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陳蕭鳴，你真的把我忘了？”
林落茲給自己做了三菜一湯，就着蒸熟的紅薯下菜，吃幾口菜，一口湯。
陳蕭鳴原本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聽到她這麽問，面露驚訝：“當真呀，林姑娘，我問過你，我們從前關系如何，你不願說，我也別無他法。”
林落茲點點頭，埋頭繼續吃。
陳蕭鳴始終盯着她看，她只是悶聲吃，并不言語。
在他不記得的這些畫面裏，這樣的畫面曾經出現過很多次，數不勝數。
“你吃東西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像。”
林落茲塞了一嘴，含糊道：“什麽？”
陳蕭鳴兩手交疊在桌上，下巴壓着手背，微微歪着腦袋：“兔子吃草。”
林落茲端起碗，背過身去，任他怎麽叫都不回頭，陳蕭鳴笑眯眯地起身走到她面前，将溫暖的夕陽盡數擋在身後，逆着光蹲下來，兩手捧住臉，一朵花似的仰頭繼續看她吃飯。
“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陳蕭鳴連忙用手擋住眼睛，又張開手指透過縫隙繼續偷看，柔聲道：“怎麽會有人吃飯都這麽惹人憐愛呢？”
林落茲咽不下去了。
彼時，她還不是國公府陳二公子的小書童。
她穿着破衣爛衫，滿身髒污，吃了上頓沒下頓，陳蕭鳴從來都是白衣，曾有時也穿黑衣，他的臉和手始終幹幹淨淨。
他有家，一日三餐都有人做好等他回家，他們噓寒問暖，擔憂害怕，怕他吃不好穿不暖，怕他傷心難過，笑容不再。
她也有家，但那個家沒有人在等，他們巴不得她死在外面。
故而陳蕭鳴對她的好，林落茲只認為是一筆交易，一筆遲來的交易。
這交易究竟是什麽，陳蕭鳴到死都沒說。
直到她換上一身白衣，用林家嫡小姐的身份踏進了國公府的大門時，她才明白。
但她顯然明白得太晚，人死不能複生，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也就成了她無人知曉的秘密。
最初聽說死訊時，林落茲還以為是謠傳，一個昨日還與她有聯系的人，怎麽今日就死了，死得稀奇古怪，像個天大的玩笑。
不好笑。
一點兒也不好笑。
林落茲差一點大鬧靈堂，跨過那個熟悉的門檻，她什麽都想不起，腳步也變得虛浮，踩不住地，眼前一陣陣朦胧。
拿到那個箱子之後，她才終于有了真實的感覺，陳蕭鳴似乎真的死了。
她後知後覺：沒錯，靈堂裏的棺材裏确實放着他的屍體。
她看見了。
對，箱子。
箱子她抱回來了，是抱回來了，在屋裏找了很多地方，都以為不是最好的藏寶地，于是她抱着箱子連夜上了鳳凰山。
後來呢？
箱子她确實沒有帶下山。
那箱子去了哪兒？
林落茲喃喃出聲：“箱子……不見了。”
陳蕭鳴一愣：“什麽箱子啊？”
林落茲放下筷子，眉頭緊擰，聲音微微顫抖：“夫人交給我的箱子，那是你的……”
遺物。
“我的什麽？”陳蕭鳴木讷。
林落茲回想當晚，始終想不起箱子最後去了何處。
“若是我沒猜錯，那箱子裏裝的應該就是你的執念，找到箱子，或許你就能解開執念了。”
當然，這些也都是猜測。
陳蕭鳴自己都不知道的執念，那個被鎖上的箱子，真的會是他的執念嗎？
“那箱子現在在何處？”
“不記得了。”
陳蕭鳴點頭：“我也不記得曾有過什麽箱子，但既然你說有，那就一定有，現在離天明也沒幾個時辰了，你快些吃完好睡覺，等天亮了我就來叫你。”
翌日一早，林落茲帶着陳蕭鳴往鳳凰山去了。
這個時辰，唐弗城裏已經有了鮮活的模樣，街上來往的商販低聲對話，有人已經擺好了攤位正對着路過的百姓吆喝，街旁大大小小的鋪子也都開了，各家都在做準備，準備迎接新一天的忙碌。
兩人在經過落山樓時，一盆水兜頭潑下，陳蕭鳴依舊幹淨，林落茲渾身已是濕透。
她還是沒習慣，現在的陳蕭鳴，百毒不侵，何況一盆水。
水珠順着額前的碎發不斷低落，她仰頭看去，樓上無人，于是扭頭推門而入，裏頭沒開窗戶，一片漆黑，應是還在做工修繕，滿屋子都是一股塵土氣息。
陳蕭鳴緊随其後：“你你你你沒事兒吧？我方才瞧見來時的路上有家成衣鋪子，可以去那裏買一身衣服來換上，然後你……”
轉眼，林落茲已經上了樓。
