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拿的是師娘劇本

第41章 情殇

情殇

第四十一章

來到符修峰後，沉默壓抑的氣氛讓伏淵心頭不安的預感愈發強烈。

弟子們人人低着頭走路，見到他也垂頭恭敬地行禮，行走間不發出一絲聲響。

伏淵眉心緊蹙，疾步往畫虛殿方向去。

茂須真人剛從殿堂中一出來，就從見到伏淵出現，腳步驀地一頓。

唉，他早料到會面對這樣的時候，終究還是來了。

如果說，在這之前，小徒兒在伏淵心裏究竟有幾分重要，茂須真人還尚未确定。從前老是拿這事兒調侃伏淵，也不過多是打趣和看戲居多。

但此時，看到伏淵趕回太行宗第一時間就來了符修峰，身為過來人的茂須真人又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情之一字，終究難渡啊。

“…你回來了啊。”茂須真人看起來整個人亦是一下子憔悴蒼老許多，回頭指着畫虛堂裏頭，“她在裏頭，你去看看她吧。”

“她怎麽了。”伏淵抿着薄唇，沉聲問，“可是受傷了？”

茂須真人只是沉默不語。

伏淵心頭不安，清冷身形越過他往殿中走去。

當他走進畫虛堂，擺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具被業火燒焦的屍骨。

伏淵眼前短暫出現一片空白，這是什麽？

猝不及防下，他腦中甚至無法進行正常思考。

那屍骨已經被業火灼燒得看不清模樣了，只看見旁邊，擺着一把銀光淩淩的長劍，那是他親自帶她去藏劍冢下選的，原本要成為他的命劍，冥冥之中被她選中，她還給它取名叫無情。

一枚傳影鏡和無情劍被擺在一塊兒。

那傳影鏡，也是他親手送給她的，伏淵猶記得，她剛開始拿到傳影鏡時的新奇和欣喜，和愛不釋手把玩的模樣。

他黑眸漆漆盯着那具屍骨看了會兒，面無表情轉身，看向跟進來的茂須真人，“雲初呢？她在哪兒？我是來找她的。”

茂須真人焦愁地看着他，半晌嘆氣：“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

伏淵喉結輕顫，袖中雙拳緊握，仍舊執着道：“雲初呢，我問你她在哪兒！！”

茂須真人別過頭，不忍地道：“唉，她……就在你面前啊。”

“不可能。”伏淵不去看那具與雲初身形一模一樣的燒焦屍骨，別過頭，斷然道，“這不可能是她，不會是她！”

他霍然轉身，寬大的袖袍揮開茂須真人，縱身躍出畫虛堂，去符修峰的弟子住舍找她。

他幾乎是瞬間出現在雲初的弟子住舍小院裏，疾步地邁進去，抖着聲喚：“雲初！雲初！”

沒有人，屋子裏空空蕩蕩，一室的凄清寂靜。

就連他每次回來，總會隐隐聞見的清甜花香都消失了。

伏淵扶着門框，視線一寸寸在房間裏掃過，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熟悉的擺設。

他肩膀一趔，險些要站不穩。

她不在，她不在這裏。

她會在哪兒？

伏淵轉身，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又去下一個地方找。

每個可能找到她的地方，她曾經出現過的地方。

半山腰，他記得她喜歡在那片長滿野花的草叢裏和她師兄師姐們玩鬧，她或許像以前一樣，犯懶躲在大樹下曬太陽。

伏淵來到半山腰，這裏青草凄凄，春天的生機昂然不知何時已經變得一片寂寥蒼涼的泱泱秋黃。

對了，後山，後山寒潭！

她每次毒發總是會偷偷溜到那裏去，伏淵還記得明日就是十五，他披星戴月趕回來，就是為了能在她毒發時守在她身邊，她體內有蠱毒，蠱毒發作起來的滋味他體會過，焚心蝕骨亦不過如此，她每次都會痛得暈過去。

或許她提前一天去了後山靈泉！

伏淵的心仿佛一只無形的大手擰住，悶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沖破後山靈泉的結制，密谷靈泉中，白霧袅袅，水氣氤氲，卻哪裏有她的身影呢。

他飛上密谷，站在最高的大石上，環視四周，漆黑的墨發被靈泉中的霧氣沁得有些濕潤，襯得那雙深邃眼窩裏的眸子愈發黑沉。

沒有，還是沒有。

既沒有氣息，也沒有身影。

怎麽可能沒有呢。

今日已是十四，她不在後山靈泉中，會去哪兒……

伏淵斂眉垂眸，突然笑了下，他想，她這麽靜不下來的性子，怎麽可能安分守己待在問心殿乖乖等他回來，她肯定是去藏書閣了。

伏淵又去了藏書閣。

值守的弟子見到他，剛要開口，卻見君上臉色冰沉得可怖，幾乎是一道冽風刮過，面前的玄衣身影就已經消失了。

伏淵飛奔到三樓靈墟境，在踏入壁廊時，他驀地放輕了腳步，也放輕了低沉的嗓音：“阿初，我回來了。”

