道:“真是讓我好找。”
說着看向白沉歡,目光灼灼,“沉歡,你可是來助我的?”
白沉歡看着他的笑顏,卻只覺一股寒氣自腳底蹿出。下意識的抱緊懷中嬰孩,退了半步,擋在秦自若跟前。
“師兄……”喃喃,不成語。
裴玉目光攸然轉冷,“沉歡,你也要與我為敵嗎?”
白沉歡心慌,連連否認。
這時,一旁的秦自若緩過氣來,開口道:“裴玉,你太狠了!”
裴玉目光一閃,神色微變。
秦自若撐起身子,盯着裴玉道:“為了皇位,你可真是處心積慮!封宮門,奪兵權,大肆殺戮!你怕我助太子殺出重圍,竟買通我宮中的人,給我下藥,讓我早産!趁着我體虛之時進攻!呵!你要趕盡殺絕,現在是來斬草除根麽!”
秦自若聲音微弱,然而語氣凜然,白沉歡聽着只覺千斤壓頂。他看向裴玉,心情沉重無比。
裴玉,竟是這般狠毒!
秦自若的聲音依然在狹長陰暗的秘道裏響起,“裴玉,當你看着你的手下将太子、将你的二哥一劍刺死的時候,你心裏再想什麽啊!你可曾想起骨肉情深血脈相連!你想不到的吧!你的心裏只有那個位置只有權勢!裴玉啊裴玉,你的二哥待你不薄啊!他何曾虧欠過你!為了皇位,你罔顧親情,踐踏人倫啊!格殺勿論,格殺勿論!呵呵,你下這道旨的時候可曾心驚膽寒!你可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裴玉!”
秦自若痛斥完,口吐鮮血,向後傾去,命懸一線。
裴玉一驚,快步上前欲扶住,卻被白沉歡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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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開!”裴玉喝道。
白沉歡心一顫,不自禁的就側開了身子。
裴玉扶住秦自若,臉上冰涼不在,哀傷浮上眉間,“我也沒法子啊!”
秦自若吃力的睜開眼皮,慘然一笑,“裴玉,如果你還是那個裴玉,就放過那個孩子吧!”
裴玉神容一僵,緊抿着唇,不答。
秦自若笑得凄苦,哀然道:“求你了……”
裴玉肅然,依然不應。
“呵呵。”秦自若笑着,又幽幽嘆了一聲,阖上了雙眸。
眼淚劃過,芳魂消散。
襁褓中的嬰孩一瞬啼哭,不止。
白沉歡未曾照拂過嬰孩,不知如何安撫,焦急不已。
而在他手忙腳亂之時,裴玉站起身,看着他,定定道:“把孩子給我。”
白沉歡依言遞出,可瞬間回神,趕緊抱緊在懷,道:“師兄!不要殺他!”
裴玉眸中深潭顫動,嗓音生澀,“他,非死不可!”
“師兄!”白沉歡驚呼。
裴玉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揚起了下巴,目光再次變得冷如寒冰。“沉歡,把孩子給我!”
白沉歡一動不動的站着,只靜靜的看着裴玉。他似乎看到了落英缤紛之下的那場初見,看到了那個青衫少年如玉的容顏,看到了他喜怒哀樂紛紛綻現的那些年,一切仿如昨日,歷歷在目,可明明的,那些時光早已被無情葬送。
那個名喚裴玉的少年,從面前這個氣勢昂然的人身上徹底剝落,再無法重合。
這隔着的幾步距離,也成了萬水千山,十萬八千。
白沉歡目視他的雙眸,一字一頓道:“師兄,你要殺他,除非我死。”
“沉歡!”裴玉蹙眉,怒喝。
白沉歡面色不變,聲音愈發堅定,“師兄,劍廬山上我們四人多好,我們始終惦記着,除了你。師兄,是你變了。”
裴玉被那雙清澈的眸子盯得心慌,避開了視線。
白沉歡繼續道:“師兄,你是知道我喜歡你,所以才對我好吧。瑾師兄娶了秦師姐,拉攏了一部分劍廬的勢力,所以你才會對我好,想要拉攏劍廬的另一部分勢力,以達到平衡吧!”
