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神界為天門，人界為生門，冥界為死門。
三界互不幹預，各司其職。
冥界又稱幽都陰司，是以人死後投胎轉世必經之路，這裏常年不見天日，寒氣罩頂，花草難以生長，樹難以生根，這裏只有一望無際的墨石，以及綿延不絕的哀嚎慘叫。
誰也不知道死門究竟誕生于何年何月，也不知那裏頭究竟有多少嗜血魔頭，故而誰都不敢貿然接近那地方，唯有一種時候甘願冒險上門。
那便是死去的亡魂執念尚存，有的含恨而終，甘願灰飛煙滅都要報仇雪恨，有的恨意滔天，寧可入死門苦修數百年，只為換得一個前世續緣的機會。
追根究底，其實就是一個“貪”字而已。
死門利用人的貪念，以世間一切為餌，向他們無限索取，直至油盡燈枯方止。
林落茲入死門那年，正好十歲，月光澆築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水牢裏，讓她一時分不清，冰冷刺骨的究竟是腳下的泥水，還是手裏的月光。
她在死門度過了痛苦難捱的八年，而八年之前，她原本是唐弗城裏有名有姓，讓人豔羨的林家嫡女。
苦難的開始，或許該從娘親自刎，後娘許添香踏入林家大門開始說起。
林震怎麽也沒想到游意會這麽做。
也許是在那之前早已感受過無數次絕望，也許他早知道她遲早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因此在看到屍體的那一刻，身後哀嚎一片，他充耳不聞，呆站原地。
直到眼前朦胧散去，他終于回過神來，看見小林落茲哭着拉他衣角，小手着急地虛指着地上悄無聲息的人：“爹爹，那是娘親嗎……”
林震沒來得及回答，小林落茲便哭暈過去了，等她醒來後才知道，夢裏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娘親是真的死了。
自那之後，小林落茲郁郁寡歡，同之前那天真無邪的模樣徹底告別，她整日哭喪着臉，對林震頗有怨恨。
起初，林震每日都會過來看她，漸漸地，他變成兩日過來一趟，最後十天半個月都不會過來瞧她一眼。
索性這樣也好，七歲的林落茲也不願看見逼死了娘親的仇人。
盡管那是她曾經最喜歡的爹爹。
不過半年，一個模樣嬌豔的女人進了林家大門，丫鬟小厮告訴林落茲，那女人叫許添香，是她爹爹八擡大轎娶進門的夫人，以後啊，就是她林落茲的後娘了。
按照禮數，她還得每日過去請安問好。
她自然不願意。
別說是請安問好，就連正眼看許添香都辦不到，她覺得是這個女人和爹爹一起害死了娘親。
林落茲年紀太小，府裏的丫鬟小厮說什麽聽什麽，沒多久就鬧到了要跟許添香掐架的地步。
一兩回倒是還好，爹爹總是會幫着她這邊，可三回四回以後，她就發現爹爹看她的眼神漸漸變得可怕，有一次竟是命人将她關進了屋裏，好幾天都不讓出來。
第二年許添香生了個兒子，林震為他取名昭安。
林昭安的出現，奪走了林震那為數不多的慈愛，府裏的丫鬟小厮看清了形勢，紛紛倒戈，林落茲在府裏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到後來，幾乎是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八歲大的孩子，即便再聰明伶俐、處處小心謹慎，也總是敵不過大人的心機算計。
眨眼已是兩年後，林落茲學會了逆來順受。
冬日的夜晚寒冷至極，林落茲住在娘親從前住過的屋子，裹着娘親蓋過的被子，死命閉着眼，卻是渾身發顫，冷得實在睡不着。
被褥是濕潤的，手指攥緊的位置還在滲水，可這是屋裏唯一可以用作禦寒的東西，一旦掀開了，只會更冷，成千上萬的寒風會把她凍住的。
屋子門窗都是破的。是許添香偷偷命人做的，故意選在大雪天，林震不在府中的時候，想讓她凍死。
林落茲咬緊牙關，她突然更恨娘親。
如果她還在，爹爹就不會娶妻，許添香也不會進門，更不會生下林昭安，可她走了，卻沒有把她一并帶走。
屋門明明是關着的，她卻清楚感受到寒風不知從何處鑽了進來，直鑽心底。
不知過去多久，林落茲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馬車裏，外頭只有車夫駕馬的聲音，她想出去看看，然而手腳都被繩子綁住了，動彈不得。
林落茲認命似地閉了眼，約莫幾個時辰後，馬車終于停住，車夫掀開門簾進來，将她抱了出去。
下了馬車，林落茲依舊不敢睜眼，她現在手腳都被綁住了，就算掙紮也逃不出去，但車夫只是将她抱到了一間破舊的莊子門前，為她解開了繩子便匆忙離開了。
馬車走遠後，林落茲這才爬起身，環顧四周，這裏顯然不是唐弗城，放眼望去都是樹，一棵棵大樹罩住了陽光，讓這間原本破舊的莊子更添幾分恐怖陰森。
