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神三
山神三
緣何不識真面目,
只因身在此山中。
“那你也穿上衣服再走!”花夕攔在銀發女子身前,“這是梅子姑娘的身體,不是你的。”
“多事!”揚起的手還沒落下,一陣暈眩便跟着襲來,“啧!”銀發女子向前傾倒,被花夕扶住。
“別勉強了,現在你根本哪裏都去不了,不妨留在此處好生歇息。”花夕攙着銀發女子柔弱無骨的身子,嘆了一聲,“早知如此,你就不會對梅子姑娘做那麽過分的事了吧。”
“閉嘴!放開我!”決絕地抽回手,強撐着疲軟的雙腿,銀發女子推開花夕往外走。
剛拉開門,便撞上一堵瘦高的人牆。擡眸望見對方睡眼惺忪的臉,銀發女子,不,該說是銀發女子體內的幽蘭,瞬間愣住了神。
“你的意思是他們互換了身體?”聽完花夕的解釋,朝十勾起一絲興味的淺笑,“有意思,還有這樣的上古血咒。小看那個女人了。”
“你說什麽?”朝十的後半段越說越小聲,花夕疑惑地看着神情變幻莫測的他。
“沒什麽,妞兒你去問問掌櫃,有沒有看到可疑的人。”随意地打發走花夕,朝十轉向沉默不語的幽蘭,“三日內若沒交換回身體,就永遠換不回來了。”
“我會在三日內找到她。”已經換好衣裳的幽蘭,臉色陰郁地坐在錦桌前。
“血咒的代價你清楚吧?”朝十握住他的銀發,細軟的發絲滑過他的掌心,“如若解不了咒,施咒者需獻祭以靈肉,她必死無疑。”
“她寧願死也不願意成為我的人。”甚至要将他困在她的身體裏,讓他得到又永遠得不到她!幽蘭氣血翻湧地捶桌道。
“在她找到墨青前,找到她。”勾住銀發,半眯的眸子閃過一絲森然的殺意,他很冷很輕地說,“幽蘭,別讓我親自動手。”
幾縷銀發被扯落,他微微皺眉,他低低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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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無目的地走在燈籠高挂的後巷,幽蘭的身體比她的身體要來得高,她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踏在長滿青苔的石板上。
“喲,好清秀的小哥!”兩個醉漢手挽手,肩摟肩地朝她走來。
“瞧這俊俏的小臉蛋!”粗糙的大掌還沒碰到胳膊,她便拉着醉漢的手往裏一拉。
“有本事就來。”她空洞無物的冷眸,含笑地盯着他們。
“哇!這麽主動,我們哥倆自然不能教你失望!”他們先是面面相觑,又心領神會地圍住她。
只不過方才還醉意濃厚的眼,霎時清明起來。他們一人拉着一銅線,将她逼至牆前。
“原來是人皇的獵花人。”她似喃喃自語,又像在對他們說,“我不想動武。”
“這由不得你,我們可不想勝之不武!”語罷,兩人的銅絲幾欲纏上她的腰身。她一個魚躍,踩上牆垛,靈巧地避開銅線。衣擺輕旋,足尖落地,背後突升的花藤分別襲向一左一右夾擊的他們,但并非奔着他們的命門而去。
被小觑的二人,氣惱地套出銅線,一人拉着一邊,鉗制她的行動。
可還沒勒住她,他們的腹部便受到花藤的重創,指間的銅線也不得不松開。
勝負幾招內便見分曉,那兩名獵花者被她的花藤牢牢固定在地上,不得動彈。
“不愧花魔之首,本公主中意你!”巷口忽然傳來擊掌之音,身着華服的豆蔻少女,身姿搖曳地朝她步來。
經過那兩名獵花人時,少女淡淡地瞥了他們一記,眼神中流露出些許不屑:“陸加玖,你們二人真是沒用。果然無名不在就不行。”
“你認識我?”面對這個自稱公主的少女,她輕輕蹙眉。
“幽蘭,花魔之首,何人不曉呢?”少女笑容可掬地望着她,“本宮派人尋你多日,今兒總算找着你了。”
見她毫無反應,少女輕咳了一聲,繼續道:“本宮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裏。”
波瀾不驚的冷顏終于起了一絲絲變化,她擰着眉問:“墨青在哪兒?”