若是裏頭有人，并不奇怪，偏偏一個人都沒瞧見，大白天的往街上潑水，潑完了就躲起來，着實就有些可疑了。
梁青山這個人，她暫時還沒摸透，昨日上門求合作的态度也讓她心生懷疑，今早又那麽正好把水潑在了她頭上。
“梁掌櫃，你這麽做事怕是不太地道吧？”
她在一間虛掩房門的屋前停下，隔着門，她清楚聽見了屋裏極力忍耐的低笑聲。
梁青山推門而出，負手而立，語氣裏笑意還未褪去：“林掌櫃這麽快就考慮好了？”
又故作驚訝地打量她：“這是……剛下過水？”
陳蕭鳴憤憤不平：“怎麽又是他？”
林落茲冷笑：“梁青山，你記住了，我昨日打了你，今日你還我一次，咱倆算扯平了，若是再有下次，我絕不輕易饒你。”
梁青山皺着眉，頗有些無奈：“哎呀呀，我說方才潑下去的水怎麽聽着聲兒不對呢？原來是潑在了林掌櫃身上，真是對不住對不住啊，林掌櫃快些進來換下這身濕衣，不然染上了風寒可就不好了。”
陳蕭鳴：“惺惺作态。”
林落茲瞪了他一眼，二話不說，轉身便走，身後留下一串濕淋淋的腳印。
梁青山站在樓上，目光一路追随，待他們走後，垂眸看向地上一小攤水漬，笑了。
陳蕭鳴看見梁青山心裏頭就覺得不太舒服，具體怎麽回事兒也說不上來，主要一個原因還是這人笑得太假。
去往鳳凰山的一路他都在說人壞話，林落茲只是聽着，并不附和，她一心放在找箱子位置上，對于旁的，沒有絲毫興趣。
鳳凰山分了三六九等，上等自然是最接近山頂的位置，那墓裏埋的人個個非官即富，絕非常人。
林落茲順着回憶找到了那個大坑，當時她被鑼鼓聲驚醒，起來之後目送完陳蕭鳴最後一程便下山了，她記得很清楚，當時手上什麽都沒有。
此時，偌大的坑裏也什麽都沒有。
她看着大坑發愣，陳蕭鳴也發愣，忽然問道：“林姑娘，這大坑該不會是你挖的吧？”
關于那晚的印象多少有點朦胧了，林落茲點頭，遂又面露疑惑：“是……吧。”
陳蕭鳴蹲在邊上比劃幾下：“這麽大的土坑，看周圍的痕跡又不像用鏟子挖的，難不成這坑是你用手刨出來的啊？”
這話算是提醒了她。
好像……還真是。
林落茲蹙眉，她挖這麽一個坑洞做什麽？難不成是要……
陳蕭鳴像是剛剛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跳到坑裏躺下：“林姑娘你看，這都能躺下一個人呢。”
然而雀躍的神情轉瞬即逝，猛地坐起身，問道：“林姑娘你該不會是為了……”
林落茲心下一驚：“不是！”
當然不是。
她好不容易才活着走到現在，怎麽會貿然做出那樣的選擇。
陳蕭鳴哦了一聲，繼續在附近查看，他忽然定在原地，順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地上放着一條繩子。
手指粗細，斷裂的是繩圈位置。
在麻繩旁邊不遠處有個白色的瓷瓶，小小一個，歪斜地躺在泥地裏，跟陳蕭鳴一樣，僵在原地。
他回頭看了一眼林落茲，她走遠了些，正在仔細尋覓箱子的下落，陳蕭鳴松了口氣，轉回腦袋，撿起地上的瓷瓶湊到鼻尖一嗅。
是藥。
他不太懂醫術，這藥瓶裏裝的是什麽藥，他無從得知，只能偷偷收進袖間。
“陳蕭鳴！”
林落茲忽然叫了他一聲，陳蕭鳴應了聲，趕緊湊到她跟前，垂眸一看，發現她懷裏多了個箱子。
林落茲：“原來我是把箱子藏到了這棵樹上。”
陳蕭鳴看了那樹，又回頭看了土坑，再看回林落茲的時候，眸中多了幾分擔憂。
“找到就好，咱們還是快些下山吧。”
兩人下了山，帶着箱子回到蘇宅，林落茲特意将門窗關好，大白天在屋裏各處點上燭火，以供照明。
林落茲從陳家帶回箱子時，陳夫人并未交給她鑰匙，她也從未想過打開看看。
陳蕭鳴坐在桌上，兩手捧着臉側：“沒有鑰匙，這鎖頭要是毀了，裏頭的東西會不會也一并毀了？”
林落茲納悶：“你不知鑰匙在何處？”
“我連這箱子都是第一次見呢。”
這就犯難了。
林落茲倒是可以嘗試強行破壞鎖頭，打開箱子，但陳蕭鳴方才那麽一說，她也有些擔憂，萬一箱子裏的東西真的被毀，那可就失去了一個重要線索。
陳蕭鳴記得所有人，唯獨不記得她，現在也不記得箱子，更不知道鑰匙在何處。
林落茲對上他目光，平和道：“你是真忘了，還是裝不記得，陳蕭鳴，陳二少爺，你是在恨我怨我，所以故意說不記得我嗎？”
陳蕭鳴沒吭聲，四目相對，林落茲湊近：“陳蕭鳴，這事你辦的很不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