林落茲當即就想走，可這一時半會的，她又能上哪兒去？
正當猶豫時，她忽然感覺林子裏似乎有一雙眼睛正在窺視。
當時她還不知，那人便是許添香派來殺她的人。
幾天後的深夜，她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身下墊着樹葉，身上蓋着的也是樹葉，莊子裏什麽都沒有，大冬天裏，她就靠樹葉取暖。
不知是凍出病了還是睡得太死，她看見了娘親，就站在自己身邊，卻不說話。
林落茲半睜着眼睛，一步步爬到娘親身邊，瘦小的身體攀住了娘親的腿，臉蛋蹭了蹭，喃喃道：“娘親……你怎麽才回來啊？”
回答她的卻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好好看看，我是你娘親嗎？”
林落茲身子一震，她以前常聽人說，這深山老林裏最可怕的不是豺狼虎豹，其實是人。豺狼虎豹太笨，一心只想着撕碎獵物吃到肚裏，可人不一樣，人很聰明，知道弱肉強食，知道如何判斷對方的強弱，像她這樣的，自然屬于弱的一方。
她稍稍松了手，睡意全無，慢慢地仰頭看去，那是一張隐匿在黑暗中的臉，她只看清了輪廓。
那确實不是娘親。
林落茲呼吸一窒，下一瞬連滾帶爬起身就逃，還未跑出幾步，後領并被人一把拉住：“回來！”
“我不！”林落茲拼盡全力掙紮，“你放開我！”
她當然不回來了，這人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到別人屋裏，一定是壞人！
可孩子身體能有多重？
林落茲很快便落了下風，瑟縮在牆角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再動，那抵在脖子上的匕首就要劃破她的脖子，這種死法她見過的，娘親就是這麽死的。
“嗚嗚嗚……”林落茲抽抽嗒嗒，“別、別殺我……”
男人輕笑，匕首回收了一寸：“誰說我要殺你了？”
她繼續嗚咽：“你有刀。”
“別哭，哭也沒用。”
林落茲咬住下唇，眼睛瞪得更圓了，眼淚依舊泉湧，時不時吸啦一聲鼻涕，很快就吸不住了，晶瑩的鼻涕順流直下，她微微張開嘴，又哭出聲來。
期間男人已經點亮了屋裏的燭盞，有了暖黃的燭光，林落茲這回看清楚了，這個男人很高，也瘦，臉上戴着面罩，頭發裹在頭巾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眼尾低垂，與她方才想象中的壞人不太一樣。
彼時林落茲尚且不知，許添香趁她病重，送她到鄉下莊子養病，其實就是為了讓她自生自滅，但她絕沒有想到，林落茲竟然會在這裏遇見一個人。
羅言。
羅言是死門的人，死門在人間盛傳最廣的說法是，一個頂級的殺手組織，裏頭的門徒一個賽一個的狠毒，一旦遇上，必死無疑。
羅言出現在此并非偶然，他就是沖着林落茲來的，他在底下待了太久，從未見過如此幹淨的靈魂，那便是死去的游意，林落茲的親娘。
游意活着時，是名動唐弗城的第一才女，死後亦是讓整個冥界趨之若鹜的純淨魂晶，要想得到最好的魂晶，須得讓人心甘情願奉上才可，否則心思生了異動，魂晶便會染上雜質，從此異變與普通亡魂無異。
冥界裏頭太多人找上游意，想要說服她，想要喚醒了她的貪念，一物換一物，讓她心甘情願奉上自身，食之即可早日脫離苦海。
但游意什麽都不想要，連投胎都不想，她發瘋似的撞開了黃泉路上的亡魂，跳下黃泉，泉下既是忘川，羅言便是那時候将人從忘川裏撈了起來。
忘川忘川，忘憂入空。
羅言帶着游意回到死門，她忘了所有一切，唯記得一個名字：小團兒。
忘川已經洗去了她所有記憶，剩下的不過只是執念，羅言不認識什麽小團兒，只是看着游意說這話時，手裏緊緊攥着脖子上的銀鑰匙。
同樣的鑰匙，林落茲脖子上也有一把。
聽到那句“娘親，你怎麽才回來啊”，羅言就知道游意口中的小團兒，或許就是她了。
林落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我知道哭沒用……但我就是想、想哭嗚嗚嗚……”
羅言眉頭輕皺，彎下一邊膝蓋蹲在她面前，手指略一上挑，匕首便掉了個，刀柄朝她，刀尖朝他：“想活嗎？”
當然想。
林落茲用力抹了一把眼淚，慌忙點頭。
羅言挑眉，刀往前送了一寸：“拿着。”
林落茲拿住了那把匕首，再看這個男人，當即大喝一聲刺了過去，随即一愣，刀從手中掉落。
就在剛剛，她分明刺中了這人，但這人卻在眨眼間消失不見，屋裏只剩下一團萦繞不去的黑氣，以及剛才那個男人的聲音：“是個好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