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神一
山神一
幽蘭梅子酒,
淺嘗口脂芳。
花都,夜未央。
身着青衫,目如深潭冷清的男子,獨自坐在酒樓的二樓雅座,透過敞開的窗戶,望着人頭攢動的集市。
“早就聽你說花都的集市是南國最大的,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耳邊飄來宛若綢緞的嗓音,恬靜的笑靥,近在眼前。
“你來晚了。” 青衫男子放下酒杯,他的表情永遠都是這般冷冷淡淡,她從未見過他意亂情迷的模樣。女子摘下披風的兜帽,一頭與衆不同的銀色長發披散下來,她的身上環繞的草木香,與梅子酒的香氣交纏相繞,惹人迷醉。
“路上耽誤了些時間。”銀發女子解釋道,“他的行蹤我确認了。墨青,我們什麽時候行動?”
“盡快。”她覺察到墨青向來波瀾不驚的黑眸裏閃過一絲焦躁,“我在雲都還有未處理完的事。”
“和紫钰有關嗎?”銀發女子故作鎮定地抿了一口杯中酒。紫钰,那位教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魔門門主,他對墨青的獨占欲強得令她發指。
“我們走吧。”墨青利落地站起身,并沒有解答銀發女子的疑惑。
“好。”面對漠然的他,她黯了黯眸色,她和墨青之間的關系,只是暫時的合作夥伴,僅此而已。
花都熱鬧的集市,有一處僻靜的地攤。黑色的木架上挂着許多幅水墨畫,每一幅都是一種花,姿态各異的花;每一幅背景都是同一座山,雲霧缭繞,白雪皚皚的山。
一個面容姣好的年青人,他筆直地伫立在攤子前,右手還握着往下淌墨汁的畫筆。
“幽蘭。”空靈的聲音從年青人的上方傳來。他擡起頭,撞見到銀發女子,他毫無詫異之色,仿佛他就是在等着她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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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人聲慢慢褪去,世間似乎只剩下她和他。
“呵,山神的結界。”被稱作“幽蘭”的年青人,擱下手中的墨寶,唇角勾起嘲諷的笑,“墨青居然這麽勞師動衆,他沒有自信擒住我麽?”
“幽蘭,你身為花魔之首,為何要叛逃魔門?墨一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她輕蹙眉宇,結界完全張開,當前的幽蘭就是甕中之鼈,只等墨青用金線徹底舒服住他便好。
但令她奇怪的是,為什麽墨青還不行動,她只能拖延時間,不動聲色地穩住幽蘭。
“你在等墨青麽?可惜他不會來了。”花藤不安分地鑽出幽蘭的臂膀,扭動着,他凝視着她絕色的容顏,她柔美的銀發,“不然你以為我為何乖乖等你來,就這麽簡單束手就擒?”
“我不懂你的意思。”淡定自若的神情頭一次出現慌張,她察覺不到墨青的氣息。
“這是一個陷阱。”幽蘭優雅地走向她,“我的山神大人,你連那個人是不是你的意中人,都分不出來麽?”
屋頂之上,青衫的男子褪去冷漠的外表,那對紫眸邪肆又妖冶,紫衣随風招展,他俯視着結界裏的銀發女子,薄唇輕揚:“山神,太礙眼了。”
結界內,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掉入陷阱的她,強作鎮定地盯着越走越近的幽蘭,聲音幹澀地嗫嚅道:“你沒和墨一叛逃,那你離開魔門僅僅是為了……”
身着素衣,依然難掩脫俗的幽蘭,已信步走到她的面前,他低首執起她的銀發,“紫钰說你可以任我處置。”
“墨青呢?他知道嗎?”她的話音剛落,幽蘭便握住她的手,貼向他的胸口。
“我的山神,你何不親自來探聽一下答案?”
