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 25
第26章 Chapter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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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雪終于在三天後停下腳步,我打算出院。審訊室裏的十餘天讓我在醫院足足躺了一個月。這是1955年的一月,埃裏克開車來接我,我回到了琴聲。
車輪碾着道路上的積雪,下坡路不時打滑,埃裏克開得很小心,腳始終淺淺地踩着剎車。我靠在副駕駛上,打着哈欠。車窗玻璃霧蒙蒙一片,埃裏克問我能不能拿毛巾幫忙擦一擦前窗。
“你沒有個老板的樣子。”他說。
我有氣無力地挪動身體,去擦擋風玻璃上的水汽,咯吱咯吱,毛巾在玻璃上發出滑稽的聲音。
“你也沒個員工的樣子嘛。”我扔掉毛巾,朝後一躺,“你太正經了埃裏克,你需要松弛一點。”
“現在松弛咱倆可以在這路上滑到易北河離去。”埃裏克沒好氣地說。
我打了個哈欠,昨晚準備出院前薩連科把我折騰得夠嗆,當然,同時也爽得不行。在性這一方面我們很契合。我喜歡被他進/入,那種飽脹的疼痛、在不可抑制的顫抖中被擁入懷中的感覺,讓我可以在清晰的存在之感中沉淪。不過昨晚,我嚴重懷疑他根本不想我出院,當愛過于濃烈時他就像變了個人,秉持某種物質主義思想,他把愛轉化為行動,活似匹嗜血的狼把我啃得一幹二淨。當他雙手箍住我的/腰時,我覺得自己快被釘/穿,任我怎麽叫他都不會松手和停下動作。事後立即可憐兮兮地道歉,得到原諒後又背過頭偷偷地笑,就像偷吃了糖果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啜飲那獨屬于他的甜蜜。
我說過,在他穩重的軍官表象下,他喜歡玩一些小把戲。幸虧在冬天,我可不想讓人看到我腰上那些斑駁的紅痕。
“最近學習怎麽樣?”我純屬沒話找話,但逗一逗埃裏克這小子總是很有趣,他是個過于緊繃的年輕男孩,承擔着父母寄托于他身上的美好願景。“考上好大學,出人頭地。”——埃裏克說過,這樣才能讓父母從失去引以為傲的大兒子中的悲痛中走出來。
可家境貧寒又讓他不得不外出打工,當時他來琴聲應聘時,支支吾吾地只提了一個要求,允許他在閑暇時間看書。将近一年,這個當初拘謹的、沉默的年輕人已經開始“管教”我這個老板了。他時常說我做的賬不能看,當心被稅務人員找上門。
“不怎麽樣,莉莉和你都不在,我要幹的活兒太多。”埃裏克轉動方向盤,皮卡車拐彎,行駛在左岸濱河大道上。易北河岑寂無聲,仿佛尚未從雪中蘇醒。
“以後提拔你做餐廳經理。”我笑嘻嘻地說。
“你認真的?”埃裏克瞪大了眼睛。
“怎麽,不想當經理?”
“經理?老板,咱們餐廳總共只有四個人!我當經理管誰?你就是想壓榨我的剩餘價值,讓我給你多幹活兒,而你就可以當甩手掌櫃,跟那個蘇聯人談戀愛,我和莉莉都看出來了,你不是在醫院裏治療,你是在醫院裏談戀愛。”
我被他逗樂了,哈哈大笑,我越笑他臉越紅,氣急得皮卡車都在打滑。
“喂,說話要負責啊,什麽榨取你的剩餘價值,我又不是個資本家。”
“你想當資本家。”
他一副鬼精鬼精的模樣,我樂得不行。回到餐廳,風鈴叮鈴叮鈴,弗蘭克連忙從後廚小跑出來。
“終于回來了,終于......”他激動地在圍裙上搓手,拉住我的胳膊問我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說我恢複得很好,但就是還不能幹重活兒,弗蘭克現出猶疑不定的神色,憂心地說:“雪停了,過幾天又有生意了,肉類庫存不夠,肉餅就沒法兒做,沒有奶酪,凝乳煎餅就跟不上。前幾天還有客人要點柯尼斯堡肉丸子呢。”
“要求還真多。”我說。
“蘇聯人喜歡。”弗蘭克憨厚地笑,“我還得學做幾道俄國菜,他們愛在河濱閑逛。”
我思考了一陣,的确,得把貨品跟上,太過消極的營業态度會讓餐廳惹人懷疑,剛好羅伯特那邊又不得不去一趟,事情得交接,還得說清楚。于是我打了個電話後對餐廳裏看書的埃裏克說,叫他明天和我一起去屠宰場。
“屠宰場?”他驚訝地問。
“怎麽,不願意去?”
“不,不是,我去做什麽?”
