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八章
黎明時分的古城冷冷清清,街上只能看到幾個打掃衛生的阿姨。
又是這種明暗交接的時分。
黎明後城市會慢慢蘇醒,黃昏後城市會漸漸入睡,人大多跟着天色作息。時烨有點讨厭這種代表着開始和結束的時刻,開始讓人不安,結束讓人心酸。
等候時的過渡更讨厭。什麽嶄新的一天,什麽一起看世界變得昏暗,真是無聊。
太靜了。
那一刻湧來的孤單是無處可逃的。醉酒後走在漸漸天明的大街不是一種好的體驗,這讓時烨想起他窮困潦倒的那幾年。不僅僅是沒錢的那種窮,而是無處而去,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的那種窮。物質匮乏,精神也匮乏,什麽都匮乏,什麽都沒有,活得像死。一個人壓大橋壓馬路是常有的事,可以從黃昏走到黎明,再從黎明走到黃昏。
時烨恍恍惚惚地走。快靠近城門口的一段路,他看到一個很是落魄的男人蹲坐在地上吃蘋果。那男人胡子拉碴,留及肩的頭發,整個人看上去髒兮兮的,腳邊是個琴盒,像是拿來裝錢用的。
他突然覺得有些累了,索性坐到那男人旁邊,把琴卸下來丢在腳邊。
那男人看時烨還戴着口罩,吃着蘋果含糊地說了聲:“矯情。”
時烨沒說話。他把盛夏媽媽給自己的那包雕梅遞過去,說:“還有蘋果沒?跟你換。”
大概是身上有些相似的氣質,反正都是玩吉他的。即使是陌生人,說起話來時烨也覺得自在很多。
那男人嗤笑,從口袋裏又掏了個蘋果出來遞給時烨:“送你了。小老弟,想來這賣唱還是怎麽?你換個地兒,聽你口音也是外地人,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去洋人街那段。”
時烨把蘋果接過來,但沒吃,“謝了,但我不賣唱。”
“不賣唱那你大早上背個琴幹嘛?”那男人笑了,“背把琴覺得自己特帥?”
“是,特傻逼。”時烨覺得好笑,也就跟着他笑,“賣唱好玩兒不?”
“玩?賣唱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這可是事業!指不定多少拽得二五八萬的歌手還沒我們賣唱的有東西。”那男人挺健談,“要搶地盤,跟同行競争,還要有眼光,選好地方,還要會跟城管磨叽,心理素質也要好,臉皮得厚!”
時烨聽這人逼逼了會兒,才問了句:“你賣唱多久了?”
“五年。”那男人笑了下,“今年三十了,前幾年在重慶,還去過南京,去年來的雲南。麗江生意沒大理好做,就留這兒了。你哪來的?”
“我北京的。”時烨拒絕了那男人遞來的煙,“沒想着穩定點,成個家什麽的?就這麽一直飄着?”
那男人像是聽到了什麽極為可笑的事兒:“你說啥?”
時烨被那人的神态搞得一愣:“我說,你沒想過定下來?買個房,娶個老婆,有個家什麽的?”
說完他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挺俗的。雖然這種俗沒什麽錯,是理所當然的世俗。
那男人咬着煙,在煙霧缭繞裏看向時烨,“都說是流浪歌手了,有了家,算個屁的流浪歌手。”
時烨怔了下,才恍惚地答:“但人總要有個家。”
“沒有也沒什麽大不了吧,反正我自由慣了,人在哪,哪兒就是家,吉他就是我老婆。”那男人笑眯眯地抽着煙,“小老弟,看過沈從文麽?人家沈老爺子說過:這世界上美的東西都沒有家,流星,螢火,落花,都沒家。你見過人養鳳凰啊?一顆流星自有他的去處,我們流浪歌手,也有自己該去的地方。”
時烨怔然地聽完,才強笑着道:“你還挺有文化。”
“那可不。”
那男人把煙頭撚了,“我年輕那會兒是個詩人。”
那男人跟時烨說完話,把邊上的小毯子一卷,又睡回籠覺去了。
天快亮了。
時烨把口罩摘了下來,随便擦了擦那個蘋果,開始啃。
啃的間隙裏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消息。手機前幾天進了水,修過以後好像反應變慢了一些。才點開就跳出來一大堆消息,牛小俊給他發了五十多條微信,還有沈醉的,高策的,熟的,不熟的。
沒有一條是他想看到的東西。
時烨想了一下,把頁面退出來,點開浏覽器,有些猶豫地在空白欄處打上了同性戀三個字。
看到那幾個字以後他抖着手把那幾個字删了。
然後他點開了通訊錄,找到了一個沒有存名字,但早就能背下來的號碼。大概是怕自己遲疑,時烨直接撥了過去。
響鈴一共是8聲。等待的每一秒時烨都覺得心跳在變速,但聽到他爸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以後,時烨立刻挂掉了電話。
他把那個吃不完的蘋果丢到腳邊,埋下頭抱住了自己。
有些話不僅僅是對別人說不出口,就連背地裏跟自己說也只會令人覺得羞恥。他缺失了童年的水果罐頭,缺失了夢想過的星空宇宙,也失去了生命裏信任過的那個英雄。
說什麽?
