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春雨
春雨
春日再好,雨一下,便如步入暮春。
翊靈山本是漫山桃李,雨珠撲打下來,落了一地雲霞。他很少來人間,因此也很少來翊靈書院的後園看一眼。但既來了人間幼都,又總是心心念念地要再傷懷一遍。
應該說大行祭壇占着一個好位置,上古時是祭祀的福壇,如今又成了這個王朝京都裏最負盛名的書院。中間還經歷了哪些變遷,他不得而知,或者是忘了。
這場雨應當已經下了許久,山路泥土都泡得軟爛,很難走。被迫零落的花瓣嵌進了泥水,再沒了枝頭上秾華湛湛的樣子。
翊靈書院學風開放,容納四方游歷之士,要前來觀瞻實在容易。花間青石板延伸開去,直到書院的盡頭。
他獨自伫立了許久。
『晤虞實為鬼胎,包藏禍心,今日火祭于此,以慰人族。』
謾罵喊殺的話有很多,嘈雜成一片,反而不能一一記得。但他記得這一句,并且永遠也忘不掉了。
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恐怕那些成神的故人也早已淡忘了,記得的終究只有他一個人。
密雨斜斜飄過來,他撐着傘,也還是細微地沾濕了衣衫。将傘朝着雨飄的方向傾了一些,擋住了眼前部分視線,雨珠落傘檐。
錯與罪,往往不是真實的,只是因為許多糾紛與感情交織錯雜在了一起,才不得不分個是非。
就像宮旭,為了整個人族的利益,不得不降旨賜死,他沒有錯;像文起,因着燕煌之戰的傷亡犧牲,要反目為仇,他也沒有錯。
也不知道是誰有錯。
……
有人在喚“公子”,他以為不是在喊自己,沒有搭理。但從前方傳來的聲音又喚了他幾次。思緒從舊時烈火中慢慢轉移,眼前還是這一場綿綿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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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掩的傘檐遮擋了視線,他略微擡了些,目光透過檐邊雨簾。
是個陌生人,清俊少年,身着一襲白青衣衫,衣料上有着極淡的修竹紋,翊靈書院的學子都是這樣的衣着。
原來是個書生。
傘檐慢慢擡起,也慢慢露出他雨簾之後的容顏。那雙眼睛帶着涼意,不是沖着誰,只是因為暖不起來,便如天生。
那書生叫住他,此時卻又不說話了。他從來沒什麽好奇心,也不打算詢問,動了腳步便要離開。
“公子,”清朗的聲音又叫住他,“不知可願留個故事?”
很奇怪的話頭,孟往側眸,目光輕淺地在他身上落了一下。
許是自知冒昧,又感受到孟往的淡薄,他繼續解釋:“在下翊靈書院學子黎棠,自幼立志歷遍山河,無奈難以遂願,故而欽慕四方游歷之士,聞其故事,著成《歷士集》,如今已成半卷。”
有此情懷,難能可貴。
可惜他不是什麽四方游歷之士,也沒有那個情懷來作陪。
“我沒有故事。”
枝頭新綠的葉尖兒凝了一滴水珠,他看着它滴嗒跳下,葉子彈動。
黎棠跟他站得不遠,又保持着适宜的距離。孟往不願意說,他也不強求,但還是如談笑般否認了他的話。
“會長久凝望的人不會沒有故事。”
遠遠傳來一陣起伏的木铎金聲,是開課的啓音。
黎棠眺了一眼學堂的位置,回過頭來跟他告辭,略微提了語速,“我見公子靜立已久,似有神傷,故而鬥膽上前求故事一則。若有冒犯,公子勿怪。”
說完便撐着傘離開了後園,匆匆趕回去上課。
葉尖兒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這段小插曲他不會放在心上,估計再過一會兒就能遺忘。但那個書生說得很好——
會長久凝望的人不會沒有故事。
雨繼續下,他舉步離開翊靈書院,只在春日尚帶清寒的風中遺落了只言片語……
“這裏就是我的故事。”
……
慢慢走遠,四下無人,梁不換不知從哪出現跟上他,略跟在斜後方禀他:“大人,息宿和文起的确在幼都域內,但……我們跟丢了,屬下失職。”
“不是你失職。”他好像漫無目的,下了山便四處游走,聽聞這個消息亦是不疾不徐,仿佛無關痛癢,“息宿尚有大批死魂靈在手,實力不容小觑,跟丢也是情有可原。”
“屬下已派人繼續追查下去,若有消息定第一時間來禀報大人。”
他頓下腳步,微微用力攥緊手中的傘柄,突然念了一個地方的名字,“錯覺寺。”
梁不換一愣,随即才慢了一拍,有些小心地詢問:“大人要去嗎?”
