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女鳳八
女鳳八
“水生花盼千尋載,
為誰凋落為誰開。”
送走了鳳舞的睡蓮,獨自回到蓮池。
出乎他意料的是,鳳曲竟在蓮池前等候他的歸來。
“你把她放走了。”不是疑問,而是肯定。金色面具後的美眸未興起任何波瀾,然而唇角流瀉的苦笑與冷笑雜糅在一起的笑紋,還是出賣了鳳曲的內心。
“我派人去碼頭了。”鳳曲走近睡蓮,雙臂輕輕地環住他,“我做不到放她走,如果她非要離開我。”
那他只能殺了她。
“陛下。”睡蓮握住鳳曲冰涼的手掌,“別做令自己後悔的事。”
“已經晚了,睡蓮。”面具後的魅顏淌落淚珠,鳳曲喃喃地重複着,“太晚了,太晚了。”
“我馬上去阻止他們動手。” 睡蓮才轉身,便被鳳曲拽住胳膊,“陛下?”
鳳曲低着頭,嗓音冰寒道:“我心意已決。”若他得不到她,那就幹脆折斷她的翅膀,讓她死在鳥籠裏。
“睡蓮,這是鳳舞她咎由自取的下場。”鳳曲冷酷的話,令睡蓮的心顫了顫。
“時候不早了,你歇息吧。”鳳曲按着睡蓮削瘦的肩膀,“多吃一些,我明日再遣幾個公子來。”
語罷,鳳曲衣擺款款地離去。
睡蓮驀地憶起在魔門時,幽蘭和他說的話:“人界的養花者,無一人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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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魔,是能給養花人帶來一切的花,亦是葬送養花人一生的魔。
“鳳曲,我害了你。”睡蓮望着鳳曲愈行愈遠的背影,幽幽的低語,融入夜風中,悄無聲息……
回到空無一人的寝宮,鳳曲掩面躺在仍留有餘香的床榻。
他沒有去祭典,找了一個身形與他相似的女人,替他主持海神祭。
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寥寥可數。戴上面具後,不仔細誰又能分辨?
她們需要一個女王,他扮演着一個女王。
明晚祭祀進入最高點時,他會讓睡蓮把花種散播出去,使東國全部的王公大臣都成為寄生種。
這樣她們便不會像洛天那樣,再動什麽歪腦筋,而一心一意效忠于他。
“鳳舞,你明明可以見證我的狂歡。”埋首進枕間,深嗅着她的氣息,他肆意地自渎,直至精疲力竭。
褪去白日繁華的碼頭岸,鳳舞被一群嘴裏長着觸爪的寄生種,逼至随浪上下飄蕩的木船前。
她的腳後是漲潮的海,橫豎都是死,她不妨搏一搏。閉着眼,鳳舞跳入水中。
在大浪中颠簸了幾許,她沿着海岸,朝着另一邊奮力游去。
肺中之氣消盡時,她頂着濕漉漉的長發浮出水面。眼前的棧橋上,坐落着一間廢棄已久的漁屋。
鳳舞試着夠到木樁,費勁地爬上棧橋。
抖抖索索地進入漁屋,鳳舞脫下濕透了的外裳。環顧屋內,除了長滿蜘蛛網的捕魚工具,就剩一件積灰的蓑衣。
思索片刻的鳳舞立即脫下衣服,将蓑衣抖了抖灰便往身上一罩。
濕了的衣裳,鳳舞把它們架在漁具上,擱漁屋的窗臺處風幹。
忙完的鳳舞,緊了緊蓑衣的衣領,她蹲坐在陰暗的漁屋裏,憂慮着下一步的出逃行動。
鳳曲一定會封鎖碼頭,守株待兔。只是她沒想到,他竟真狠心派人來殺她。
忽地,她聽到門外傳來窸窣的腳步聲。
警覺地貼着牆,躲到門後。木門被從外面推開,一個苗條纖細的身影走了進來。
鳳舞剛想趁其不備,勒住對方的脖頸,卻教後面進屋的瘦高男子一把抓住兩胳膊。
她又是咬又是撓,但絲毫無法撼動那人。倒是前面的倩影轉過身,借着月色瞧清她的模樣後,驚呼出聲:“這不是阿舞姑娘嗎?”