她抵抗着,他的念頭還是一股腦兒全沖入她的腦海。
那一幅幅不堪入眼的畫面讓沸騰的血液翻湧上頭。倏地猛擊以掌,她用神力轟退他數米。
“憑你的心眼看到了?”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和他此時的綠眸一樣,深濃得化不開。
“幽蘭,你急着魂飛湮滅?”她壓着怒火警告,并暗自開始蓄力。
“得到你之前,我怎麽舍得死?”他輕笑道,花藤随着他并攏的長指,齊刷刷向她襲來。
側身避走一條又一條鞭笞的花藤,她抓住其中一根藤蔓,正欲施以五行之神火時,她忽然發現自己的神力竟難以置信地快速流逝。
“梅子酒……”她後知後覺地喃喃道。她喝的那杯酒有問題,看來紫钰是真希望她消失。
更多的花藤牢牢纏上她的四肢,使她動彈不得。沒想到作為山神的自己,會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
她瞪着那張放大的笑顏。
幽蘭勾住她的腰肢,埋首進她香軟的銀發間,癡迷地嗅着她甜美的氣息:“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
“別碰我。”她一字一頓道。
“那你想讓誰碰?墨青?”幽蘭吃味地眯了眯眼,強調地說,“你是屬于我的。”
“我不屬于任何人。”她別過臉,躲避他的親昵。
“你撒謊,你暗戀墨青那麽久,你可知他要在人界娶妻了?”他按着她的肩頭,扳過她的身子,迫使她正視自己。
“不可能。”她拒絕相信,“墨青不會娶人界的女子。”即使墨青想娶,紫钰肯定也不會同意。
“是紫钰告訴我的,墨青娶的人還是一名青樓女子。”他撩起她的銀發,在指間把玩,“我的山神大人,你在你的心上人眼裏還比不上一個妓。”
“你胡說!幽蘭,你休想動搖我!”嬌顏的沉靜終于破格,她朝着他怒吼道,“你以為這樣我就會選擇你嗎!”
“我在你的山谷盛開足足有一千年,你從沒拿正眼瞧過我。”纖長的手掐在她纖細的脖頸上,他貼近她的唇,卻不碰觸她,“若說我對你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是你自己要愛我,我為什麽要看一朵我根本不感興趣的花。”她冷然道。
聞言,他低低地笑了:“真是殘酷,我的山神大人。”
“你無非是想對我做那種事,那就少廢話快點做完。”她閉上眼,不想再看到幽蘭那張出塵的容顏。
“快點?”撫過她的臉頰,他的手緩緩下移,“我愛了你整整一千年,想了你整整一千年,如今好不容易接近你,我會花大把時間讓你徹底記住我,不會那麽快就結束的,你就放心吧。”
他的花藤越聚越攏,毫不溫柔地團團圍困住她和他……
南明,南國境內最連綿不絕的山脈,亦是魔門與人間的交界橋梁。
她,南明的山神,此處的守護者。沒有名字與來歷的她,只是被三界尊稱為“山神大人”。
但只有幽蘭,總要稱她“我的山神大人”。這個可惡的妖花,究竟從什麽時候起便瞄準了她?
結界內的時間流淌得異常緩慢。她睜開眼,發覺自己虛弱無力地被幽蘭擁在懷裏。
“你醒了?累不累?”他貼着她的頰側,笑得傾倒衆生,“抱歉,太過高興就有點不知節制。”
“幽蘭,我會殺了你。”她面無表情地說。
“我不怕,我現在進去過你的山了。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了,你知道嗎,我的山神大人,我無時無刻不想占據你的心,讓你的山谷開滿我的蘭花。”他頭枕着她的肩,既深情又危險地低喃。
“你要帶我去哪裏?”
