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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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縷熹光緩緩地從地平線升起，一瞬間照亮了鱗次栉比的青瓦屋脊，也照亮了街巷中飛馬前行的兩道身影。
風，刮在臉上，有些疼，有些冷，可梁詩韞只覺得無限地快意，坐在馬背上馳騁的感覺就好像重獲新生一般，她的血液都跟着沸騰起來。
袍角在風中獵獵飛揚，馬蹄噠噠地砸在青石街上，這些都是她喜歡的聲音。
她回頭看了一眼顏青。
顏青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
見她回頭，沖她展顏一笑。
似在說：你做的很好。
梁詩韞笑了，雙腿用力再夾馬腹，抖缰策馬，她還可以更快。
幸好他們出來的早，街上沒什麽行人，只有兩邊的鋪席，在陸陸續續開門，準備迎接新的一天營生，寬闊的街道上可以任她縱馬狂奔。
鮮衣怒馬少年時，不負韶華行且知*，前世的願景終于在這一世圓滿。
一炷香後，他們在繁鬧的吟唱聲中來到了州橋。
梁詩韞下馬後，感激地拍了拍坐騎，謝謝它彌補了她前世的遺憾。
坐騎又用濕熱的鼻子蹭了蹭她，似乎十分喜歡她。
梁詩韞摸着馬兒的臉頰，這匹馬同她如此的有默契，她有些心動。
顏青在一旁拴馬，瞧着他們親昵的模樣笑了笑：“它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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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馬看起來很是神駿不凡，你在哪兒賃的，我想把它買下來。”
“不是賃的，是我養的西蕃馬。”
難怪看起來比大魏的馬要秀美高昂，額寬鼻直，原來是西蕃戰馬，竟然還是顏青自己養的。
“它還未認主，不過我瞧着它同你有緣，似是想跟着你，那就送你了。”
“這怎麽能行？”西蕃馬來自吐蕃，屬于戰馬中的佼佼者，雖不說價值不菲，但也不便宜。“多少錢？我不能白要。”
顏青走過來，摸了摸紅棗馬的臉道：“這匹馬是當初在……”他眉心忽地一蹙，像是回想起什麽不愉快的事情，頓了頓，才道，“是很早時撿來的，撿它的時候還是個剛出生的小馬駒，又瘦又小，還生着病，一直以為養不活了，不成想後來又活了下來。它雖然看起來溫和，但不是誰都讓碰的，它既然讓你騎就是認了你，我想它應該也不想自己像個待價而沽的商品交到你手上，權當我送給你的見面禮吧。”
原來這匹馬身上還有這樣悲慘的過去啊。
她心疼地摸了摸紅棗馬的馬鬃，認真地對它說：“既然你認了我，我以後就是你的主人，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紅棗馬似乎聽懂了她的話，扭頭伸出濕熱的舌頭舔了一下她的手背，梁詩韞的心都跟着差點化了，她偏頭對顏青道：“那我就收下了，謝謝你的見面禮，我很喜歡。”
顏青道：“不必謝我，其實很早之前我就準備送你一個見面禮。”
很早之前？
梁詩韞心頭一跳。
難道很早之前他們真的認識？
忽聽顏青又頗為赧然地解釋道：“畢竟在寶華寺初次見面時，我多有冒犯……”
原來是為了那件事。
梁詩韞心裏莫名有些悵然，不過一想到他們在寶華寺初次相見的場景，臉又不由得微微一紅。
她低頭安安靜靜地把缰繩拴在馬樁上。
二人拴好馬後，去了之前的行老的鋪席，行老讓手下的驵儈驅車帶着他們去看宅子。
她想過了，書坊的地段不能太偏僻，畢竟“酒香也怕巷子深”，但也不能太熱鬧，熱鬧的地方人聲鼎沸，很難讓人靜下心來看書。最好是在寺院附近，因為很多寺院裏都有文化長廊，專門售賣各類書籍古籍，像大相國寺那樣的，雅致又有氛圍。