鳳舞停止掙紮,定睛一瞧,面前的女子竟是久未謀面的魅紅,她的表姐。
她的眸色黯了黯,魅紅知道她身份了嗎?洛天有沒有和她透露過什麽?這些疑問充盈在鳳舞的腦中。
“朝十公子,她就是我提過的阿舞姑娘,我們情閣的現任主人。”魅紅朝鳳舞背後的朝十說道。
“我說哪來的野貓。”朝十松開對鳳舞的鉗制。脫困的鳳舞立即遠離朝十,這時屋外直徑走來一名容貌清麗的男子,但那對幽靜的雙眸卻空洞無物。鳳舞揉着被抓疼的手腕,轉向魅紅:“我以為你早跑了,怎麽還留在東國。”
“阿舞姑娘。”魅紅頓了頓,開門見山地問道,“我希望你和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什麽人?還有我的身世。”
未料魅紅如此直接,鳳舞遲疑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我的真名是鳳舞,是當今女帝的表妹,也是你的表妹。”
“你是我的表妹?”魅紅喃喃地重複鳳舞的話,“難道我入情閣,真的并非巧合嗎?”
“是的。”鳳舞決定坦白,“一切都是我的娘故意安排的。”鳳舞一五一十地吐露,從她娘恨魅紅的親娘,也就是上任女帝。故意害魅紅,淪落風塵等等。包括鳳曲是魅紅的孿生弟弟,頂替了魅紅登基成為新任女帝的事。
鳳舞統統告訴了魅紅。
良久的沉默後,魅紅背過身,繞過朝十往屋外走去。
鳳舞擔憂地注視着魅紅的身影,怕她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個事實。除此之外,她也擔心鳳曲的人會找到她們。
視線投向好似不存在這間屋子的高瘦男子,他叫朝十來着?真是奇怪的名字。鳳舞上下打量了一番朝十,而他明顯對她完全沒興趣。
這個男人和魅紅是什麽關系?
他值得信任嗎?
鳳舞的困惑得到解答前,魅紅回到了漁屋。她的眼眶通紅,一定哭過了吧。
可現下魅紅仍在自己面前強打精神。鳳舞咬了咬下唇,她走近魅紅,握住她的纖手,正色道:“我們必須盡快離開東國,鳳曲不會放過你和我的。”
魅紅搖搖頭:“我還不能走。”未找到花夕,她不會選擇一個人茍且偷生。
“都這種時候了。”鳳舞皺眉,她不知該說魅紅重情義,還是罵她傻。
“她不會有事的,我保護着她。”一旁的朝十涼涼地開口,在找着花夕和墨青前,他會保護好魅紅。即使魅紅想獨自逃走,也得問他答不答應。
“這位公子,你有那麽厲害嗎?”探究的目光對上朝十,鳳舞有些懷疑,“我們面對的敵人,可是一國之君。”
聞言,淡眉微微一挑。一國之君又何妨?他連掌管天界的天君都不怕。
“總之,我們最好趁海神祭,各路商船往來頻繁之際逃出去。”鳳舞拿回吹幹的衣裳,旁若無人地穿上。
“小野貓,你覺得逃能解決什麽?”朝十懶洋洋地瞥了一眼鳳舞,“什麽叫最好?消滅敵人才是最好。”
“說得輕松,縱使你以一敵百,我們這兒能打的也只有你。”她和魅紅都不會武功,那個長得和睡蓮不相上下的男子,別說會不會武功,她都懷疑他失了心,丢了魂。鳳舞長嘆一聲,“我也不想逃。海神祭一過,就是鳳曲對北國開戰之日。”
屆時戰火紛飛,生靈塗炭,就算她逃了,那種改變不了現實的無力感也不會随之消失。
更何況,她并不無辜。
“阿舞姑娘。”魅紅似乎覺察到了鳳舞眼中的內疚之情,她反握住鳳舞冰涼的玉手,柔聲道,“我不怨你,真的不怨。若是十幾年前,我可能會恨,恨自己為什麽是風塵女。但這些年我已看開了。我知道你關心我的安危,可我也有重視之人。在找到她,确保她平安無事前,我離不開這裏。”
鳳舞低首,又擡起頭,直視魅紅的雙眼:“好,那我陪着你。魅紅,請允許我叫你一聲姐姐。你的同伴,這位公子說得對,逃解決不了問題。我們應該讓東國知曉你的存在。”
“你想怎麽做?”魅紅迷惑地回視鳳舞。