“當然是搬貨,你這小子,我們請不起別的工人。”
他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繼續看他的書。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他就在樓下給皮卡車的輪胎套鐵鏈子了。由于中午店裏只剩下弗蘭克,我給休假在家的莉莉打了個電話,問她能不能過來一趟。
“中午麽?”她鼻音很重。
“沒錯,要會有客人來,弗蘭克可不能招待。”
“埃裏克呢?”
“他要和我出門,我給你加工資,親愛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會來的,老板,我會的。”
我挂了電話,埃裏克打我身邊走過,他拿着鐵鍬,鏟完雪後雙手凍得通紅。我叫他先上車試一下發動機,他甕聲甕氣地答應了一聲。
弗蘭克捧着杯熱茶站在門口,鼻尖凍得通紅:“埃裏克是嘴硬心軟的孩子,你在裏面的時候,他跑去當初介紹你到捷克人那買酒的施耐德先生家裏讨說法,可施耐德先生哪敢惹上這麻煩,對他閉門不見,埃裏克就守在他餐廳門外鬧,直到施耐德先生把他給狠狠削了一頓,他這個孩子心眼兒實,那天我把他帶回來時,他一動不動,我和莉莉都以為他被打傻了。”
“施耐德打了他?”
“他鬧得太過,要施耐德去史塔西作證,不然就不讓他做生意。施耐德好說歹說沒用,最後發生了口角。”
我看向正在嘗試啓動發動機的埃裏克,厚實卻破舊的棉服下是他瘦削的身板,兩頰內陷,面色蒼白,活似個苦修士。他長着副聰明樣兒,性格卻非常死心眼。皮卡車咔咔地啓動起來,揚起一團尾氣。他從車窗裏朝我招手。
“路上積雪多,你們要小心開車。”弗蘭克說。
我圍上圍巾,點了點頭,“別擔心,研究你的俄國菜吧!今天絕對帶好貨回來!”
這次我來開車,埃裏克挪到了副駕駛上,幫我擦擋風玻璃。按理說帶埃裏克去屠宰場是個相當冒險的行為,但和羅伯特商量後,他說總是我一個人來過于刻意,偶爾帶上員工還能避人耳目。
行車途中,埃裏克似乎心情很好,他說他過幾天要和莉莉去舞廳,聖母大教堂後出現了個年輕人都愛去的地下舞廳。
“她為此買了雙新高跟鞋,否則我們過去會被看不起的。”
“你有買新衣服嗎?”
“我,我沒有。”他支吾道。
我一手掌着方向盤,一手在口袋裏摸了摸,掏出幾張馬克塞到了他手裏。
“什麽意思?”
“買幾件新衣服,埃裏克,男人得從裏到外打扮自己。”
“我不需要。”他低下頭,握住錢手足無措,臉頰爬上一片緋紅。
“嘿,我這可不是施舍,這是付給你的報酬!我可是資本家,資本家要壓榨你的,你今天給我好好搬貨!”我在他胳膊上打了一拳。
他擡起頭瞅了我一眼,嗫嚅道:“謝謝。”
我笑着扭動方向盤,清冽的空氣從車窗縫隙鑽進來,城市建築逐漸遠去時,我們便穿梭在白茫茫的林地中。當皮卡車開始在彎曲的泥濘道路上颠簸時,羅伯特的屠宰場就出現在視野裏。我們下車後,羅伯特已經在大門口等待,而我所需要的肉品以及一臺新的無線電都已裝箱。
我簡單檢視了一下肉品,便叫來埃裏克,“這些,這些,還有那個,都搬到車上去。”
埃裏克朝我點點頭,又瞅了一眼我身旁的羅伯特。
“你這個員工不錯。”羅伯特笑眯眯地說,遞給我一根煙,“但身板太弱,這對他來說太多了,你會把他累壞的。”
羅伯特戴上手套,走到埃裏克身邊,彎下腰幫他搬。埃裏克紅着臉說謝謝,羅伯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我可不會付你錢哦。”我靠在牆邊吞雲吐霧,笑着打趣貼心的羅伯特。
“諾伊先生,貨款還是得付的。”羅伯特朝埃裏克眨眨眼,兩人合力擡起一個箱子,那箱子重得出奇,顯然裏面不是什麽豬肉。羅伯特就像轉移埃裏克注意力似的開起了我的玩笑。
“你們老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店還沒倒閉,全靠你們這些員工吧!”
“是......哦,不是......我不知道......”埃裏克艱難地挪動步伐,擡起木箱摞在皮卡車上,因為過于用力臉憋得通紅。羅伯特笑着拍了拍他肩上的木屑。
“好好幹,以後自己當老板。”
“謝謝......”