他一邊往裏走着，一邊想着，她一定是躲在某個角落，等他走進去時，她大概會調皮地突然從他背後蹦出來，然後得意洋洋地吓他一大跳。

伏淵嘴角浮着輕柔的笑意，又喚了一聲：“阿初。”

靈墟境裏無邊無際，濃稠的靈氣翻騰，漫延過他膝蓋以下的地方，黑色的衣袍在沉重的腳步下就像臨窟城裏翻滾的魔雲。

他站在中央，四下環顧。

他的回聲傳過去，過了一會兒又傳回來。

“阿初……阿初……”空蕩的回聲裏，男人的聲音透着顫抖的小心。

伏淵聽着自己的回聲，身影突然往後一個踉跄。

他覺得自己定然是在臨窟城受傷了，被魔氣侵入了他的五髒六腑。

否則，為何他的心髒像被一只手生生撕開，痛得他渾身發抖，十指發涼。

他轉身，離開藏書閣。

值守弟子擡起頭，看見伏淵仙君面色蒼白如紙，踉跄着捂着胸口，從藏書閣三樓走了下來。

經過他時，伏淵仙君仿佛沒有看見他這個人似的，失神望着前方，背影蕭瑟地遠去了。

從前，高嶺如華的伏淵君上，他的背影永遠挺拔如劍，筆直如淵。

這一刻，藏書閣的值守弟子竟然在他那背影中看到了落寂和無力。

猶豫半晌，值守弟子終究沒有叫住君上。

與他一同值守換班三個月的雲初小師妹在這場魔族大戰中沒了，他知道。

君上與小師妹的關系，或許整個太行宗所有人都不知曉，唯獨這個默默守在藏書閣的值守弟子知曉。

伏淵不停地找，四處找。

她不在符修峰，不在後山靈谷，不在藏書閣，總會在某個地方。

他只要找遍太行宗，找遍臨仙城，總會找到她。

他瘋了一般翻遍整個太行宗，從夜幕找到黎明，又從黎明找到夜幕。

師晶晶來找他，想關心他是否受傷。

邬長老來找他，想和他商議宗門接下來的事務。

祝雙魚來找他，想請他指點她剛突破的劍法。

伏淵卻如石雕一般坐在問心殿前的藏劍峰頂，誰也不見。

他沒有去符修峰，也沒有去拿回無情劍和傳影鏡。

這一日，茂須真人他們已經為隕役的弟子超渡神魂入宗主祭堂。

魔氣清除後，太行宗上空的業火轉化靈雲，在穹頂聚集起來，不知何時，飄起了紛飛的細雪。

伏淵就在那風雪肆虐中枯坐着，遙遙望着灰色的天，一動不動。

飛雪落滿了他的墨發和肩頭，凄清的月光拉長了他的影子。

問心劍插在地上，發出低低地震顫和嗚咽。

那一株血夢花紛紛飄落紅色的花瓣，像情人的眼淚。

“小師叔，師父他已經這樣坐了三日了，他這樣真的沒事嗎？”

不遠處，祝雙魚擔憂地看着師父的背影，對師晶晶道。

這三日，師晶晶也同樣寸步不離在這裏守着師兄，她眼睜睜看着他仿佛一夜間失了魂般的模樣，眼底逐漸有淚光泛起。

她不知道師兄究竟發生了何事，但她知道，師兄一定不是為了她變成這樣的。

師兄為別人動情了，但那個人卻不是她。

再沒有什麽比這件事更讓師晶晶痛苦的了。

眼淚從她眼眶中奪目而出，師晶晶努力讓自己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她搖頭：“沒事的，師兄他只是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罷了。”

這句話，是對祝雙魚說的，也是對她自己說的。

對，沒事的，只要師兄還在她身邊，就一切都沒事的。

祝雙魚抿着唇角，看一眼師晶晶，又轉頭，望了眼師父的背影。

祝雙魚不是看不出來，她這個小師叔對自己師父有別于常的情愫。

她曾以為，師父那樣高高在上的仙君，如果真的要結道呂的話，那麽跟師晶晶或許就是最般配的吧？

他們青梅竹馬，身份相當，彼此信任，這世上只要又師晶晶，或許再沒有女人能走進師父的眼裏。

一開始少女情懷的祝雙魚，也不是沒有對她師父生出仰慕之心，但漸漸地，她意識到那或許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師父那樣高潔無欲的劍仙，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能得到他的心呢。

