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6
第7章 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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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以後我再也不能對任何笑容動心,那定不是我的罪過,但凡見到過如此美麗真摯的笑容,其餘的便注定會黯然失色。那抹滾燙從他的雙頰流淌,攀附到了我的臂膀上,我感到我也發起了燙,和他一樣,就像兩塊燒紅的鐵,我們快要彼此焊接。
奇怪,無邊的恐懼和安寧的祥和同時而來,前者來源于我理性的對抗,後者則如誘惑的果實。我連忙從他身上下來,動作倉促,甚至慌張。我靠在鐵欄杆上,沉默地注視手中的紙條,并沒有想要還給他的意思。
他起身在我身旁坐下,與我一同沉默。良久,他指着紙條上的第一句話,朝我投來探尋的目光。
“我二十一歲。”我說,“你呢?”
他彎起眼睛,說:“Me too。”
他的指尖下移,第二個問題,我無奈地笑了笑。
“沒有,”我一邊說一邊搖頭,“你呢?”
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最後懊惱似的拍了拍腦袋,臉紅了一片。
真是個有意思的俄國佬,我想,連自己有沒有心上人都不知道。
後來順着他的指尖,我一一回答了他的問題,當他不懂時,我會用手勢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的詞語來解釋。只是後來我想,為什麽我們之間說英語是必然?為什麽我會認為這理所應當?如果我也想和他交朋友,我也該學習俄語。可那時,我們居然都沒有對此提出異議,好像這就是應該的。他應該遷就我,他就是來向我靠近的。
夜色寂靜,卻飄滿了我們的笑聲。我教他一句一句地讀,我給他一句一句地回複。我們在斷橋上了解彼此,走近彼此。在艱難卻愉快的交流中,我知道薩連科還有個姐姐,他知道我早就孤身一人。我知道他來自列寧格勒的鄉下,他知道我來自世界之都紐約。我知道他剛考入大學就不得不參加戰争,而他則知道我用一個刑事犯罪終結了自己的大學之路……
他不解地望着我,仿佛在問,為什麽要這樣葬送自己光明的前途。
“黑手黨,”我比出一個意大利手勢,“我給他們做事兒,犯了罪。”
我用一個謊言來打消他的疑惑,其實我很會說謊,只是懶得說。有時候我坦誠得可怕,因為我的剖白通常會吓到對方,看一張期待的面龐上逐漸浮現驚恐和厭惡,讓我感到很快樂。而有時候我則十分善于編制精巧的密不透風的謊言,為的就是守護住這個表象上的阿爾弗雷德。就如這時,為了不至于讓他對真實的我感到厭惡,我說了謊。
他照例抿了抿嘴,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夜風拂過,我打了個哆嗦,他伸出手來握了握我早就凍得僵硬的手,然後脫下他今晚專門穿來站崗用于禦寒的大衣披在了我身上。仿佛感受到被小瞧了似的,我不滿地想要将大衣還給他,他卻按住我的手,搖了搖頭。
“阿爾……”他認真地說,“我的朋友,不要冷,要暖和。”
他幫我攏了攏大衣,笑着說:“要暖和。”
我凝視他,沒來由的,突然感到鼻子發酸。
這是我和他單獨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值得銘記卻又不足一提。要知道等待我們的還有很多個這樣的夜晚,每一回美好得都讓人黯然神傷。他并非每天都會去斷橋邊巡邏,我也并非每夜都無所事事。大多數情況下,我在執行完偵察任務後都會回到偵察營裏睡覺。
這一天,雲層斜斜地從天際鋪開,邊緣透出陽光的痕跡,一向清冽的河風中,隐約攜帶上了卡車尾氣的味道。這種味道叫人犯惡心,讓我在半睡半醒中回到了諾曼底登陸前一個小時的海上時光。那時我很想吐,出于很多原因,但我想并不是因為暈船,老實說,我對那簡陋如鋼板的登陸艇在英吉利海峽的風浪中的震蕩還生出了一種迷戀。我喜歡沉沉浮浮的感覺,這是一種無法掌控的可能性,這一秒在地上,下一秒在天上。就像戰争,這一秒活着,下一秒也許就是死亡。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除了海風鹹澀的和柴油的臭味,還有從海岸飄過來的死亡的陰翳,好似硝石濡濕在血液中的味道,又像是屍體在低溫中無法腐爛卻不由自主散發出的朽臭味。我低聲問身邊的邁克爾有沒有聞到這種味道,他發着抖,說沒有,那時我就暗想此次我是必死無疑了,可沒想到次次子彈與我擦肩而過,沒有聞到死亡味道的邁克爾卻沒能堅持五分鐘。
但河風很快就使這種味道彌散開來,漸趨于無。我在帳篷裏睜開眼,伸了個懶腰。透過帳篷的縫隙,可瞥見一列軍用卡車從河岸邊的公路嗡鳴而過,滿載物資朝托爾高城內駛去。貨箱上是質量不算好但至少充足的建築板材,還有一些醫療物資。城東的臨時醫院就快啓用了,但病床的鋪設還沒有完成。昨天我和艾文他們剛鋪設了電線線路,今天等着我們的仍舊是苦力活。
“柏林那邊還在打呢!”醉醺醺的上尉說:“你們就想偷懶啦?”