自己的手将自己的心撕開,露出埋藏多年的情意,也露出了始終不願承認的脆弱。白沉歡痛得窒息,卻還是笑得雲淡風輕。
“是你要做我的明衛的,不是我逼你的!”裴玉目光閃爍,尋着托辭。
白沉歡輕嘆一聲,道:“是啊。”
裴玉道:“別的明衛是誓死想從,寵辱與共,可你呢!白沉歡,你何曾死心塌地的想要助我!”
白沉歡看着他氣惱的樣子,笑了,“師兄,這才像你。斤斤計較,尖酸刻薄。”
裴玉氣結。
白沉歡又道:“不讓我白家助你,算是我對你不住。我可以為你出生入死,丢了性命也不惜。可我不能為了你視親友不顧。”
一邊是心上之人,一邊是至親至愛,總不能兩全。
然而這輕輕淺淺的一句話卻似一重掌掴下,煽得裴玉面色發紅。
他白沉歡重親友不與謀逆者同,那他裴玉便真真是寡情絕意畜生不如!
裴玉惱羞成怒,卻還是強壓着,“白沉歡,你可知我下藥灌醉你,就是為了不讓你參與這事中!不讓你為難!”
白沉歡心潮湧動,擡起眼眸,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複又定定說道:“師兄,你是怕我攪了你的局吧?”
如果不是,之前何必事事都背着他?
如今溫言相對,不過形勢所逼。
見被拆穿,裴玉的臉上挂不住,“原來我在你眼裏竟是這般小人作态!”
白沉歡不應,只道:“師兄,放過這孩子吧!”
裴玉眼一眯,冷冷道:“我好不容易到了今天,留下這孩子,你是想讓我死麽!”
白沉歡輕輕一笑,走至秦自若身邊,拾起地上的劍。
劍上血跡未幹,凝珠滴落塵埃。明明無聲無息,可裴玉見着卻是驚怔。
“你要做什麽!”
從來立于己後讨自己歡喜的人,竟舉劍對立,心神受到沖擊,裴玉一陣暈眩。
白沉歡面容無悲無喜,只道:“你要他死,我要他活。如此,便是你死我活。”
說着,白沉歡揮劍迎上。
而在這時,一道黑色人影自角落陰暗處溢出,正是裴瑾的暗影顏翡。
這是白沉歡第一次見着顏翡正面,一身黑衣,面容絕豔,只是眸色冰冷,視之令人膽寒。而他的劍也是寒氣逼人,迅猛淩厲,招招置人死地。
白沉歡抱着嬰孩自是不便,而顏翡更是視其弱點全力攻之,因此白沉歡拼盡全力只與顏翡打成平手。只是到底白沉歡抱着生死之心,危急關頭潛力激發,避開劍鋒猛一回旋,劍尖直刺顏翡右手。
顏翡避之不及,劍被挑落,手被割破,連退三步。
白沉歡收劍,直視裴玉,“師兄,讓我走吧!”
顏翡滿目憤恨,不待裴玉應答,已冷冷回道:“就算你贏了我,你又如何贏得過外邊的禁軍!”
白沉歡看了看顏翡,不明白他的仇恨自何而來,卻也無暇搭理,只看着裴玉道:“師兄,如果我劫持了你,你看我能不能順利逃脫?”
裴玉駭然,“你就這樣與我作對!”
白沉歡故作鎮定道:“并非我想,只是別無他法!”
裴玉攥緊拳頭,顫聲道:“白沉歡!你說過永遠站在我身邊的!”