“喂,埃裏克,剛你還說我是資本家的,怎麽?現在你也要當資本家啦?”我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他急得嘴不聽使喚,羅伯特哈哈笑了兩聲,揉了揉他的頭。
“好啦,去休息一會熱吧,屋裏有熱茶,我再帶你老板去後面林子裏轉轉。”
“是啊,我們還需要柴火。”
埃裏克瞪大了眼睛,滿臉的震驚,羅伯塔朝他擠眼:“放心,不要你搬,下回我給你們送去。”
仿佛了松口氣,埃裏克悻悻轉身。羅伯特來到我身邊,我們兩人朝後面林地走去。總覺得有目光還落在我們身上,我回頭,看見埃裏克捧着杯茶站在窗前注視我們。這個距離,他聽不到任何我們談話的內容。我沒并沒有在意,和羅伯特聊起了這段疑點重重的經歷。
羅伯特說他調查過,這裏面瞧不出什麽端倪,我似乎的确是被誤傷。
“要知道,這片土地上什麽人都有,那些烏克蘭民族主義分子各個不好惹。他們又比我們熟悉蘇聯人的那一套。”羅伯特踩在一根木墩上,新鮮的切口被冰雪封凍,模糊了時光的年輪。顯然,羅伯特沒能有更多的線索提供給我,我說起站點的事情時,他的眼底流露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只是踢了踢木墩,說:“亨利有自己的決定。”
“謝謝你,羅伯特。”
“謝我什麽?”
“一切,你知道,沒有你的話,我們在德累斯頓沒辦法建立起站點。”
“那你作為站長得多加用心了。”
“我可不是什麽站長。”我聳聳肩,老實說,我只是亨利私下招募的線人。盡管已經在中情局有了一定的名氣,但我向來不願意把自己劃在某個集團、某個部門之下。
後來我們道別時,埃裏克已經坐在皮卡車內了。
“路上小心,諾伊先生。”羅伯特雙肘搭在車窗上,“你也是,你穿得太少了,孩子。”
埃裏克拘謹地低頭,羅伯特揉了揉他的腦袋,笑着和我揮手。車駛出屠宰場,後視鏡中站在大門口目送我們的羅伯特化為了一個不甚清晰的黑點。埃裏克嘆息一聲,說:“他真是個好人。”
“可不要這麽快就被收買呀。”我笑着說。
埃裏克攏了攏棉服,閉上眼睛,沉入假寐。起得太早,他似乎累了。于是我掐滅了煙,關上了車窗,想提高速度快點回到餐廳。結果剛出林子不久,就只聽見咔噠兩聲,皮卡車顫動一陣,在路中央熄了火。
“怎麽回事?”埃裏克疑惑地問。
我探出頭朝車後望了一眼,又嘗試啓動發動機,點不了火。
“該死,出問題了,我下車看看。”我跳下車,簡單檢查了一下就發現是積碳問題。大概是因為長時間缺乏保養,而且為了低調行事,這輛車也是個年代久遠的舊貨。
“濾清器?”埃裏克湊近,說:“找人來修,快得很。”
“不行。”我搖頭,說:“我可沒那麽多錢,再說積碳只需要清理幹淨就好。”
其實是考慮到車廂後的無線電,這玩意兒能把我們所有人都再送進去一回還出不來。好在車壞在市郊,要是在市中心,多少會因為影響公共交通被警察盤問一陣。幸運的是,後車座下有簡易的工具箱。
修理工作并不困難,埃裏克幫我打着下手。可勉強清理完過濾清器的積碳,多次啓動仍不行,再次檢修發現汽油泵也壞了。這可傷腦筋,因為這東西不能修,得換。因為氣溫低,工具缺乏,我倆凍得直哆嗦,手根本不聽使喚。埃裏克想去找人,我勸了又勸,他忍不住罵我是個葛朗臺。我想盡辦法把他按住,自己跑去附近的農莊,從農莊主的車上以高價卸下一個汽油泵,直到臨近下午五點,我和埃裏克差點凍成冰棍,車才再次啓動。
天已經完全黑了,皮卡車載着豬肉和無線電、以及我們兩個凍僵的人搖搖晃晃回到了琴聲,遠遠的,不見燈光,不聞人聲,空氣中沒有弗蘭克那招牌的肉餅香氣。當我推開門時,弗蘭克于黑暗中低頭坐在大廳裏,花白的頭發垂在額前,胳膊肘搭在臨近的餐桌上,街燈滲進的黯淡光線中他的剪影在細微顫動。
他在發抖。
“弗蘭克?”一股強烈的不好的預感從心底升起,我走到他面前,問:“怎麽回事?為什麽沒有營業?莉莉呢?”
仿佛回過神,弗蘭克猛地打了個冷噤,當他擡頭時,溝壑縱橫的臉上淚水一片。他張了張烏青的嘴,看着我,聲音就像是從撕裂的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莉莉,莉莉......莉莉她,她死了!”
我聽到,身後埃裏克後退一步,撞在桌上摔倒在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