“我們來重演一段海神神谕降臨。魅紅姐姐,你可以拿回屬于你帝位,阻止這場戰争。”鳳舞将心中醞釀的計劃托盤而出,“海神祭進入最熱時,會有優伶扮演海神,降神谕于東國女帝。”以鳳曲的個性,他不會去海神祭。他會像像之前一樣請別人來代替他。這樣的話,她們趁機混入其中,然後讓魅紅上臺接受神谕,昭告天下。
“只要你到時候摘下面具。”鳳舞撫摸着魅紅柔軟的臉頰,“那些臣子百姓定能将你認下來。”魅紅長得和先帝十分相像,和鳳曲長得也一模一樣。
“鳳舞。”魅紅猶豫地說,“我不想當女王,我……”
“魅紅姐姐,這件事只能你來做,你希望看到北國和東國,也變得像南國那樣嗎?”鳳舞勸道,“我會輔佐你,效忠你。”這也算她的彌補。
默默聽完鳳舞的提議,朝十颔首,看向躊躇不決的魅紅:“這只小野貓的建議不錯,只要你當上女帝,你和花夕就不用再逃了。不然只怕到天涯海角,你的那個弟弟都不會放過你。”
“朝十公子?你也覺得這計劃可行。”魅紅訝異地張大媚眸。她以為按朝十表現出來意興闌珊的模樣,他應當不會參與。沒想到,他竟然勸她去奪回王位。
“可行。我也會助你。”他當然得幫她,魅紅如果成為女帝,良夜他們便會知道。他只需要待在魅紅身邊,守株待兔即可。省得跟着魅紅東躲西藏,為隐藏身份,他出手都得注意不能太過火。
于是,魅紅在鳳舞的建議之下,決定在海神祭上作為女帝接受神谕。而朝十則有一個更好的主意,比方海神真正的降臨于祭典之類的。那家夥欠他的人情,也該還了。朝十莞爾一笑。算算,他和海神幾千年沒見過面了,正好敘敘舊。
遠在海王宮的海神,或許是因着魔尊的突然惦記,重重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漫無邊際的回廊迷宮裏,花夕斜靠在廊柱前,她回憶起過去在情閣的夜晚,人聲鼎沸,香霧缭繞,而她得閑時,總喜歡一個人站在回廊上望月。
不過在這兒,別說月亮,舉目望去只是一片深濃的黑暗。
“那個女人準備離開了。”神出鬼沒的洛天悄無聲息地現身在花夕的背後,“她想要得到那魔尊的心可未死。”
“她為什麽那麽愛他?”花夕對那魔頭無任何好感,他每次出現不是羞辱她,便是強迫她。而且墨青利用她去對付魔頭這件事,一直是她心裏邁不過去的坎,但凡和那魔頭有關,她就沒遇見過好事。
“誰知道,也許那女人是受虐狂。”洛天攤攤手,“她近期肯定會再與那魔頭碰面接觸,等他們鬥得你死我活,你就趁那女人不備,奪回這幅軀體。”
“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花夕眸光澄清地望向洛天,“你不會無緣無故來提點我。”
“想要什麽,我想你恢複記憶。”洛天眼神深邃地回望花夕,“想起我究竟是誰。”
“你以前和我認識?”花夕喃喃地問,她對洛天毫無印象。
“認識。”洛天把花夕的反應看在眼裏,薄唇泛起一抹苦笑,“曾經,我們很熟悉。”
他不會認錯人了吧?這句話花夕并未說出口,因為她撞見洛天的神情是那般認真。她的胸口頓覺一陣悶痛,不自覺地按住心:“若我想不起,是不是我不願意想起。”她的自言自語落入洛天的耳裏。
“你忘掉的不僅僅是痛苦的記憶。”洛天的長指穿過花夕的發間,香軟的發絲依舊靜靜地垂落,“還有許多快樂的事。但我承認,那是我的自私。”
洛天意味不明的話,令花夕不由地蹙眉。雖然她不喜歡洛天,可也許是他的哀傷感染了她,讓她忍不住地安慰:“人人都是自私的。”
他啞然,剩下的話未同她解釋。
人自私,但問題他不是人。
神不該自私的。
外頭的良夜貌似沒有發覺體內洛天和花夕的交談,她見墨青的傷恢複得差不多,便想盡快從山洞中出去。“破魔劍,魔笛,還有鎖魂瓶都在我們這兒。”良夜認為要擒住魔尊很簡單,墨青卻不以為然。
“他很難在同一個地方摔跤兩次。除非那個是他致命的弱點。”墨青沉吟道,“你熟悉你姐姐雲煙嗎?”