“你幫助本宮實現本宮的心願;本宮自會幫助你,實現你的心願。”唇畔揚起勢在必得的笑痕,風采奕奕的少女對上她無瑕沉靜的玉眸,“這個交易很公平。”
須臾,她才輕啓雙唇:“你想要我做什麽?”
“殺人。”清麗的嬌嗓如是回道。
“何人?”她再度開口問。
剎那間,明豔的笑容在少女的俏臉上隐去,少女冷冷吐出的二字,令她都不禁為之一怔。
“人皇!”
宛如水質的晨曦,穿透窗扉,光塵飄浮又靜默。
花夕悄悄收拾好行囊,合上木門。她蹑手蹑腳地走過長廊,卻在盡頭撞見那抹銀色。
幽蘭穿着她的粉衣,但渾身散發着不可親近,獨立于世的孤傲。
單單伫立在扶欄前,便教那些個俗人看得目不轉睛。
從這美景中回神,花夕提了提手裏的包裹,欲快步繞過幽蘭離開,卻在聽到他淡漠的話音後頓住倩影。
“你是墨青的女人。”幽蘭冷然地睨着她。
水眸透着訝異:“你認識墨公子?”
“何止認識。”精致的美顏略微扭曲,恬靜的嗓音溢着恨意,“我和他相處的時間,久到你難以想象。”
聞言,花夕不自覺地握緊布囊。
“你遇見的梅子姑娘,她要找的朋友也是墨青。”幽蘭傾向花夕的耳畔,一字一句慢聲細語,“她若找到墨青,就完了。”
“你這所謂何意?”花夕揪着幽蘭的衣襟追問。
“幻滅,自堕修羅之道的神只,這古往今來不少見。她要知道她不惜移魂換體也要見上一面的男人,不僅不把她當回事,還要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幽蘭箍住花夕纖細的酥腰,挑起她小巧的下巴,擡高她蒼白的嬌顏。他注視她的眼,盡管帶着笑,可笑意比他的銀發更冰寒,“你覺得她會不會殺了墨青,再殺了你?”
擱在他胸前的指尖輕顫,洩露了她的內心不安。
“以她的恨意,說不定會找到你生活過的青樓,然後殺了那些可憐又無辜的姑娘呢。”他下了殺手锏,滿意地收到她的回複。
“你想要我怎麽做?”
奢美的宮殿,懸挂于軟榻上方的薄紗,随着微涼的夜風起伏蕩漾。
攀附在背脊的纖指,刻下一道道的血痕,疼也不疼。
她俯視少女酡紅的俏臉,柔軟了眸光。
“幽蘭,你真美。”頭枕着她的臂彎,少女撫摸着她的發絲,“本宮好想做你的養花人。”
“公主,人間的養花人無一善終。”她低聲輕喃,“你只需讓我見到墨青,我便為你殺了人皇。”人的貪欲,好比饕餮,難以滿足。
“你真好…幽蘭!”少女着迷地直呼道。
這是他的名字,不是她的。
“別喊這個名字。”她捂住她的小嘴兒,不想再聽見令她心煩意燥的名字。
當窗臺前的蠟燭燒盡,少女披上衣裳親自去換蠟燭,點燃新蠟燭後,她巧笑倩兮地回望她:“今晚子時,你就可以行動。等你吃了人皇,本宮便派人接你,去見你想見的人。”
她只颔首,未多言。
“本宮還以為你會問本宮為何要殺人皇。”少女巡視着軟榻上橫陳的玉軀,發現這朵蘭花似乎對自己的身體毫不在意,包括生死皆置之度外。
不問,代表沒興趣。
稍稍碰灰的少女,轉身走出宮殿,靜候多時的陸加玖立即迎了上來。
“公主殿下,都準備好了。”
“很好,這次不許再失敗。”少女沉下眸色命令道。
一時興起想和花魔親近試試,結果對方坦然自若的接受,反倒教她有些留戀不舍。
借助花魔之手,除掉人皇,再名正言順鏟除花魔,是她的計劃。
“既然你不想讓我繼承你的位子,那我只能謀權篡位,取而代之了,父皇。”少女浮現出陰狠的詭笑。
一想到長久的願望即将成真,她的心便灼熱得仿佛剛才躺在花魔身下一樣。
沉淪得無以加複。
客棧二樓的雅座,花夕悶悶不語地夾着碗中的飯菜。
“妞兒,怎麽地,你這表情同死了人似的?”朝十啃着香噴噴地雞腿,微眯的眸子慵懶地凝着花夕,“你不是說今早就回雲都麽?”
