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生死
生死
月色幽微,霧霭沉沉——
“我好冷……”
在寒潭裏浸泡了一個多時辰的月餘川終于“重見天日”,被孟往扭着回了房間,不過當然不可能再回孟往的房間。
此刻嚴嚴實實裹着被子抱膝坐在軟榻上,整個人都仿佛還散發着寒氣,慘兮兮的。
孟往過來拍了拍完完全全蒙在被子裏的月某人,他才從被子裏鑽出一顆腦袋來看他,看見孟往遞給自己的一盞熱茶。
“我僵了……”
這樣嬌花似的人兒遭此厄運,三春之桃凋零,任誰見了都得柔了心腸生出憐惜,孟往無奈,只好再去取了個小勺,在他身邊坐下,一勺一勺喂給他。
他其實不習慣照顧人,孤零多年,哪裏還用得着這些。
“你的眼睛?”
皮膚的凍紅消退下去,又顯出缺了血色的蒼白,連唇色也不如平日裏紅豔了。他撞上月餘川的目光,四目相對,這才發現他的瞳色變深了許多,灼灼桃花萃成了濃華。
他眨了眨眼,支吾了一下才實話實說解釋道:“情緒波動大的時候,就會這樣。”
孟往随口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受了這些苦,一定是極委屈的,雖然這種苦他自己是無法切身體會,但可以理解。
見孟往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從被子裏探出一只手,聲音低落下去:“我還是好冷,你摸摸我的手,都沒有溫度了……”
孟往回過神來,依言握住他的手,的确毫無溫度,骨節還泛着紅。
他的目光瞄過來,問:“假如我沒有克制住,違背了你的意願,你會把它剁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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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往一怔,有些猶豫。
他當然不可能無知到毫無準備,意識到月餘川有情況的時候,他們距離那麽近,只要月餘川一個反手,他自己就可能淪為媚藥下的犧牲品。若是遇上別人,他尚可以憑實力保護自己;但是面對月餘川,他沒有這個把握。
一個身中烈藥的人若是瘋起來,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誰都知道最可能發生什麽。腦中拉響危險警報的一瞬間,神魂仿佛都被拉成了絲,一根一根繃緊。他向來習慣做好最壞的打算,故而霎時便做好了自己将承受些什麽、失去點什麽的心理準備。
但月餘川推開了他。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吸引力不夠,但月餘川的君子之心毋庸置疑。後來找到了寒潭,漸漸脫離危險,也慢慢冷靜了下來,才想起仙人修清心道,不可破道行違逆之事。
“你不說話,所以是默認了會剁手的對不對?”
月餘川拉着他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将他從思緒中拉了出來。這個零落的桃花美人,眼中泛起濛濛薄霧,閃着粼粼水光,黛眉輕輕斂起,含淚而不流,顯得凄楚又倔強。
“……不會。”
“真的嗎?”從眼角落了一滴淚珠,桃花淚,春帶雨,“可若是如此,我再無顏見你了……”
他楚楚可憐,又真誠無比,仿佛事事在以他為重。孟往微動了心神,擡手扣住他後腦勺,傾身淺淺地抱了他一下,難得地安慰別人:“別哭,又沒事。”
他的擁抱像是落霞退卻時最後絲縷的柔光,只此一剎。月餘川用下颌抵住他的肩,在他要回身離開的一瞬間,伸手扣住了他的細腰,披着的錦被從肩膀滑下,半落。
他自認定力過人,但因着極陽的體質,誰知道這藥性會被催發成什麽樣子,感到自己異樣的剎那,不知有多無措和驚惶。若真是失控着了魔,傷了孟往,他會難過。
不過既然沒有……
“我好怕你有事……”
那就讨點利息吧。
“不會,我現在還好好的。”
“你冷不冷,我失了體溫,不能給你溫暖了……”
“不冷。”
楚楚又貼心的月某人一副純良無害的模樣,像個抱着親近的人不肯松手,撒嬌求安慰的小孩,惹人憐愛。
孟往便也由着他,只是他看不見那一抹噙着的狡黠淺笑,也感受不到那掩飾得極好的奸計得逞的賴痞味。
月某人苦盡甘來,暗自認可了裝可憐的好處,得虧自己演技好,眼淚說來就來,說肉麻的話也是毫無壓力,還有這副皮囊也不是沒有一點用處。
箍住孟往腰身的手慢慢游移,順便加了一些力道。手感實在驚豔,眸光亮了亮,忍不住暗自贊嘆——
孟大人的腰,奪命的刀啊……
被攬在懷裏的孟往沒有過多的心思來糾結是不是被占了便宜,又開始神游天外心不在焉。若非月餘川誤打誤撞,憑他自己的極陰體質,根本發現不了這媚藥的存在,他不得不懷疑息宿此舉的居心。
他不認為息宿是貪美色,這樣不動聲色的手段,倒像是在測試什麽……
“怎麽了?”