錯覺寺近來人山人海,會厭大師在此授法講學,來來往往皆是客。他忽然提起這個地方,當然不是對佛法感興趣。
錯覺寺所在的錯覺山,從前不叫這個名字,而叫做燕煌嶺——那是燕煌之戰的遺址。
幼都,确實有着太多上古的遺跡,哪怕早已見不着半點曾經的影子。
錯覺寺他應該去的,不管是為了緬懷過去,還是為了追尋息宿文起的蹤跡——畢竟文起自己就是燕煌之戰中的犧牲者,這個地方算得上他的墓地,這很不幸。
但,“不去,”他拒絕,“人太多了。”
他鬼神不懼,唯獨怕人。
攥着傘柄的手有些發緊,他一下松開些。忽而起了一陣疾風,撐開的傘帶起向上的力,他沒握穩,那傘便如蒲公英的絨毛一般随風飄了去。
清脆金聲悅耳,似是鈴铛聲響。
涼津津的雨絲拂面,被毫無方向的疾風吹得雜亂,飄起的發絲拂眼,他極輕地皺了眉頭,垂眸看地面,濺起的水泡點點。
梁不換連忙要将自己的傘給他撐過來,卻被人先一步搶了前。
桃花香幾縷,他轉身,還未擡起的目光一下瞥見了撐傘人襟邊的淺桃繡紋,精致、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将花瓣別在了襟口。
“連傘都撐不好,”還是一貫的低醇嗓音,“真令人擔心。”
幽涼目光從衣襟往上移,慢慢望進了他眼裏。淺桃的眸子僞裝成了墨色,像洗墨池長久洇染的顏色。
他出現得太過及時,孟往不由得起疑,“你跟蹤我?”
跟蹤這個行為顯得很不君子,月餘川覺得突兀。春雨潺潺,他将傘向孟往的方向傾了一點,示意性地往旁邊側眸,笑了笑:“不是我跟蹤你,是你自己來尋我的。”
孟往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雕花門後,不遠便是花草掩映着的拱木小長廊,桃樹在這片土地上占了先機,花帶雨。到處是結着的紅絲帶,小風鈴,叮鈴鈴地響。
這樣的景致,很好猜的,應該是月老廟。也不知怎地就走到了這裏,他甚至不知道幼都有月老廟,來到這裏自然并非有意,但還是隐約感到難為情——像是他自己刻意來這裏的一般。
傘檐下滴滴答答的雨簾不斷,形成了一方小空間,遮住他們兩個人。雨水浸潤過泥土石子,獨特的芳香平凡好聞。
“來都來了,”他俨然一副東道主的樣子,邀請遠道而來的客人,“進來看看吧!”
……
人間重情,尤其愛情又跟其他感情有些分別,月老廟應該是常見的。柔枝上結着的紅絲帶上寫滿了人們的心願,仿佛祈求的愛情就跟這紅絲帶一樣,觸手可及。
只是因着這綿綿長雨,少了游人。
“你知道我在幼都嗎?”
連廟牆上也挂滿了祈願的小木牌,一路走到正殿,他随意瞟一眼都是願得一人心這樣的祈語。
“我知道你在幼都。”他把傘收起來倚放在廊下,傘面上的雨水順着傘尖往地上淌,“我查過。”
身世查不到,行蹤總該查得到吧。但他直言查過孟往行蹤,顯得過分坦蕩,仿佛藏着掖着才不是他的風格。
孟往也不在乎查不查的,跨過門檻,踏進正殿,擡眸一眼便入眼了溫和慈祥的月老神像,瞳孔微縮了縮。月餘川收好傘跟進來,很輕易地注意到了孟往直愣愣的目光和一言難盡的臉色。
他伸手将孟往的臉扳過來,不允許他再繼續探究那月老神像,幾分明晃晃的不滿,“別看它,看我。”
人間月老廟又不是他自己修的,這能怎麽辦,在世人眼裏,月老的的确确就是這樣的形象。
孟往習慣了月餘川這般姿容的月下仙人,乍見人間月老像,只覺得突兀不适應。從驚吓中回過神來,才谑笑他:“人們都以為你慈眉善目的,卻不懂你實為豔仙,可見你騙了許多人。”
月餘川不依:“神有神道,人有人道,他們想他們的,我可不管。”
況且,你這個孟婆還不是一樣的,不止容貌,連性別也騙。若這種欺騙是錯,那我們也是一丘之貉。
他心道如此,但沒有說出口。若是說了,孟往又該拿他們二人做比較——月老受世人供奉,而孟婆無人記得,孤獨寥落。孟婆像,不存在的,哪裏又用得着在意世人眼中的形象。
只好轉移到一個一定要問的話題:“你的傷好了嗎?”
他往孟往的右肩掃了一眼,看不出來傷勢如何,反而注意到衣衫上的水漬雨痕,深淺不一。上下打量一遍,袍角沾濕得最厲害。
便擡手拉住他的廣袖,靠仙力給他烘幹,免得侵了雨水寒意。又不免疑惑:“你去哪兒了,怎麽跟淌了河似的?”
但孟往顯然不會告訴他自己去了翊靈書院,那個大行祭壇的遺址。睫羽抖了抖,他只回:“還沒好全。”
他離開冥府的時候,孟往忙于平定屍族禍亂,都沒有來送他。言年公開向輪回司倒戈,屍族衆公子各自為政,舊臣亦拉幫結派,各自要扶持屍族新主。
孟往此行的目的必是為了息宿文起,他敢這麽悠閑地漫步人間,想來屍族的事已經解決好了,而勝利的必定是言年。其餘元鬼受此震懾,斷然不敢再輕舉妄動。
“那接下來呢?你想去哪裏?”
“……我不知道。”
淅瀝瀝雨聲入耳,有着自己的節律,不散不亂,也不擾人煩躁。息宿文起暫時失了蹤跡,他頓時失了目的,在人間無處可去,仿佛才是真的人間浪子。
不知所為,一句“不知道”,不知歸處,才莫名可憐。
他們就靜立在檐下賞雨,賞一派雨中春,淅淅瀝瀝。
“算了,你又沒錢還怕生。”他倚着門框,目光朝着孟往的方向落遠,也不知是在賞雨,還是看人。
“我就好心收留你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