花夕咬唇,良久才答道:“我想找到墨公子後再回去。”
“哦?你等他回雲都不好麽?”朝十扔掉雞骨頭,舉着酒壺直接往嘴裏灌酒。
“不,我想和他談談婚約的事。”花夕索然無味地放下碗筷。
“想通了?不想嫁他了?”朝十的眼底掠過不易覺察的譏諷。
然而,花夕搖了搖頭:“我想在花都就與墨公子成親。”
“你在說笑嗎?”朝十差點捏碎酒瓶。
花夕擡首,直視着朝十,娓娓道來:“我與墨公子早日成婚,梅子姑娘便能早日死心,與幽蘭換回身體。如果梅子姑娘執意要殺墨青和我,那我便與我的夫君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好一個同生共死!妞,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一改往常的漫不經心,朝十擲杯而起,懶散的眸光惱怒地轉深,“你懂你在說什麽嗎?你的夫君不會死,會死的只有你!”
“朝十,你不必擔心我。”花夕望了望摔得粉碎的酒瓶,又仰望神色陰晴不定的他,柔柔地說,“我信墨公子,他會保護我的。”
“保護你?你指望他,還不如指望我。”心存仁慈。他默默補充道。
“朝十,這是我的決定,與你無關。”花夕也冷下臉道。
強忍着當場掐死她的沖動,朝十背過身,負氣走出花夕的視線。
一樓的拐角,朝十碰見歸來的幽蘭。
“她不僅不害怕,反而更積極與墨青成婚。”一拳打在幽蘭頭側的木柱,他控制着力道,不能讓樓塌了,“你找到你的山神了嗎?”
“沒有。”知會了潛伏在花都中其他妖魔,他的山神仿若憑空消失一般。
朝十靠近幽蘭的臉,沉聲低語:“在花都,平常魔物不敢靠近的地方有且只有一個。”
“人皇的宮殿。”幽蘭替朝十說出答案。
同一時刻,遠從北國荒原而來,一身戰袍铠甲,個頭颀長的英俊男子,領着小隊人策馬揚鞭地趕往南國花都。
忽地,山道兩旁氣勢洶洶地竄出幾名同穿戰甲,面戴鐵盔,看不清容貌的壯漢。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器宇軒昂的男子一手握着劍柄,一手指向他們,厲聲質問。
“大将軍,吾等奉公主之命,請大将軍在此留步。”其中一名壯漢不急不緩地走上前,抱拳道。
“哼,看來線報是真的。那小妮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仗着我皇兄多年對她的疼愛,竟包藏如此禍心!”灰褐色的雙眸,洶湧着怒濤。
見狀,壯漢們未有意外之色。畢竟公主早有囑咐。
“大将軍,得罪了!”話甫落,暗紅的煙霧迷住男子的視野。
“小心!有毒!”他朗聲提醒身後的人馬,然後才用袖管,掩住口鼻。
緊接着那幫壯漢便舉刀朝着他沖來。
利索地翻身下馬,他拔劍抵住一波刀陣。
身處重圍,他一招一式卻不落于下風。只是毒霧來勢兇猛。刀光劍影間,他的鐵騎一一倒下被俘。縱使他武功高強,可屏息前吸入的毒氣正快速蠶食着他渾厚的內力。
格開大刀,他的長劍刺入一人的咽喉。
血花飛濺在銀亮的劍身,與他的血相混合。
砍倒一個,另一個前仆後繼地撲上來。
鋒利的刀刃劃破他的戰甲,他的灰眸被一片血腥色覆蓋。
低吼着揮劍,他穩住身形,周旋于敵陣之間。
雙拳難敵四手的他,身中數刀地支着長劍單膝跪地,染紅的鐵甲,斑駁殘缺。
大刀架在他的脖頸,被他适才的威猛震懾住的壯漢,直到此刻都不敢掉以輕心。
“永別了,大将軍!”