感受到他隐約的擔憂和不悅,月餘川松開他,輕輕推開一點,去看孟往的眼睛。
不管息宿是觊觎美色還是別有用心,反正事已至此,息宿顯然不是什麽好貨,就是欠收拾。
但孟往處事,無事時不刻意找誰麻煩,有事了就解決,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仿佛一切盡在掌握,沒見他憂心過什麽。
如今乍然低落下去,那種入骨的蕭瑟、暮雨霖鈴的凄迷一瞬間便碎了人腸。
……
“我想要宿山。”
薄愁輕籠的美人擡眸,對上那雙注視他的眼。
他默了須臾,才問:“呂黯呢?”
“我遣他離開了。”
一方主将前往另一方會談是常有的事,只當做普通訪問,不可趁機動手開鬥,這是大家都公認的規矩。但息宿跟他已經不只是天陲野兩方勢力那麽簡單了,還涉及到了上古的恩怨和輪回的争奪。
還有關于生與死的審判。
若是想試探他極陰之人的身份,也該有結果了。整個天陲野只有顏春和文起知曉他的身份,顏春不可能參與,那麽跟息宿為伍的便只能是他的好師叔文起了。
既然與文起為伍,勢必是敵人。
他不允許有人拿着自己的逆鱗到處惹是生非。
自空候離世,他一直由文起教養,文起對他也算得上半個父親。他還有些感情,只想要文起現身,他們可以再好好坐下來把一切都談清楚。可是文起已經不想給這個機會了。
呂黯離開了宿山,把他留在這裏,輪回境會立馬警覺起來,息宿也會,還有——莫及城也會。
……
他按住孟往的手背,抓到自己身前,一改方才的楚楚之态,添了幾分肅色,了然:“你又想利用我?”
他不了解孟往的過去,這個被秘密壓身的人有太多的逆鱗,但“想要宿山”這幾個字已經充分暴露了他跟息宿之間的罅隙,不可調和。甚至可以猜測,息宿踩到了孟往的底線,以至于這個不擇手段的主事急切地想要蕩平宿山。
“息宿不會放我們離開的。”他沒有否認月餘川的問題。
他發兵圍困桀鬼陣地,并不真的想要攻下,只想要逼文起現身,可如今不一樣了,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拿下這一方勢力,要他們徹徹底底地臣服在輪回境之下。文起既然不在桀族陣地之內,那就永遠也不要回去好了。
不止,連同宿山,他都要。但若是同時跟桀族宿山兩方相鬥,未免也太倉皇了。
既然要鬥,那就要挑選最有利的時機,擁有最趁手的籌碼。呂黯現在離開宿山,這種搬救兵的架勢,只會激起息宿的疑心和殺機,而他尚在宿山籬下,這就是息宿動手最好的機會,息宿一定會選擇在救兵搬來之前速戰速決。
這一開鬥,月餘川也跑不了,莫及城難以從中抽身。為了借助莫及城的力量,他要把月餘川卷進來,為自己所用。
從他遣呂黯離開的那刻起,他的謀劃就已經踏上了正軌,月餘川想退也不行。
……
輕輕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月餘川松了那幾分肅然,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也不過多糾結他的機心,反正又不是頭一次見識了。
他想要宿山,他配合就是了。
“那就把宿山打下來,”擡手為孟往理了理耳後的頭發,道,“送給你作禮物。”
他過分的包容大度,反倒令孟往感到詫異,以為他沒有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忍不住要強調一下:“我想要宿山,一整個。”
“好,”他笑,“都給你。”
孟往心神一晃,蜷了蜷手指,卻被他握得更緊,一時竟生了微末的慌亂:“你都不問我為什麽?”
“不用問。”他低笑一聲,不再言語,只默默在心裏将下半句話說完,“我是……甘願被你利用的。”
孟往愣了愣。
那雙眼睛柔和得有些溺人,他托着他的手,握着指端,恍惚間好像極輕微地俯了一下身,又極快地坐正。
一切都快,一切又都細碎,仿佛沒有發生過這個動作一樣。
是……是想吻手背嗎?
心口倏然被撓了一下。
他眸光閃了閃,微微別過頭去,月餘川并不知曉緣由,就這樣毫無掙紮地接受了自己的利用,他反而真實地感到有些抱歉。這樣的心情并不在自己的籌劃之內,但凡月餘川多問一句,他都能安心一點。
他從來不會對自己的籌碼心軟,但月餘川對他有幾分上心,他也沒有完全拿他當利益品看待。
故而豁然覺得,不可将月餘川與籌碼相提并論。
他也就願意多提一些:“你相信死而複生嗎?”
“不信。”
“錯了,”他搖搖頭,“是有的。”
對他們來講,靈魂長逝才是真正的死亡。
所有人都說息宿是死亡的控制者,輕而易舉就能控制死魂靈,而他知道為什麽——息宿,本身就是輪回道複生之力的産物,是機緣巧合之下從死魂靈複生過來的。
正因如此,他才對輪回那麽有執念,那麽想要死魂靈重新步入生途。才将大批死魂靈僞裝成生魂,企圖從輪回道偷渡。
他們兩個恰好生死相對,死者求生,生者求死,但都不是為自己求,是為了別人。死靈的操控者為死魂靈追求着生途,而生途的掌控者為他們謀得了死亡。
“那個真正選擇死亡的人,是我。”
而這正是他的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