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葉廚娘
第29章 葉廚娘
◎終于等到的廚子。◎
二十九歲這一年, 是葉廚娘的最後一年。
要說恨，她只恨自己當初沒有聽爹爹的話。以至于自己沒個徒弟也沒個後人，葉家這一門出神入化的廚藝絕學, 要在自己手裏失傳了。
說到葉家的廚藝，這事兒就要往回倒兩百年。
兩百年前的葉家老祖名叫葉言，曾是大行王朝的一任宰相。葉言為人正派，才華橫溢, 卻信奉那道家“無為”思想。這麽一來, 寫詩作畫都堪稱一絕, 但做官就差了那麽點意思。
在朝中既沒有黨派, 算不得貪官；但于朝廷也無甚功績, 清則清矣，卻不算好官。到頭來，上至皇帝，中至同僚，下至百姓, 都對此人沒什麽太大好感。
不管是那清流還是那濁流，總有個流，有流就有派，有派則有人幫。唯獨葉言, 孤零零一人。
終于有一天，朝廷罷了他的宰相, 貶為金風太守。以此為起點, 往後一生都是那貶谪之路。葉言先後做了金風太守、土淩刺史、雲頂城城主、桃葉縣令、淩濛島主。
距離京城越來越遠，倒是游歷了大半片天下。
幸好葉言信道, 不求此生有什麽天大作為。下半生的葉言, 開始對美食起了興趣。游歷大行王朝各地, 致力于搜集那各地各城的小吃特産，研究那些個各地美食的做法，把整個大行王朝的各個菜系融會貫通，隐隐有集大成之勢。最終晚年，留下一本書----《大行食略》。
臨死之時囑咐子女，往後葉家後代，莫要去争那功名利祿。倘若求生乏術，不如安安穩穩當個廚子。造福一方百姓的口舌，或許比當那宰相更有意義。
可惜葉言到最後也沒想到一件事------就是當個廚子，也可以争那功名利祿。
到了葉言孫子輩，廚藝已經名滿天下。恰逢那年皇宮招禦廚，葉家便覺得恢複祖上榮光的時機到了！
那京城比賽，一路過關斬将，不在話下。
到了決賽，對手是那戶部尚書的小舅子，在京城開了八家酒樓。
葉家人無所畏懼，論廚藝葉家說第二，這天下便沒第一。
然而決賽葉家卻輸了。
不僅輸了，做出的“黃蒸燕雀”，皇帝更是吃了一口便吐在了地上。并當場下旨，以後皇宮禦廚永不錄葉家人。
葉家人驚慌失措，捧起菜一嘗，才發覺味道不對，原是做菜時鹽被人偷偷調包成了糖精。
喊冤已然來不及，鬥勢力又萬萬鬥不過那戶部尚書。
于是葉家人灰溜溜地離開了京城，回到了落雲城，開了個小飯館。
不開大酒樓，只開小飯館。
為什麽呢？葉家的家主笑着說：“皇帝老兒，達官貴人，終究沒那個口福。伺候不了他們，便伺候窮苦百姓。”
別的不說，葉家自葉言始，到葉廚娘終，代代傲骨。
也因這傲骨，活得一代不如一代。
到了葉廚娘爹這一代，就只給昔日恩人杜家當家廚了。
葉廚娘沒有兄弟姐妹，從小沒了娘，爹也在前些年死了，所以葉家祖傳的廚藝，就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
可惜，她如今也只有一年的命數了，這手藝傳了十代，大概是該絕了。
最後一年，不如學學葉家老祖，看看天下吧。
