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來的正是畫館的掌櫃和他所說的畫工。
畫工一身白衣，背着畫具走進院子時，因那身白衣，林落茲恍惚想起了陳蕭鳴，可陳蕭鳴現在就站在她身旁。
掌櫃的所言非虛，畫工的畫技确實上等，寥寥幾筆便勾勒出陳蕭鳴的輪廓。
院子裏，陳蕭鳴坐在涼亭裏，暖陽斜着照透他半邊身體，明知除了林落茲以外無人能看見他，他卻還是覺得坐立難安。
“林姑娘，你讓他畫我做什麽？何況他又看不見我，如何能畫好？”
陳蕭鳴說這話時，林落茲已經說完了下一句：“眉尾略微上揚，眼睛不算大，也不算太圓，眼尾略下垂，鼻梁挺直，嘴唇是薄的。”
她這麽一句句描述坐在不遠處的陳蕭鳴，在畫工眼中，涼亭裏卻是空無一人，聽着聽着，他不自覺去看身旁說話的林落茲，她不像在憑空想象，像是當真在看着一個人，在描述那個人一樣。他一時間看得出神，手中的筆漸漸停住，留下一滴墨點。
察覺到這一點，畫工驚訝嘆了一聲：“公子見諒，是我一時疏忽，這就換張畫紙重畫。”
林落茲沒說什麽，目光始終看着涼亭那邊。
畫工這回不敢再分心，回憶起方才林落茲說的話，一點點在紙上勾勒描繪，不多時，紙上便大致有了一個男人的模樣。
不多時，看着紙上已經有了陳蕭鳴的畫像，林落茲輕輕勾起唇角，問畫工：“可否把我也畫進去？”
畫工怔愣，于他來說倒不是什麽難事，便立刻點了頭。
林落茲走到涼亭裏坐下，正好與畫上的男人相對而坐。
她一坐下，陳蕭鳴便沒了多話，時不時偷偷瞧她一眼，皺起眉頭，時不時又看向畫工，眉頭皺得更深了。
幾個時辰後，畫工離開林家。
掌櫃的抱着一大箱子黃金走出林家大門，高興得合不攏嘴。
林落茲捧着那張畫，來回地看，像是看不夠似的，吃飯都忘了時辰。
還是陳蕭鳴眼看天色漸晚，這才提醒道：“蘇掌櫃來過幾次了，你再不理會，恐怕她是又要把飯菜都砸了。”
林落茲應了聲，将畫好好平放在桌上，這才走出門外。
陳蕭鳴見她終于走了，特意繞到桌邊仔細查看，這張應該算得上他們二人第一張畫像。
箱子裏的雙人畫像不是沒有，只是那些大多都是在林落茲從不知曉的情況下畫的，這張不同，這可是她親自找人畫的。
提着食盒回來的林落茲，進門便看見陳蕭鳴正低着頭在看墨跡未幹的畫像，她停在原地沒動，就這麽靜靜看着他。
他看着畫像，她在看着他。
他們都心知肚明，時間不多了。
不知過去多久，陳蕭鳴終于察覺到門邊站着人，忙不疊往後一退：“吓我一跳。”
林落茲這才坐到桌邊：“他沒你畫得好。”
說着話時，她已經将食盒放在桌上，将裏頭的飯菜一盤盤端出來擺放整齊。
陳蕭鳴摸了摸後腦勺，低聲道：“是麽。”
林落茲擡眼，正要叫他坐下，卻在張口的一瞬看見了他身上的縛魂鎖正在發光。
羅言跟她說過，即便有了縛魂鎖，他也不能在人間久留，那亮光或許就是為了提醒她，她必須要再快一點，送他離開。
“陳蕭鳴。”
陳蕭鳴應了一聲：“怎麽了林姑娘？”
“如果有下一世，你想做什麽？”
這個問題他顯然從未考慮過，立刻陷入沉思，良久才答：“我還是想當人，要是能跟林姑娘再見就更好了。”
林落茲笑了笑：“為何？”
“因為林姑娘是個很好的人。”
“有多好？”
陳蕭鳴想了想，索性直接坐下慢慢說：“林姑娘你啊，從小吃了那麽多苦，長大後卻能成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你在死門那些年受盡折磨，若不是因為你師父，興許你都不會想到要報仇。還有林家，林家人幾番害你，你雖然口口聲聲說要讓他們付出代價，但到現在為止，你也只是讓他們付出了一座宅子而已。”
“一個不被世人善待的人，卻能長成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依我看，其實是非常難得的，所以我才說下一世要是能再見到你就好了。”
林落茲點了點頭：“就只是這些，沒別的了？”
陳蕭鳴目光一動，落在飯菜上：“林姑娘，飯菜好像都冷掉了。”
确實是沒熱氣了，但林落茲還是拿起筷子夾了菜往嘴裏塞，毫不在意菜是冷還是熱，她知道陳蕭鳴是故意裝作沒聽見，他當真是不打算跟她說實話了，一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胸口堵得慌。
筷子伸出去想要夾下一盤菜時，正興致勃勃看着林落茲吃飯的陳蕭鳴突然按住心口，表情痛苦地倒了下去。