這句話,還是很早很早之前說過的,早的,白沉歡都快忘記自己說過了。可是裴玉卻在這時候突然提起了,白沉歡只覺心被抽空,又被灌滿佐料,酸甜苦辣鹹,混做一團,再辨不出滋味。
“白沉歡!你忘了嗎?!”裴玉複又怒吼道。
白沉歡的眼圈紅了,心裏濕了,可他還是咬緊舌尖,讓劇痛清醒神思。
“師兄,就當我失言了吧!”
“你!”裴玉氣得說不出話來。
半響,他轉身道:“好!我讓你走!我放你們走!”
“真的?!”白沉歡目光閃亮。
裴玉深吸一口氣,道:“是!”
白沉歡一喜,轉身欲走,卻聽聲音又自身後響起。
“可是,只要你向前跨出半步,從此以後,你我就徹底陌路!”
霍然頓足,轉身,心繃緊,窒息難言。
裴玉繼續用冰寒徹骨的聲音道:“你既然選擇背棄我,就要付出代價!你少年英才天下皆知的白七少一旦跨了這半步,便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你白家便要受你所累牽連至死!呵,白沉歡,你說你不能視親友不顧,你現在就讓我看看你怎麽個不能視之不顧法!”
這一字一句猶如鋼鞭擊打在身,一鞭一鞭,直至血肉模糊,肝腸寸斷。
白沉歡目光如炬,沉聲道:“裴玉!不要欺人太甚!”
此時亦是惱極,再顧不得尊長。
裴玉冷笑,不言。
白沉歡強壓住心中驚濤駭浪,緩下聲音道:“師兄,他不過就是個襁褓嬰孩,做不出翻天覆地的事。這場驚變,已死太多人,夠了!我答應你,我會将這孩子帶入塵埃之中,任人挖地三尺都尋不到。你若不信,我甚至可以自廢武功,不讓他學得半分劍藝,不讓他對你有半分威脅!只要你放過他,只要你不再牽連無辜!如果你滿腹怒火不得宣洩,我甚至可以将他托付好後回來領死,任你千刀萬剮油烹火燎!”
這番話白沉歡發自肺腑,裴玉聽着卻只當挑釁。
“既是如此!你便現在自廢武功罷!”
此言一出,裴玉心神一動,卻再不能收回。
而白沉歡持劍之手一松,目光破碎。
秘道之中一片靜寂,久久無人言語。
片刻之後,裴玉才開口逼問道:“怎麽,舍不得你一身好武藝了?”
白沉歡雙唇抿至無色,方才道:“只要你答應放他一條生路!”
“我答應你!”裴玉回答的幹脆。
不過一時之氣,裴玉擡杠而已。他不會相信白沉歡會棄一身劍法,畢竟那是多年辛苦練習而來。
可是他到底錯估了白沉歡。
一掌拍下,十年艱苦付諸東流。劍術奇才白沉歡,徹底消失。
白沉歡試圖按捺下五髒六腑翻天覆地的攪動,可到底元氣大傷。一口鮮血噴出,身形顫危,拿劍撐住,面如紙,氣若游絲。
“師兄,這樣,你滿意了麽?”
裴玉眼中滿是震驚,他怔愕的再不能言語。
白沉歡輕輕笑了笑,抱着孩子,拖着劍,轉身一步步的離去。
走了很久,背後才響起裴玉句句如淬毒之刀的話!
“白沉歡,你給我記着!你留下,我許你錦繡前程,甚至這滿目山河我也與你共享!可你今日離我而去,必将付出巨大代價!你不能回劍廬不能回白家不能再作白沉歡!你只能帶着他隐姓埋名天涯逃竄!如蝼蟻般茍且偷生!我今日放你一條生路,明日照樣派人四海追殺!是生是死全看你命裏造化!
白沉歡,這輩子,莫讓我再看到你!”
……
背後之人聲音漸遠漸聽不見,白沉歡看着黎明破曉,腦子裏轟隆隆的響起了那出《君王令》。
咿咿呀呀,生死難纏。
終至淚流滿面。
——既是死生不相見,我便,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