說我很想你,說我很恨你?說我睡不着,我天天吃藥,我天天喝酒,我過得不好?說我對未來躊躇不定,我好像還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子,我可能是同性戀?說我好像長大了,但總是對我的人生感到彷徨?
或者問問那些流言蜚語?問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戀?問你到底是不是因為一個男的你不要媽媽,不要我?還是問問你,同性戀是不是真的會遺傳?畢竟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上男的,我以為會惡心,會想吐,但是我還是抱了一個男孩子。
是不是因為你??因為你是同性戀?
還是問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媽媽,愛過我?問你那些年的溫柔是不是都是假的,裝的?問你到底是不是一個騙婚的混蛋?問問你,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聯系我?是心虛還是覺得這個兒子可有可無?既然可有可無,那你和另一個男人結婚,又為什麽要發請帖給我?
都不行?或者你來教教我該怎麽辦?來告訴我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告訴我,我該過怎樣的生活,我該愛誰,該怎麽成為一個得體的大人?
你在我的眼裏那麽高,看人的目光也那麽高,為什麽別人說你是個混蛋?
爸爸。
父親。
那一刻時烨沒辦法去面對洶湧而來的情緒,但他知道自己需要一個出口——他大喘着氣,幾乎是下意識打開了琴包,拿出了吉他。對,拿到了吉他時烨才有種實感,他是安全的。
沒什麽是真的,是永恒的,是不變的,是不會離開的。陪着他的只有吉他,只有那些和弦,只有音符和舞臺,只有孤單的譜,和沒人聽懂的飛行士。
他開始按和弦。是循着本能撥出來的音符,等彈出來以後時烨才發現自己在彈那首《宇宙》。那首歌寫在他人生最茫然的一個年歲,他被父母留在了北京,一無所有,沒有錢,沒有明天,沒有理想,沒有未來沒有愛,什麽都沒有。
情緒被帶到了指尖。他感覺到自己越彈力氣越大,似乎把這些年的榮恥悲歡都化到了手中,然後他開始唱。他需要出口。
時烨的聲音和他彈吉他的感覺差不多,利落幹脆,有些涼涼的銳利感。他很久沒唱歌了,嗓子很啞,聽上去嗓子裏像是帶着些冰渣。
‘是誰劃破天空,将星星揮落——’
那睡着的男人被吵醒,但沒擡頭。那人聽了會兒,笑着啐了句:“你什麽破嗓子還學人唱飛行士?太難聽了,弦都不準,琴該換弦了!”
時烨沒理他,他唱着,開始無聲地哭。
為什麽不能哭,他現在就是想哭。無論在別人眼裏那個時烨有多冷漠有多堅強,無論是3歲的時烨還是13歲的時烨,是23歲的時烨還是43歲的時烨,無論他是男是女,是醜是美,他現在就是他媽的想哭。
控制不住。人真是奇怪,他爸媽走的時候他沒哭,他吃不起飯的時候他沒哭,他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候也沒哭,但就在一個天漸漸明亮的古城街頭,他居然控制不住淚水。
不像難過,但就是眼睛酸了,痛了,像是想把身體裏憋着的什麽東西帶出來一樣。
“——烨子,你聽爸爸說,組成身體的碳元素是宇宙大爆炸後三秒産生的,鐵元素要冷卻一段時間才能合成,你媽媽戴的戒指裏的金元素是八倍太陽質量超新星爆發才能形成的。生命沒有永恒,但宇宙和物質生生不息,爸爸對你的愛也一樣。快睡吧,今晚你能夢到宇宙的,兒子。”
……
‘浩瀚無盡的你,一無所有的我——’
……
“時烨,吃水果罐頭嗎?媽給你帶了!”
“烨子,爸要去國外了,我可能……”
……
“時烨啊,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和你爸爸的緣分盡了,但我們一直都是親人,媽媽永遠愛你。”
‘眼前世界焚毀,宇宙觸發大火——’
沒有愛,都是假的。哪有什麽愛意深沉,都燒死了……都滾。什麽明天,什麽成名在望,什麽粉絲行程工作家人……都滾,都去死……都是假的,都留不住,都滾。
全!都!他!媽!滾!
滾。
‘吞噬你,也淹沒我——’
時烨沒有唱完那首歌,他嗓子徹底啞了。喉嚨裏有撕裂感,像是有把刀子從裏面劃開,順着喉管一刀破開,又澆上油,點上火,徹底燒着了。咽一咽,好像還有點血味。
時烨愣了很久才怔然地低頭看,發現這把吉他老化的弦被他彈斷了。他渾身大汗淋漓,眼眶發紅,累得像是走過了一整個世紀。
手指上也有血,他太用力了,但剛剛彈的時候卻一點都沒覺得痛。那紅色一滴滴地砸在琴面上,像在諷刺他說——時烨,你真可憐。
邊上睡着的男人最後評價了一句:“我說,你以後別唱歌了,真的難聽。”
時烨低下頭,疲憊地捂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