“噗嗤!”那是大刀從他脊梁紮入,骨肉分離的驚聲。
痛楚遠去,意識朦胧中,似有一個女聲在他耳邊細喃。
“墨一,我想救這個人。”
華燈初上,少女心情大悅地哼着小曲兒,聽着探子的回禀。
“皇叔死前定在念叨他的皇兄,沒事兒,遲些本宮就送父皇去和他見面。”少女笑意盎然地撩撥案幾上的燭火。
她靜靜地凝視少女的側臉,并不理解她的欣喜。
殺掉自己的叔叔,是這麽高興的事嗎?人有時候比花魔,更教她琢磨不透。
“幽蘭,本宮已在人皇的飯菜中動了手腳。他會一直昏睡不醒。本宮并非心狠之人,你吃他時,記得給他一個痛快。”少女摟着她的腰,仰起小臉,在她的唇上親了親。
“本宮真希望留下你,這皇宮太大太無趣,從未有人像你這般接近我。”少女把玩着她的衣帶,似真似假地表露心跡,“本宮喜歡你,幽蘭。”
“公主殿下。”她拉開少女的柔荑,雖溫柔卻堅決,“你不會喜歡幽蘭的。”
少女微愕,随即淺淺一笑:“不愧是蕙質蘭心。”
最危險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
琉璃瓦上,銀發猶如月光傾瀉,幽蘭遙望冷宮旁,那朵沐浴在月夜中的蘭花,他把花身種在那裏,即便少幾個人,也無人在意。
他的山神大人,會在這森森宮闱之中麽?
旁若無人地穿過回廊,他步履輕盈地踏進這禁宮。
“蘭花,告訴你的人身,我來找她了。”他撫弄着花瓣,嗓音喑啞道。
不過他等來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陌生的男人。
冷宮前,自帶威儀的男人,不茍言笑的俊顏,隐隐藏着落寞。
男人的身上蘸着蘭香,深黑的衣衫濡濕,分不清是鮮紅色還是墨綠色的血。
他在一朵枯敗的海棠花前,停下腳步。
“海棠,你的女兒和你一模一樣。”背對着清澈的月光,男人潸然淚下,“非逼着孤誅殺她。”
死去的海棠無法回應地孤立在雜草間。
“孤忘了,你死透了。”一腳踩碎海棠的枯骨,男人的淚還淌在俊臉上,“你寂不寂寞,要不要把你那個欲意行刺孤的女兒,送過去陪你?”
凋零的海棠,倒卧向男人的腳畔。
“你愛慕的木梨,孤的二弟,已經先去找你了。動手的不是孤,是你的乖女兒。”灰眸嘲谑地睥睨着腳底的海棠,“孤求你不得,你求他不得,海棠,真想讓你親眼見見你女兒被蘭花所噬的模樣。”
淚跡未幹,男人又輕笑出聲。
“我把她和那朵蘭,就囚禁在囚禁過你的地方,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躲于暗處的幽蘭,心神一斂。
這個男人想必便是人皇,他說的蘭花,指的一定是他的山神大人。
可他的山神,怎會被牽扯進人皇的恩怨情仇?
人皇說的海棠,難不成是那朵海棠?腦海裏模模糊糊地憶起一個絕豔之姿。
那是更早之前叛離魔門的花魔。
他猶記得海棠的養花人,是墨青!
驚詫之餘,一雙長臂從後面捉住他的肩頭。
回首,撞上那對清冷的黑眸,他有片刻的怔忡。
“山神,你來此作甚?”
月光流瀉向對方冷峻的容顏。
來人居然是苦覓不見的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