見他攔腰抱起她,她身形不穩地攀附着他。
“當然是回南明。我會片刻不離你的,看着你。”他愛憐地摩挲着她的銀發。
若她就這麽回南明,墨青不會知道她受困于幽蘭。還有墨青真的要娶別的女人為妻?紛雜的思緒充盈着她心間。幽蘭脈脈地注視着她眉宇緊鎖的嬌顏,他清楚她又在想那個男人。
墨青,像詛咒一樣逃不開的名字。
紫钰喜歡墨青,他的山神也喜歡墨青,只有墨青,他一邊憎惡着他,一邊模仿着他。她不是愛這個調調麽,那他也可以學作千年不化的寒冰,面對魔門的花魔永遠都是一副冷酷寡言的樣子。
他的熱情,他的渴望,只為她點燃。
緩步走出她的結界,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名書生打扮的年青人摟着頭戴兜帽,看不清臉龐的女子,他和她親密地相互依偎着,好似一雙情深的俪人。
她的神力流失得連結界也維持不住了。紫钰在那杯酒裏下的到底是什麽?她抓着幽蘭的衣袖,此刻她和尋常女子別無二致。
“我去雇馬車,你在這兒等我。”幽蘭将她放在客棧門前的廊橋上,“別試圖逃跑,我不想在人皇的地盤大動幹戈。”
花都,南國的國都,也是人皇的宮殿所在。要在這引起騷動,沒一些能耐怕是脫不了身。
目送幽蘭走遠的她,扶着靠椅的雕欄,撐着虛軟的雙腿立起身。
只有趁這個機會逃走,她不能回南明,真的墨青一定還在花都。她要找到墨青,他會幫她恢複神力。
兩條腿一直打顫,她步履不穩地穿過亢長的廊橋,踩在微滑的青石板上。
一個踉跄,她朝前跌去。
迎接她的不是堅硬的地面,而是女子柔軟的胸脯。身着粉裙的姑娘,伸手攙扶住她,清柔如花的嗓音,關切地問:“這位小姐,你不要緊吧?”
她轉過頭,發現幽蘭還未歸來,便急急捉住粉衣女子的水袖,央求道:“姑娘,有壞人在追我,你能不能先帶我離開?”
對方微愣,随即挽過她的胳膊,正色道:“好,我帶你去我住的客棧,就在那兒。”
粉衣女子指了指前方的拐角。
她感激地點了點頭,又朝後看了一眼,仍不見那抹清幽的身影,她才安心地邁開碎步,跟着粉衣女子離去。
“所以你就把她領回來了?”客棧二樓的廂房,瘦高的男子躺靠在窗臺前,在她和粉衣女子進屋,那位姑娘稍微講了講她的事後,那名男子露出了相當古怪的神情,“花夕,你真不怕惹麻煩。”
原來那女子名叫花夕。
她輕聲道謝:“多謝花夕姑娘,出手相救。”
“沒事,舉手之勞罷了。”花夕微笑地擺擺手,轉向那名瘦高男子時,她的笑容迅速消失,“麻煩?你才給我惹了最大的麻煩,我都說了我還要等我未來夫君回雲都,你偏要我陪你上花都。”
“你的夫君不也在花都嗎?”吊兒郎當的掏掏耳朵,男子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說不定馬上就能偶遇了呢。”
“最好是這樣,否則我明早就自己回雲都。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剩下你自己看着辦吧!”說完,花夕再也不多瞥瘦高男子一眼的,徐徐走近她,“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我和他不熟,你不用在意他的存在。對了,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我……”她遲疑了一會兒,視線落到方桌上的梅子酒,她輕輕回道,“梅子,我叫梅子。”
“梅子姑娘,需要我替你報官嗎?”花夕的嬌聲方歇,背後的瘦高男子便冷哼道:“她要能報官,還會來求助你?”
“那個人,不是官府能對付的。”讓普通人去捉拿幽蘭,簡直是自尋死路。她搖搖頭,“我只需找到我……我的朋友便可。”墨青是她的誰?朋友嗎?她和他并沒有說過幾句話,從來都是她遠遠地偷望着他。但目前他是她唯一能依賴的人。
“那你可知你朋友在哪裏麽?”花夕又問。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花都。”她的回答惹得瘦高男子一陣發笑。
“你們兩個人找的該不是同一個人吧?你不知道你相公在哪兒,你不知道你朋友在哪兒。”他斜倚着,手支着腦袋,來回打量着她和花夕。
不知為何,這名男子暗藏譏諷的眼神,總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朝十,我和你的約定已完成,這天高海闊,勞煩你挪個地兒?”花夕淺笑盈盈地望向他。
“小妞,你現在喊我連公子兩個字都不加了,啧啧,或許你未來的相公會很樂意聽我講故事,比如我們在來的路上發生過什麽美妙的事,使我們變得像這樣親密無間……”朝十還沒講完,就被花夕捂住嘴。
“我明白了!你先出去讓小二準備些熱水,我和梅子姑娘需要洗漱。”花夕讨饒地說,似乎對朝十的無賴已心中有數。
待朝十出去後,花夕臉色凝重地反手阖上門:“梅子姑娘,恕我冒昧,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吧。”
“好。”她依言解開披風,露出傷痕累累的身體,花夕必是發覺了這一點才支走那個叫“朝十”的男人。
她渾身布滿着青紫紅腫的瘀痕,在風月場待過的花夕瞧了也不禁唏噓。
“我這兒有舒筋活血的藥膏,擦了很管用,能減緩你的疼痛。”花夕轉身,從包得嚴嚴實實的行囊裏找出一瓶藥,遞給她,“等會泡完澡就擦上。”
她剛接過藥瓶,上鎖的房門便被人一腳踹開,削瘦的身影大刺刺地走了進來。
瞅見沒穿衣服的她,朝十吹了記口哨。
“朝十!”花夕慌忙張臂,擋在她身前,“出去!”