驵儈起初帶她去的地方，起掠價和宅子都還算得上滿意，只是地段略有些雜亂。
直到去了抱慈寺附近的一家宅子，那宅子是一棟二層樓，門闊三間，進深竟然有五間，後面還帶了一個四合小院，十分的清幽雅致。往北兩個坊就是皇宮，周圍兩寺三廟，一府一臺，府是京兆府，臺是禦史臺，地段繁華但不雜亂。
門前就是汴河。
關鍵不遠處還有一座鐘樓。
她還記得上次顏青帶她上鐘樓俯瞰整個京師時的美景，顏青說京師裏的每個鐘樓他都上過，她也想以後經常爬上鐘樓去看看不一樣的京師。
雖然這座宅子比她預計的要大上許多，但她實在太喜歡這個地方，心裏決定只要價格合适就定這家了。
“這裏的地段倒是不錯，宅子也還算滿意……只是怎麽之前沒見行老提起這座宅子？”
驵儈解釋：“這座宅子也是前兩日才入掠，小的就順便帶您一起過來看看。”
“這座宅子起掠價如何？”
“宅子的主人說了，這座宅子原是閑産，一直空着，只因後院裏的花草經常需要人打理，便想找個雅客發掠，行老便向宅子的主人提了一口您要開書坊，那主人一聽就覺得您應該是愛書的雅人，便直接将起掠價降至市場價的一半，也就是月掠十貫錢，只要您看着合意，立即可以押字立契。”
“竟這麽便宜？”梁詩韞見這宅子又大又雅，還以為起掠不低，不成想只有市場價的一半。
驵儈立即笑眯眯地說：“就是啊，小的做這一行這麽多年，還從未見過這麽好的宅子賃出這麽低的價格，簡直就跟天上掉餡餅似的，也是小娘子與宅子的主人有緣，合該您遇上這麽好的事情。”
梁詩韞總覺得這麽好的宅子掠這麽低的價格有些不靠譜，她轉頭湊到顏青耳邊悄悄地問：“你覺得此事有幾分可信？”
少女忽然湊近，顏青微微一愣，鼻腔裏一瞬間全是少女的頭油味，是淡幽幽的冷梅香氣。
“……若是對方能提供房契，又有正規的牙保作保，三方明立官契，就沒什麽問題。”
那驵儈是個耳尖的，聽見二人的對話後立即插嘴道：“房契，官契，牙保都是一應俱全，這個你們盡管放心，我們這一行都是靠名聲混口飯的，絕不會壞了規矩。”
說的也是。
梁詩韞只思慮了一會兒，便拍板道：“那我就要這家。”
驵儈立即帶他們回去簽訂契約。
行老派人請來了宅子的主人，是個儒雅的老先生，老先生進來時，先是看了一眼顏青，然後就問了他們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梁詩韞一一作答。
老先生點頭，很是爽快地在契約上押了字，契約一式三份，各留一份，書坊的鋪席就這樣定下來了。
時辰還早，二人并轡而行，緩緩地走在大街上，梁詩韞猶自覺得不可思議。
她還以為尋找到合适的鋪席會要許久，不料前後三天竟然全搞定了，順利的完全出乎意料。
正想着，前方街上的行人忽然四散而逃躲避着什麽，嘴裏一邊還大罵着什麽。
梁詩韞的坐騎有些焦躁地甩了甩頭，梁詩韞彎腰安撫地摸了摸馬鬃，坐騎這才安靜了下來。
顏青皺眉直視着前方。
很快，地面震動，前方傳來了紛雜馬蹄聲，所過之處，皆是雞飛狗跳。
梁詩韞看見迎面縱馬飛馳而來了十幾個人，并列着幾騎，将整個街道堵地滿滿當當，行人們被全部擠到了路邊上。
為首的人正一邊向路人揮鞭，一邊大喝：“滾開！”
出門在外，秉着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的原則，梁詩韞正考慮着要不要讓路，卻見顏青勒馬一動不動，她便只好跟着不動了。
及至對方沖到跟前，見他們倆還堵在路上，那人只好硬拽住馬缰，十幾騎馬紛紛揚蹄狂嘶，前蹄又狠狠地砸在地上。
為首的人穩住坐騎之後，火冒三丈，正要發作，定睛一看，愕然道：“是你們！”
梁詩韞還當是誰呢，原來是房允恭和他的小倌，還有他的健仆們。
那些健仆身上個個背着弓箭和箭囊，馬鞍上還挂着山雞和野兔，想是出城打獵剛回。
看來房允恭自從被退婚後，連道貌岸然都懶得裝了，不僅公然帶着小倌出行，還帶着家奴當街縱馬飛奔，擾民不顧。
不過說來他們還真是冤家路窄，怎地就讓她和顏青給碰上了呢。