“那邊是蘇聯人在打嘛。”艾文系着鞋帶,嘟嘟囔囔着,“我們是沒機會,誰不想去幹他幾炮?在這裏修醫院,見鬼……”
我朝上尉聳肩,說:“我更願意在這邊修醫院。”
“那是你小子吃得開,俄國佬叽裏哇啦說的一句我都聽不懂。”艾文沖我吼。
“有會英文的。”我辯解道。
“沒招兒,他們腦子笨,學不會,也不願學。”
“腦子笨打到這裏?”
“堆人數嘛,誰不會,朱可夫……”
“該死的崽子!”上尉一巴掌拍在艾文腦袋上,“別瞎說,現在咱們是朋友呢!我看你才腦子笨,這個鞋帶系得跟你腦子一樣一團漿糊,滾遠點,快去列隊,今天必須得把病床都架設好。咱們可不能比蘇聯人幹得差,昨天你看到他們糊牆沒?”
上尉睜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說,“他媽的人人都是頂級的粉刷匠,刷得跟他媽盧浮宮似的。你們呢?鋪個電線還觸電,抖得他媽的像個篩子!”
“你又沒去過盧浮宮!”艾文憤憤不平。
“滾!”
我拉着艾文跑了,艾文不耐煩地甩手,說這地兒他呆不下去,他想去柏林來場狠的。
“我可不怕死,你知道嗎?我可不怕,阿爾,我跟你說實話,我來這裏可不是為了什麽保家衛國,不是為了什麽複仇,我只是為了做點什麽有意思的、有價值的,你懂嗎?不,你不懂的,你小子對什麽都無所謂。不過,你嘗試去想想,這種戰争,這種勝利,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多少回?咱們距離這歷史性的勝利太近了,卻沒有真實地在裏面,什麽叫做真實?真槍實彈就是真實,沒錯,我們是挺過諾曼底了,可人們會說那是運氣,而直搗柏林,把希特勒給幹趴下,那才叫實力!阿爾,你明白嗎?你在聽我說嗎?”
“我在聽。”我回答,但心裏卻在想另外一回事——有人專門為我學英語,或者說,有人專門學說給我聽的英語。
“你小子是個怪人。”艾文嘟囔了一句,他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勝利?我似乎沒有那種需求,迄今為止二十一歲的生命,屬于我的大大小小的勝利有很多,幫黑手黨倒賣走私甚至街頭火拼都安然無恙是一種勝利,在一衆街頭地痞中考入紐約大學是一種勝利,面臨牢底坐穿的困境還能順利從牢裏出來成為一名軍人邁上保家衛國的道路更是一種想不到的勝利……更別提要了邁克爾命的諾曼底和歐洲大陸上多次戰役……但我知道,這些都不足以挂齒,因為那不獨屬于我,只有那麽一個——那是我絕頂的勝利,但同樣又是絕頂的失敗,我永生無法擺脫,我永生困于其中。
在列隊走向醫院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艾文的腳後跟,我讓思緒放空,但卻是徒勞。我很願意去修醫院,因為這所醫院是為盟軍所準備的,這意味着蘇聯人也要參與修建。沒錯,也就是說,薩連科也在修醫院,巧合又并不巧合,幹苦力是年輕人的活兒。我們都是年輕人。
年輕人——年輕人的心靈,我瞧見着這心靈顯現在邁克爾胖乎乎的圓臉上,在艾文無懼生死的激情上,在薩連科柔和而羞澀的藍色河流上……我呢?我很少照鏡子,無論是物理意義上的鏡子還是靈魂上的投影,我很少向內去窺探,我說過,那裏一片混亂。但我想——我清楚的是,我把自己從年輕人當中放逐了。在這具年輕的身軀下,住着一個孩子和一個老人,沒有中間地帶,沒有灰色區域。他時而從這一端跑到另一端,又從另一端跑回來,不作停留。
但我無所謂,我知道這是勳章。獨屬于我的成功和失敗所賦予我的勳章。
臨時醫院建在城東地區,依河畔而建。原址是一棟三層建築,屋頂被炮火掀翻,地基也被炸損。即使它飽經摧殘,但相對完整,只需經過修葺和翻新就能重新投入使用。相比于城內的殘垣斷壁,它已經幸運太多。另外,這裏地形平坦,視野開闊,有充足的物資堆放與轉運地點。更前方則是綿延的草地,在風中猶如綠絲絨地毯,直直蔓延到易北河畔,叫人移不開目光。
原先我們打算在這裏駐紮,但想來開闊的地區不易防守,于是選擇了森林邊緣。現在這裏已經沒有德國人了,危險的俄國佬也成為了朋友,可再想來駐紮,也沒機會了。
我們這支小隊有十五人,踩着淩亂的步伐、排着散亂的隊形朝城內走去。建築前墨綠的軍服來回穿梭在卡車間,我擡起頭,在四月底的陽光中看到薩連科的身影出現在三樓的某個窗戶前。遠遠地,我們對上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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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在Weibo上說過,這篇文将涉及大量心理描寫,大家酌情觀看哦。