可是現在師晶晶在這裏哭，那那個讓師父情殇的人，又是誰呢？

祝雙魚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張臉，她幾乎是荒誕地搖了搖頭。

怎麽可能呢，絕對不可能會是她！

幾個時辰後，祝雙魚走了。

又過去一夜後，師晶晶也走了。

第五日時，茂須真人來看過一次伏淵。

他來的時候，伏淵整個人已經被白雪覆蓋，他閉着眼，一動不動，在藏劍峰那棵血夢花樹下坐着，峰下的寒風烈烈吹着他的衣袍。

茂須真人心頭嘆息，也轉身走了。

所有人不明白，為何這一站仙門大獲全勝，将魔族趕至臨窟城再出不來，為何伏淵仙君卻滿身蕭索，在峰頂大雪中枯坐七日不言不語。

伏淵心想，他大概真的是被魔氣侵入五髒了。

魔氣撕開了他的心髒，在他身體每一處游穿，那痛苦，比烈火焚心更甚。

可是他又是如此的清醒，他清醒感到到那痛淩遲着他的身體，撕碎着他的靈魂。

伏淵活了二十七年，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滋味。

這究竟是什麽滋味呢。

他不知道。

從他幼年有記憶起，師尊師無極就教導他，要想修得大道劍法，就需斬情緣，滅心欲。

伏淵從小就是這樣認認真真修煉的，無心，無情，無欲。

小時候，他看着別人的同門弟子結伴玩耍，他告訴自己，他不需要。

少年時，他看着師尊将小師妹抱在膝頭寵愛享受父女親情，他告訴自己，他不需要。

成年後，長老們勸他收個徒弟以傳授衣缽延續香火，他也告訴自己，他不需要。

他生來便是孑然孤身，連根都沒有，又何必去趟那人世塵念，這一生，便就如此孑然孤生好了。

直到陰差陽錯，他與那個叫雲初的小弟子神魂互換，起初他也告訴自己，只要換回來，只要旁人不知，一切便能回到原位。

現在，他與她換回來了。

他又是那個孑然孤冷的仙門第一劍仙伏淵了。

一切好似都沒有變。

可他為何覺得，自己曾經奉為大道至理的東西，突然變得沒有意義了。

大道追求的是什麽？

無上修為的盡頭又是什麽？

師尊曾為他算過一卦，告訴他，在他步入大乘雷劫時，會有一劫。

破劫可生，堕劫則滅。

伏淵從來不懼，渡劫罷了，修仙之人的追尋路上又怎麽沒有一兩個生死劫。

可這個劫，伏淵時至今日才明白。

原來不是生劫，不是死劫，是情劫啊……

雲初，雲初。

他在心頭一遍一遍咀嚼這個名字。

伏淵沉沉睜開眼，黯然的眸子寂寂看向上蒼，身子一傾，猛地吐出一口心頭血！

覆蓋在他肩上和頭上的白雪簌簌掉落下來，那口鮮紅的血就染在白雪上，殷紅一片。

他擡手抹去嘴角的血漬，竟然笑了起來。

天穹上空的陰翳和積雪層以極快的速度散去，不多時，紫色的雷雲漸漸聚集在他上方天幕。

太行宗下所有人弟子都在同一時間驚愕地擡頭，看着半空突然出現的如巨獸嘶吼的紫雲和閃電。

有人驚喜大喊一聲：“是雷雲！天道雷劫要降臨了！”

“是伏淵仙君要突破大乘雷劫了嗎？”

“太好了，君上只要過了這個雷劫，就能飛升大乘境界了！”

紫雷在伏淵的頭頂上空如巨龍咆哮，比殿柱還粗的閃電在雲層中狂閃。

伏淵仰頭，看着紫雷，黯然的眸子遽然執着起來。

天道要他無欲無情，他偏不！

第一道雷劫攜着天道狂怒，朝他劈了下來。

伏淵身影一動不動，生扛着那雷劫。

第二道、第三道，無數道紫雷震天徹底般嘶吼着劈下來，落在藏劍峰頂坐着的男人身上。

伏淵又吐出一口血，他身前白色的積雪已經被血染紅了。

他揚手握住問心劍，單手撐着劍鋒，任那紫雷如何劈在他身上，皆不動如松。

他的本命劍叫問心。

問心，問心。

答案原來她早就告訴了他，便是無情。

要無情啊，才能問心得道。

可他就偏不，天道雷劫要他問心無情，要他忘掉這一段情劫，要用九九八十一道雷劫考驗他，要等他徹底将這一段短暫的情劫抛卻後，他才能在雷劫下飛升得道。

大乘仙人啊……

所有仙門修士夢寐以求的境界。

天道只需要他問心無情而已，又怎麽不可以舍棄呢？

伏淵悲怆大笑，執劍起身，在最後一道天雷降下來時，人劍合一縱身迎擊，問心劍的寒光劃破天穹。

他黑色的身影與紫色的天雷融為一體。

極目的光震顫整個太行宗上空，所有人不得不掩住雙眼，避過頭去。

等到雷劫終于散去，漫天霞光喚醒大地，衆人在那前所有見的天道雷劫震怒下回過神，紛紛朝藏劍峰上看去。

伏淵仙君一襲玄衣長袍，拄着問心劍半跪着雪地中。

他的一頭墨發，不知何時已變成一頭如瀑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