房允恭哈哈大笑道：“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爺我尋了你們許久，總不見人影，今日竟然讓小爺給撞上了。”說着，房允恭将目光一轉，惡狠狠地落在梁詩韞身上，擡起馬鞭指着她，“尤其是你。”他打聽了許久終于打聽出她的身份，竟然是趙國公家的嫡女，難怪敢替秦霜好出頭。
很好，越是這種名門貴女，鞑伐起來越是有意思。
房允恭驟然朝着梁詩韞橫向揚鞭，竟是想用鞭子纏住她的腰，打算将她強擄過去。
梁詩韞淡定地坐在馬背上。
果然，房允恭的馬鞭還未觸及到她時，就被另一條馬鞭勾纏住了。
房允恭怒急，裂眦嚼齒地瞪着顏青沖身後的健仆們大喊道，“你們還不去把這小子給拖下馬來！”
身後的十幾騎頓時打馬圍了過來。
顏青突然揚手，高坐馬鞍上的房允恭猛地飛了出去，直接砸在附近的水果攤子上，嗷嗷叫。
那些本來準備圍攻他們的健仆們見狀，紛紛跳下馬跑去扶房允恭了。
房允恭“哎喲喲”地起身，一邊撐着腰，一邊指着顏青：“臭小子，你敢摔小爺，小爺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他轉頭又指着圍過來的健仆下令道，“還愣着幹啥，今日誰能把這小子給小爺抓住，小爺賞金百兩。”
梁詩韞不由得想，看來上次顏青對房允恭只是略施小懲，不然房允恭怎麽可能還敢再招惹顏青。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原本還在畏畏縮縮的健仆們一聽，立即紅着眼朝他們撲了過來。
這時，顏青踩了下馬蹬，忽地起身一躍，落在了梁詩韞身後的馬背上，回手對着他的坐騎腚抽了一鞭，坐騎拔腿就跑了。
顏青攏住梁詩韞的肩，迅速接過她手中的馬缰，在她耳邊說了聲“得罪了”，雙腿用力一夾馬肚，他們的坐騎立即揚蹄飛馳了出去。
健仆們撲了一個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離開。
房允恭暴跳如雷，指着顏青直喊：“快拿箭射他們！”
當街拿箭行兇？
給他們十個膽子都不敢，他們雖是房家的下人，但同房家也只是雇傭關系，若是出了事兒，房家可不會保他們，他們才不敢冒這個險。
見無人動彈，房允恭急地直跺腳：“你們還愣着幹嘛？”
有個健仆提醒道：“郎君，當街拿箭行兇犯法。”
房允恭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簡直被顏青他們給氣昏了。上次在鳴鳳樓那麽一鬧，次日彈劾他和伯父的折子據說都堆成了山。為此父親狠狠揍了他一頓，還罰他禁足一個月，他好容易解了禁足，才帶人出去透透氣，就又遇到了這兩個冤家。
此仇不報簡直咽不下這口氣，眼見顏青他們越走越遠，他立即改口道：“別射人，射馬屁股，快！”
健仆們一聽，立即有幾個彎弓搭箭，對着顏青他們的坐騎就射了過去。
箭矢破風而來，梁詩韞聽地頭皮發麻。
顏青馬速不減，只是轉身向後揚出馬鞭，竟将幾支箭矢全部卷在鞭裏，然後反手就是一揮，箭矢頓時又朝着房允恭反射了過去。
房允恭哪裏見過這樣的高手，箭矢朝他射過來時他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那些箭矢穿過他頭頂上的發髻，和他雙腋下的衣裳，巨大的慣力竟然帶着他反飛而起，直接将他整個人釘在了身後的彩樓歡門上。
四周裏一片寂靜無聲。
後知後覺的房允恭終于反應了過來，一邊扯着嗓子鬼叫似的大喊救命，一邊忍不住失了禁，褲/裆頓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灑了一地。
梁詩韞也聽見了房允恭鬼哭狼嚎般喊聲，心下好奇地想要回頭看看怎麽回事。
顏青低醇的聲音落在她的耳畔道：“別回頭，乖。”
聞言，梁詩韞渾身莫名一酥，只好忍住好奇，聽話地沒回頭。
這一通狂奔，再緩下來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殺豬巷，再過兩個坊就到家了。