“怎麽?你怕她身材太好,我就看上她,不喜歡你了?”朝十調笑道。
“你胡說什麽!”花夕沒好氣地眯了眯眼,“誰要你喜歡了,快出去!”
“我說你的夫君要曉得你的真面目,肯定後悔娶你。”教花夕推出去前,朝十還不忘嘲弄道。
“放心,在他面前我會很溫柔。”花夕“啪”地關上門,将朝十那張嗤笑的臉隔絕在門外。
轉過身,花夕歉然地看向她:“朝十他就是這樣行事乖張的家夥。”語罷,又嘆了一口氣。
“我也認識一個和他很像的人。”思及紫钰,她不由地握緊雙手,“那個人要可怕得多。我會陷入這般境地,便是拜他所賜。”
“太過分了。沒有人能懲罰他嗎?”花夕憤懑不平道。
“沒有,他一貫随心所欲,心狠手辣,拂逆他的人,都消失了。”魔門的門主,誰敢得罪?僅僅因為她暗戀墨青,他就設計害她失去神力,淪為花魔的階下囚。
“你這麽一說,我好像也認識一個差不多的人。”花夕輕蹙柳眉,替她系好披風。在剛剛她說話的工夫,花夕貼心地為她拿出一套換洗的衣裳,“這是我的衣裙,你先将就穿着。”
其實在南明,她用花遮身,以葉為裙,山間鮮有人煙,她亦不會感覺羞恥。
她很想回去,但喪失神力的山神,即便回到山中,也唯有被幽禁的結局。
花夕領着思慮重重的她繞過屏風,熱氣騰騰的木桶上飄浮着朵朵蘭花瓣。
木桶旁直立的幽影,令她神色為之一顫。
“你是何人?”花夕将她護在身後,質問着幽蘭。
幽蘭含情的綠眸一瞬不瞬地直視着她:“不是讓你別到處亂跑,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這位公子,此地是天子腳下,我勸你三思後行。梅子姑娘既不願同你走,還請你別強人所難。”花夕成功轉移了幽蘭的注意力。
“梅子?你替自己取了好名字呢。”他嫣然一笑,花藤朝她和花夕橫掃而來。
她推了把花夕,将她推離幽蘭和她之間。然後在幽蘭錯愕中,她咬破自己的手指,染血的雙唇緊緊貼合上他的。
甘甜的血,侵入他的唇齒,攪動他的神經。
他欲加深卻教疼痛打斷。
她也咬了他,墨綠色的血和她暗紅的血融為一體。
“以血為咒,汝之魂體與吾易主。”她念的咒語,教他一怔。
“上古血咒?”就算喪失神力,他的山神大人也不會甘願認輸。他對她真是又愛又恨。清俊的臉泛起一抹苦笑與冷笑雜糅而成的笑紋。
刺眼的血光散盡,屋內只留下花夕和垂眸不語的銀發女子,她們身旁的那桶熱水早已涼透。
“梅子姑娘!”爬起身的花夕趕忙扶起銀發女子,對方卻冷森地甩開了她的手。
“梅子姑娘?”花夕怪異地凝望着不發一言往外走的銀發女子,“你要去哪兒?”
銀發披散,他回眸,滿目陰鸷地說:“去找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