“你想作甚?”提到雲煙,良夜的面色一凜。
“雲煙是朝十心中所恨,也是他愛過的人。我想要你僞裝成雲煙,就像你之前做過的那樣。”墨青面無表情地說。
“你為何會知道。”她以為那是一個秘密。
“我見過你,但你不記得了。”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小孩,“你裝成雲煙勾引我叔父,偷走布兵圖。”那晚他親眼所見,“雲煙”與墨碧歡好後,盜取了布兵圖,導致了魔軍的埋伏被發現,進而影響了仙魔大戰的勝負,更使得墨碧最終受罰,魂飛魄散。
“你恨我?”良夜未肯定墨青的說法,但也沒否認。
“我為什麽恨你?”墨青淡淡地反問,“這是叔父自己選的。”自願被神女誘惑,自願替她一死。
“你倒看得真開。”良夜譏諷道,“你的心該不會是石頭做的?不對呀,你對我的身體倒挺關心的。”
無視良夜的嘲弄,墨青接着往下講:“你以雲煙的面貌出現,必然能教他的心思大亂。那就是你唯一能得到他的機會。”
“你在說笑嗎?”良夜揪住墨青的衣襟,“叫我用另一個女人的相貌去刺激我愛的男人?他愛的人只能是我,你明白嗎?”
墨青冷冷地格開良夜的手:“他愛不愛你,你心裏沒底嗎?”
良夜怒瞪着墨青,言之鑿鑿地吼道:“他會愛我的,他總有一天會清楚這世上只有我最愛他!”
“那我祝你馬到成功。”語畢,墨青丢下憤懑的良夜,獨自走出洞穴。
目送着青影遠去,良夜恨恨地咬咬牙,還是邁開步子,朝着墨青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蓮池裏的蓮花開得清豔絕色,睡蓮目不轉睛地凝望着滿池的花朵,水底失去靈魂的人身已腐朽成枯骨。幽蘭,即便他的人身重塑,那心是否也跟着重生,又或依然沉浸在蓮香制造的幻境裏?睡蓮默默地發問,但只有微涼的夜風以低吟的風聲回答他。
劇烈的咳嗽響起,墨綠色的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果然太勉強了。無休止地繁衍了太多花種,他的這幅軀殼快承受不住了。
睡蓮嘔出一口血,血在渾濁的蓮池裏融化,宛如蓮葉漂浮在碧波之上。
他不能拒絕鳳曲,他對鳳曲是有用的,他要為鳳曲造出能決勝的軍隊。
幽蘭,如果是他,能理解的對吧?
白瞳倒映着池水,他的長發如同花瓣不斷零落
其實他會花開,只是他的花期不長,綻放過的睡蓮,短短數年便會凋謝。人身會崩潰,花身會退化成花骨朵,他将陷入漫長的沉眠,久到仿佛死去,失去所有蘇醒時的記憶。
在他長眠之前,他要完成他對鳳曲的誓言。
他在,鳳曲在。
鳳曲想君臨天下,那他就為他奉上這天下。
腦海中掠過鳳舞的嬌容,至于他自己的感情,千年後便不複存在了。
所以她無須知曉真實的他。
無須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