梁詩韞感受到顏青似乎要下馬，扭身問他：“你做什麽？”
顏青道：“我下來走。”
梁詩韞摁住他的手道：“不許下。”
顏青一愣。
這裏雖離梁家只有兩個坊，但走下來還是很遠的。
梁詩韞垂下眼睫，緩了下語氣道：“我的意思是現在不用下去，等到了梁家附近再下也不遲。”
顏青抿唇沉默了幾息，然後扯起自己的袍角撕下一塊布下來，“那就委屈三娘蒙住臉。”
這裏離梁家近，萬一撞上認識梁詩韞的人，見她和一個男子共騎一乘，只怕會傳出什麽風言風語。梁詩韞知道顏青是為了她的名聲着想，轉身看着前方坐好。
顏青替她蒙上臉系好。
這裏地處城南，沒有內城繁華，清幽的深巷裏，噠噠的馬蹄聲顯得格外的清晰，路邊的老銀杏上還殘存着幾片金黃色的扇葉，在風中毅然堅持着，向過道的行人揮動着小手。
身後，顏青的胸膛同她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可她依舊能夠感受到顏青身上散發出來的暖意。
他溫文，知禮，細心，卻又讓人覺得高不可攀，這樣的顏青還真是讓人生不出半點歪心邪意來。
梁詩韞想起她當初準備接近顏青的初衷，便試探着問道：“顏青，你有沒有恨過什麽人？”
顏青淡淡道：“我是個出家人，早已摒棄了七情六欲，自然不會有恨的人。”
他的語氣是真的沒有半絲恨意，就如他充滿悲憫的蓮華眼眸一樣，幹幹淨淨地讓人窺見不出一絲陰暗。可他那樣的出生，那樣的經歷，那樣的不公，換做任何人大抵會恨透這世上所有的人，可他卻不是，世間對他只有偏見，而他卻報世間以寬容。
重活兩世的梁詩韞，打心底裏佩服他。
以他的能力明明可以有其他選擇，可他卻選擇了太平，大魏百姓的太平，皇室權柄的太平。
“那你有沒有什麽最想做的事情？”既然無法幫他改變困境，那就想辦法幫他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心願也行。
顏青卻道：“沒有。”
沒有恨的人，沒有想做的事情……
梁詩韞不懂了，這樣活着，豈不是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活着？
“那你出家是為了什麽？”
顏青沉吟：“……尋找自己的道。”
“那你尋到了嗎？”
顏青搖頭：“沒有。”
“……”梁詩韞暗嘆了一息。
這樣的顏青，迷茫的像一只斷魂孤雁，獨自飛在一望無際的蒼穹上，永遠看不到讓他栖息的地方，所以只能一個勁地不停地飛下去，孤單堅強的讓人心疼。
“如果你不是出家人，只是一個普通人，你最想做的是什麽？”
顏青這回沒猶豫，語氣裏帶着幾分向往道：“閱盡千山，喝遍美酒。”
以宋懷逸的身手，做一個隐姓埋名的俠客，出去走遍大川，閱盡千山應該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才對。可這些卻成了他的向往。
梁詩韞不由得想起前世柔嘉向宋懷逸獻上的那杯毒酒，他明明可以不用喝下的，可最後還是喝了下去。看來端慧太子留下的一雙兒女，不僅是他的軟肋，更是他的枷鎖吧，所以他才不能輕而易舉地離開這座囚困他的“牢籠”。
不過至少看來，他做到了喝遍美酒，所以才會有眼前的“酒饕”顏青。
*鮮衣怒馬……一句出自岳飛的《鵲橋仙》
*踏破鐵鞋……一句出自宋·夏元鼎《絕句》
*有時候作者打了*，但忘記備注的地方，如果看見了請提醒一下。
*這裏特別說明一下作者設定的背景，背景架宋，宋朝是一個繼唐朝以後最為開放最為包容的朝代，這個朝代商人受歧視最少，地位最高，宋朝近百分之八十的稅收都是來自商稅，剩下的才是農稅，所以說宋朝幾乎全名皆商，連當官的人家都會兼職經商，還有很多女子出來抛頭露面經商，非常的頻繁。
所以千萬不要有讀者覺得怎麽女主一個女兒家的，動不動就跑出來抛頭露面搞事業。在宋朝時，這真的是非常正常的社會現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