林落茲當即扔下筷子沖過去，她看見陳蕭鳴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兩只手緊緊地按住心口，脖子上青筋暴起：“別、別過來！”
林落茲在他身邊蹲下，手指觸碰他的一瞬，縛魂鎖迅速收縮，光芒萬丈，陳蕭鳴哀嚎一聲：“落落，你別過來！”
他叫她“落落”。
不是“林姑娘”，是叫她“落落”，只有陳蕭鳴會這麽叫她。
除了他以外，沒人會這麽叫她。
如果說之前只是懷疑，那現在就是确定，林落茲終于确定，陳蕭鳴根本沒有忘了她，他當真是故意裝作不記得。
倘若要問緣由，林落茲想，或許就像羅言所說的人鬼殊途吧。
他們之間再沒有機會可以在一起，羅言很清楚，陳蕭鳴自然也再清楚不過。
他死了，寧可變成孤魂野鬼也要強留人間，都是為了幫她放下執念，放下她打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的執念。
縛魂鎖的光驟然充斥了整間屋子，林落茲被這光照得睜不開眼，正是這一瞬的怔愣，光芒轉瞬即逝，屋裏再沒有陳蕭鳴的身影，唯有他剛才的哀嚎聲依然回蕩在她耳邊。
“砰”的一聲，林落茲一腳踹開了房門。
羅言不是已經給他用上了縛魂鎖，這才過了幾天，為何就失靈了？
她是沖着落山樓而去。
一出院子，她邊走邊沖打掃的護院大喊一聲：“叫蘇紅帶人到落山樓去，有多少帶多少！”
護院從未見過林落茲如此嚴肅的樣子，立馬點點頭，扔下掃帚沖了出去。
林落茲到落山樓時，已是午後各家都在休息的時辰，大堂裏頭沒什麽人，負責看店的小二正趴在臺後打盹，睡夢中忽聞門板哐當撞開的巨響，頓時渾身一抖，猛地擡頭。
一道瘦高人影逆光進門，手裏拿着匕首，即便是看不清來人是誰，小二也知曉此人定是來者不善，他慌慌張張沖樓上大喊：“來人！快來人啊！”
“有人砸店”這話還沒說出口，林落茲便已經走到了他面前，手起刀落，登時便将匕首刺穿了他面前的桌板。
小二又是一抖，這回是話堵在了喉嚨裏，再也喊不出來了。
然而樓上已經有人聽到喊聲開門查看，林落茲冷聲問道：“他在哪兒？”
小二咽了口唾沫，他并不知道這位怒氣沖沖的公子要找誰，但他來過好幾次，似乎跟梁掌櫃關系匪淺，故而飛快伸出顫抖的手指沖樓上一指，意思很明顯：你要找的人在樓上。
林落茲顯然沒打算為難他，用力抽出匕首往樓上走，樓上不少住客都出來看熱鬧，但一見她手裏拿着匕首，氣勢洶洶的樣子将住客又全都吓了回去。
整條走廊最安靜的位置便是林落茲上次來見到的，羅言所在的那間屋子。
看到四周手持棍棒的小二沒敢接近那屋子，她更加确定自己沒找錯人。
羅言僞造了身份留在人間究竟想做什麽，林落茲一直想不出一個答案，但此時卻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或許他頭到尾都只是為了她體內的至純魂晶而已。
如今确認了羅言的死是假的，當初的破魂刀、灰飛煙滅也是騙局一場，她甚至分不清那八年到底是真是假。
推開門，裏頭空無一人，一片死寂。
林落茲往裏走去，走到屏風前停下：“羅言，你把他怎麽了？”
屏風後沒有那道朦胧身影，屋裏似乎當真沒人。
林落茲緊了緊手裏的匕首，繼續往屏風那邊走，就在快要接近屏風的一瞬，裏頭一道黑影從屏風中央沖出，她躲閃不及，硬生生用手臂接下了這一刀。
屏風霎時裂成好幾截，碎片落了一地。
林落茲往後踉跄了幾步，認出那人就是平日裏跟在羅言身邊的少年，此人是死門門徒。
手上的傷痕在轉瞬間散發黑氣，但林落茲看不見那黑氣，只看見手臂破了一條口子，血流不止。
她換了另外一只手握匕首，雙腿稍微下沉，一雙眸子陰沉到底，正死死地盯着少年不放。
還是那句話。
“他在哪兒？”
少年出手果決，沒有絲毫猶豫，林落茲無心同他周旋，只守不攻，躲避了數十刀之後，突然發狠，大喝一聲重重落下匕首。
尖利的刀刃穿透了少年的胸膛，他的動作突然變得極其緩慢，眼神多了幾分恐懼，然而林落茲并未立即拔出刀刃，手腕靈活一轉，愣是将刀刃在血肉裏轉了半圈。
她又問了一遍：“他在哪兒！”
少年臉頰顫抖，卻是咧開嘴角笑了，一張口，沒聽見話音，一口發黑的污血先流了出來。
林落茲終于拔出匕首，往後退開，任由少年倒在腳邊，漸漸沒了聲息。
她忽然想起了上次過來的時候，羅言就把陳蕭鳴放在了櫃子裏，她抱着一絲期待走到櫃子前，打開一看，裏頭什麽也沒有。
不，裏頭有一張字條。
林落茲拿起那張字條，手指的血漬瞬時染紅了字條。
紙上只有短短八個字：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