就這麽想着，葉廚娘緩緩進了雲土國。
一進雲土國，便是十字街。一到十字街，便是“窮途客棧”。
有客棧就好辦，葉廚娘正想找個客棧落腳，她身上沒多少錢，但有手藝壓身，便不愁飯吃。
到客棧門前，見到了那客棧的告示。
“本客棧無條件收留天下所有窮途末路、走投無路之人，債臺高築而無力償還者、窮困潦倒而無力謀生者、為仇家追殺而命懸一線者，凡此種種，本客棧皆收留。不分男女，無論善惡，入得客棧一日，便享一日人間太平。”
葉廚娘微微愣了愣：這世道，居然還有這麽一家客棧？！
愣神之後，驀然又有些感動：若這客棧真如告示所言，那自己這一年餘生交待在這裏豈不是很好？
這天下絕頂的廚藝，不如就交給那些個窮途末路之人。讓天下将死之人，吃一口天下最好的飯！
終有那傲骨。
主意打定，葉廚娘便移步進了客棧。
王富貴正站在那櫃臺後面，一擡頭，問：“客官，住店？”
“掌櫃的。”葉廚娘略微正了正衣冠，道，“貴客棧可招廚子？我家傳的手藝，廚藝尚可。當然，若你們已經有廚子了，也可以留下我，我不要工錢，管飯就行。”
王富貴聞言，雙眼瞪得溜圓。
與此同時，樓上，後院，廚房，瞬間沖出來三人，齊刷刷站在葉廚娘的面前。
“你說的是真的？！”陳小姐興奮地問。
“天吶，我們終于等到了！”張二抓着頭說。
“口說無憑！”老李尚不服氣，“你要做一個菜讓我們看看，要是比我做得好，就留下你。”
“好。”葉廚娘道，“頭前帶路。”
王富貴四人屁颠颠地把葉廚娘引到廚房。
廚房被老李打造得很精致，調料不缺，而且此刻還有少許食材：白菜、雞蛋、牛肉，豬肉，都有一些。
“那就，炒個白菜吧。”葉廚娘不二話，就提顆白菜在手中。
廚刀在她手裏打了個轉兒，砰砰幾下，宛如飛瀑入水，下勢極重，而落勢極輕；又如繇雀捕魚，倉皇掠過，唯剩漣漪。
單看這刀工，王富貴心中大呼：穩了！
不待鍋中油煮沸，葉廚娘将那白菜在鍋中迅速一抄，那調料輕輕往上一點。左手拿盤，右手扣菜，此間過程宛如一支舞蹈，無一刻停歇。
張二嘆道：“技術！”
陳小姐辯道：“藝術！”
老李撓撓臉，他這輩子不打算再研究廚藝了。有句話說得好，高山仰止，當止則止。
“嘗嘗呢。”葉廚娘催促道。
四人分別取筷子，夾了一口放在嘴裏。
一瞬間。
王富貴左手掠過三人臉面，右手去搶那盤子。
“極速！”老李大喝一聲，手中速度快了十倍，直奔盤子而去。
陳小姐手中筷子一甩，在空中滴溜溜地打轉，直瞄三人眼睛，讓他們不敢上前，右手已然碰到盤子邊緣。
“定！”張二隔空點穴，點在陳小姐右手上，躲過空中筷子，上前搶盤子。
四人幾乎同時握住盤子一角。
葉廚娘看傻了，吞吞吐吐道：“何必如此-----我再做就是----”
一句話提醒了王富貴，擡頭道：“去，張二去關門。今日客棧打烊了，誰也不接待。老李去買菜，把那市面上好菜都買來。陳小姐，你去拿酒，客棧裏最好的酒。對對對，就是昆侖山的那個百年酒！”
三人剎那間沒了身影。
王富貴扭頭，一臉感動地沖着葉廚娘，做了個揖道：“麻煩您今晚務必給我們做一桌好菜。對了，要做飯，起碼兩大鍋飯！”
............
這是窮途客棧自開業以來最熱鬧的一頓晚飯。
番茄炒雞蛋，土豆炖牛肉，小雞炖蘑菇，炒山藥，冬瓜排骨湯，小青菜，雪菜炒肉絲。
葉廚娘把這些菜一一端上後，淡笑道：“葉家不是很擅長富貴菜，所以都是些家常菜，請品嘗！”
“真佛只說家常！”王富貴等人等了葉廚娘一起吃，沒有自行大快朵頤已經很體面了，端起一杯酒，站起來道，“來，敬大廚！”
四人一齊站起，一飲而盡。
酒水在葉廚娘舌尖一過，她立刻就瞪大了眼睛：好酒，真真的好酒！她是廚娘，前半生自然見識過各種好酒，但，從沒有這麽好的。好到竟不似人間之酒。一口下去，竟然微微有了醉意。
不是酒醉，而是人想醉。
大約這世上真正的好酒，都不是靠酒讓你醉的，而是喝了它之後，讓你想醉一回。
她突然就聯想到了白天廚房中四人為了一盤菜鬥武，方寸之間各顯神通，似乎那功夫也高明得可怕。
再聯想到門口的那個告示，尋常人在這亂世，又怎會做這無聊之事？
這世上凡是做出那“千金買馬骨”之事的，都不是凡人。
她剛想問兩句，低頭一看：四人正在瘋搶桌上菜肴！
那陳小姐是端着一個大碗，先把那菜肴夾到自己碗裏再說！
張二是一口就一口菜，毫無吃相可言。
王富貴兩個腮幫子塞得鼓鼓的。
老李則是盛了一大碗飯，把那湯汁澆在飯上，大口扒飯。
四人內心直呼：這太匪夷所思了！
他們四人，不是那餓極了的漢子，也不是那只吃過粗茶淡飯的窮苦百姓家。
他們可是吃過見過的呀！
別的不說，當年大行王朝皇宮禦廚做的菜，他們也吃過不止一次啊！
可是比起今日葉廚娘的這一桌，依舊是提不上嘴。
不誇張地說，這亂世的小小雲土國，出了葉廚娘這等大廚，不亞于這世道出了他們幾個絕頂高手此等誇張。
葉廚娘見到他們此等模樣，不禁笑了：尋常場面，實則是再尋常不過的場面了。
葉家傳承，當有此等食客。
待到四人吃飽喝足，桌上盤子裏已然精光，四人肚子都吃得滾圓。王富貴抽着旱煙，又給葉廚娘倒了杯酒：“葉師傅，滿飲，滿飲！”
葉廚娘沉默片刻，道：“此酒不尋常。”
“昆侖雪泉，雪山高頭粟，百年酒！”老李醉笑道，“不客氣地說，這天下除了我們窮途客棧，再沒有了。”
“配葉師傅這桌菜，正合适！”陳小姐道。
葉廚娘滿飲，也有醉意：“諸位都不是普通人。”
“普通，再普通不過了。”張二喝了一杯，面色通紅。
“掌櫃的，你門口貼的，收留天下窮途末路之人，可當真？”葉廚娘問。
“自然當得真！”王富貴抽着煙道。
“好，那我還有一年壽命，就壓在此處了。”葉廚娘酒醉，說話也逐漸豪邁起來。
老李眯眼：“為何還有一年？”
葉廚娘伸手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個瘡疤：“看！”
“鳳涎瘡！”王富貴悠悠地道，“此病是遺傳病，得了此瘡之人，活不過三十歲。因為在三十歲那年，瘡會蔓延至全身各處，最後腐爛而死。”
葉廚娘驚嘆道：“掌櫃的好學問！”
陳小姐睜開惺忪的眼，嗤笑一聲：“誰說此病無解的？笑話！十年靈芝續命一年，百年靈芝續命十年。”
“你們居然都懂醫學？這個是我母親那一族的遺傳病，解法只有我母親告訴過我，你們居然懂得？”葉廚娘更加震驚了，“看來，諸位身上都是有故事的人。”
“大故事！”老李笑着道，“天大的故事。”
“有多大？”葉廚娘又飲一杯，問。
“嘿嘿。”張二趁着酒勁，說了平時從未說過的秘密，“事關大行王朝的覆滅，大不大？”
葉廚娘愣住了：“大，果然大。”
四人皆笑而不言，等她再問。
或許，今夜，有天下最好的酒菜，能講出那個天下最大的故事。
但葉廚娘卻沒有再問，而是又飲一杯，面色酡紅，搖搖欲墜間說：“諸位的大故事，我不問。我的小故事，諸位可願意聽？”
“洗耳恭聽！”王富貴忙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